我忽然发现,你就在我的对座,静静地看着我。一个小皮箱放在座位上端行李架上。我不相信,再打一回瞌睡,睁开眼,发现你也睡着了。这一切怎么会是假象、是错觉和幻想?想象中的女人不可能如此旁若无人地睡着。
我站起来,一个人经过车厢过道。那过道是一个舞台,布置得很逼真:在中学读书时,我喜欢写作文,也喜欢画画。我爬上学校后面的小山,那儿有座破庙,蹲在地上学倒坍的石头上的刻字。我写得一手好字,这给你很深的印象。
后来我变成一个热爱你小说的读者,与你通信,一年又一年。我告诉你:有一天,我读到一本回忆录。那是20世纪20年代,在巴黎,有家咖啡馆,有人把一个女婴留在桌子上,抽身离开,一去不复返。
我觉得那个孩子就是我。如果是我,该多好,因为你就在巴黎,你就会把我拾走,带我离开。
现在长年通信结出果来,我和你终于见面了,而且约在这趟列车上见面,事情就是如此巧合。我睁开眼睛,你也睁开眼睛。
现在我们正在往巴黎去。正往那家咖啡馆去。
你已经过了一生中最好的年华,看什么风景都一样,可是对面这个女子,仍然让你心不安。好像你的回信是这样的:当年那个婴儿在咖啡馆得到了上帝的照顾。西边三圣者,中间是阿弥陀佛,左边是观世音,右边是大势至,如同小时候我在庙里看到的情景。你问我:“陌生的旅行者,你是否能把我们带向净土?”
黑夜第一次这么柔和,这么有节奏,你朝我靠近,你的手伸进我的衣服,说:“你的胸脯长得这么高,我原以为是假的。”于是我走进你的家,让你剥光我的衣服。
你止住了幻想,我不会走进你的家。错了,现在是你走进我的家,把你的身体安置在我的身体中。
火车别停下,地平线的边,就是死亡的边。穿着制服的查票员来了,他一个位置一个包厢地看,很敬业的样子。隔壁舱房响起法语,软软的、甜甜的:“就只喝咖啡,其余什么也不需要。”还没有人敲你们车厢的门,你已经醒了过来。你知道不管下一个梦什么时候来,你再也见不到我了。
“为什么要等待?”说话者声音模糊,有一把伞撑开在头顶。
一个女人在峭崖上,从那些悬着石棺的山间小道走过来。她天天都在等一个男人。男人走了,再也没有任何消息。“那么,不必等待。”这个念头占据了她的思想。雨天的山里路很滑。男人把她的日记交给了组织,因为她有了情人。
“这是我的故事。我要见证背叛。”
你听完我说,笑了:“你在写小说吗?”
“雨水有种天然的激素,让人情意绵绵。”我这么回答你。
你双手合十,然后将雨伞收起,朝我走近。
那天,你清心寡欲,与我坐在一棵大树下。四周的雨水滴落下来,这个喧嚣无比的世界突然显出安静的面目。世界并不是一直这样,因为人把世界弄成一个非世界,让人害怕世界。你手上已有斑点,白发增多。我,还是三十年前那么娇小秀气,连声音都没变,说话的方式男子气十足。
我跑到山脚,走向有喷泉的街心,说谁都在指点世界,谁都想当上帝。你跟着我信步游荡,没有目的。所谓目的,不也就是如此,放个狮子出去,狮子吃饱了,却不会回头。而你在哪里?我回头,不见你,只有雨零星地飘着。我原地转圈,随手指一方向,只要坚持走下去,就能见到你。
“只要心诚,我们果然就能相遇。”有位圣人说过。
雨越发大起来,我走到雨中,脸上湿得厉害,弄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我笑了,你第一次看见我笑。一个女人的笑竟然是这样的美,你突然发现,本来你已经决定消失,实在忍不住,又从街角里走出来,走向我,双手捧起我的脸,热烈地亲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