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准备晚上的演出,公爵和国王忙活了一整天。他们搭了一个舞台,挂上幕布,还在舞台边上放了一排蜡烛当做脚灯。很快就到了晚上,人们纷纷买票走进了大厅来观看演出。大厅里不一会儿就挤满了人。等到大厅里再也容不下更多的人了,公爵就从验票口走开,从场后转到了舞台上。他规规矩矩地站在幕布前,开始为大家介绍剧情,并对这出悲剧赞不绝口。他先吹捧说这是有史以来最惊心动魄的好戏,然后又把老埃特蒙·基恩吹嘘了一番,说他要担当剧中的主要演员。公爵用他那三寸不烂之舌胡吹乱造一气,他滔滔不绝的语言把台下观众的情绪调动得高高的。台下的观众有人在喊着:“快点儿开始吧,快点儿开始吧!”这时候他才缓缓地把幕布升了起来,只见国王什么衣服也没有穿,浑身涂满了斑斑点点,圈圈条条,各种颜色都有,五彩缤纷,像一道彩虹。他四肢着地,爬上了舞台。除了他这身怪异的打扮,他的表演也是滑稽到了家。只见他在舞台上又蹦又跳,一会儿一条腿跳着,一会儿又翻个筋斗,一会儿又翻身打个滚儿,做着各种各样夸张怪异的动作,把台下观看表演的人逗得大笑不止,几乎笑死。国王胡闹了一番,就蹦跶到了幕后。全场的掌声、欢呼声响成一片,简直要把房顶掀翻。直到国王又蹦到舞台上,把刚才的动作又做了一遍。完了以后,他们又喊着叫着让他再做一遍。如果是一头牛看到这个老浑蛋的一番表演,估计也会笑得停不住的。
接着公爵走上台来,把幕布拉了下来。他朝着台下的人鞠了一躬,说因为伦敦特勒雷巷戏院里的预售门票已经被抢购一空,那边催得很紧要马上过去,这场震撼世界的悲剧只能在这里再演两晚。随后他又朝着台下的人群鞠了一躬,又说如果大家看着今天晚上的表演精彩难忘,十分开心的话,就请大家多做宣传,请他们的亲戚朋友都来捧场。
台下有许多人都大声喊着:“怎么啦,这样就算演完了吗?难道今天晚上就这样演完了吗?”
公爵说是的,已经演完了。接下来台下热闹了起来,观众们一个个都疯狂地跳了起来,嘴里喊着:“上当了,上当了,他妈的我们上这两个浑蛋的当了。”他们喊着叫着像疯了一样地扑向舞台上的国王和公爵,看样子要把他们暴打一顿了。国王和公爵吓得赶紧往后面撤退。这时候只见一个高高大大模样英俊的男子跳到了一个板凳上,大声对大家喊道:“先生们,小姐们,安静,安静,大家先别冲动,听我说几句。”于是场子里慢慢地静了下来,大家都想听听这个人要说什么。他等人群安静了接着说:“我们是上当了,被这两个浑蛋骗得可不轻。不过要是传出去,全镇的人都会笑话我们,笑我们是笨蛋,那样我们的脸面就丢尽了。我们不如走出去说这场演出很精彩,鼓动镇上其他的人都来上当,这样我们就扯平了,就没人笑话我们了。”人群里又出现了几个声音,“我们听明白了!”“这个办法非常好,我赞成!”“好,就这样,我们不提上当的事,我们就说很精彩,劝说其他人都来看。”就这样,国王和公爵算是解脱了。我原以为,国王和公爵一旦解脱了,我们就要赶紧走了,可是没想到他们还真的期待着第二天的演出。
于是到了第二天,全镇上下都传开了。他们都说演出是多么的精彩,多么的吸引人,多么的催人泪下,让大家都赶快去看看,如果不看就是很大的遗憾。没有一个人说演出是上当受骗的。到了晚上,果然舞台下又挤满了人,比昨天晚上的人还要多。国王和公爵又照昨天晚上的表演来了一场,让台下的人又上了一当。演出结束后,我们回到了木筏子上吃了晚饭。我们休息到半夜左右,公爵让我和杰姆撑着木筏子划到了大河中间,顺水漂流大概两英里后,找个隐蔽的地方藏了起来。他们第三天晚上还要演出,还在继续做着发财梦。
第三天晚上,全场又是爆满。可是我发现他们全都是老面孔,都是前两天晚上来看过表演的人。于是我隐隐地感觉到要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我和公爵站在入场口,我看到每一个进来的人口袋里都是鼓鼓的装满了东西,有的人在上衣下面也塞着什么东西。我想绝不是什么鲜花之类的好东西,因为我闻到了一股臭鸡蛋和烂白菜之类的味道,甚至还有人把死猫也带了进来。我数了数有六十四个人带有这种东西。我挤进了场子里面,可是那种臭味熏得我头晕,我只好又出来了。场子里已经挤满了人,再也挤不进去人了。大家都等着国王和公爵站在台子上开始演出,我估计又有一场好戏要开始了。没想到这时候,公爵给一个人两角五分钱的报酬,让那个人替他看一分钟的门。然后他绕着通往舞台小门的那条小路走过去,我看到他走了,于是我就紧紧地跟着他,我们拐过了墙角走到了一个比较黑暗的地方,他说:“我们快跑,跑到离房子远一些的地方,再往木筏子上跑,要拼命的跑,就像有鬼在你身后抓你一样,不要停下来。”
我们拼命地跑开了,一路上我们累得气喘吁吁,可是不敢作片刻停留,不顾一切地往木筏子的地方跑去。我们几乎在同一时间跳上了木筏子,杰姆迅速地撑起了木筏子向大河中间划去。我们快速地向下游漂去,大河上黑乎乎的一片,四周悄悄地一点儿声响都没有,一句话也没有人说,照着河心斜着划了过去。我暗自思忖,怀着热情来看戏的观众会怎么对待国王呢?会不会揍他呢?向他扔烂鸡蛋、烂白菜、死猫?揍成什么样了呢?他能不能逃出来呢?我正这样想着,没想到没多大一会儿,只见国王从窝棚里爬了出来。原来他今晚没有去镇上,而是躲在窝棚里睡觉。原来他早就预料到了这样的结果,所以他才不去的,看来国王比公爵更高明。只见他伸了伸懒腰,慢悠悠地说道:
“公爵,看来我们的老戏法又得手了。你是怎样表演的?”
我们不敢点灯,直到远离那个镇子有十几英里了,才把灯点亮挂了出来。吃过晚饭,公爵和国王聊起了他们捉弄人的这些事儿,笑得浑身发抖,骨架子都快散了。公爵说:
“我就知道这群笨蛋为了让镇上更多的人上当,第一天不会说出去的。我也料定了第三天晚上他们准备好了要报复我们,他们想该他们露一手了。我真想知道他们怎样利用这次机会,哈哈,他们带了那么多的食物完全可以开一场野外聚餐会了,我真该利用这次机会好好赏他们点什么,好让他们得到点好处。”
这三天晚上,这两个流氓在这个镇上骗到了四百六十五块钱。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钱,简直要用马车整车整车地往家里拉。
数过了钱,他们就躺在窝棚里打起了呼噜。杰姆说:
“哈克贝利,国王这些骗人的做法你不觉得奇怪吗?”
“没有,”我说,“我没有觉得有什么好奇怪的。”
“这是为什么呀?哈克贝利。”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因为他们天生就是这德行,我看他们俩全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可是,哈克贝利,和我们在一起的国王是个十足的大骗子,是个十足的大坏蛋。”
“是啊,我也想这么说来着,天下所有的国王都是大坏蛋。”
“真的吗?”
“是啊,只要你了解一点儿他们的事你就知道了。你知道亨利八世吗?咱们这个国王要是和他比,那还算是善良的。你再想一想查尔斯二世、路易十四世、路易十五世、詹姆斯二世、麦德华第二世、理查第三世,还有撒克逊七王国的国王们。他们当时都干过许多混账事,闹得奸臣当道,民不聊生。你看看那个亨利八世当年都干了些什么。他简直就是个杀人魔王,每天都要娶一个老婆,可是第二天就把她的头砍掉了。他干这种事情就像吃几个鸡蛋一样随便,从来不把人命当一回事儿。他按一下铃说‘把美人带来’,他的手下就把美人给他带来了,第二天他说‘把她杀掉’,他的手下就把人杀掉了,第三天他再按一下铃说‘把美人带来’,他的手下就把美人给他带来了,第四天他说‘把她杀掉’,他的手下再把人杀掉了……每天都是如此的循环重复,不知道他到底杀多少人了。他还要每个老婆每天都给他讲一个故事,他把她们讲的故事记了下来,记下了一千零一个故事,并把这些故事编成了一本书叫做《末日审判书》(应为哈克贝利误记,把历史和小说搅混了)。这本书的名字倒是起得很符合实际。杰姆你是不了解这些浑蛋国王的,我们木筏子上的这个老流氓和我在历史书上看到的他们比起来算是最清白的一个了。要是亨利有个什么想法,想给哪一个国家找点儿麻烦,他不是通过外交手段告诉人家,而是把人家一个港口所有船上的货物给推到了海里,然后再发一个交战书,看人家敢不敢和他发生战争。他从来不考虑别人的死活,只顾自己高兴。又一次,他因为一件小事对他父亲有了怀疑,就直接把他父亲推进一个装满葡萄酒的大桶里淹死了。在他眼里,就像淹死一只猫啊、狗啊的那么简单,那么的不在乎。普通人家养的小猫小狗丢失了,也会伤心很长一段时间的。可是他呢,淹死父亲也完全不当回事,没有半点儿伤心的感觉。有人把钱放在他附近的地方,他会怎么办?他顺手就偷走了。如果他跟别人签了合约,规定要做一件事,你把钱付给他了,不可能坐在那里看着他干活儿吧,他会怎么样?他肯定不会去做。只要他一张嘴,要不马上闭上的话,谎言就说出来了。亨利就是这样的一个混账东西。要是和我们在一起的是亨利,而不是这两个国王流氓们,他肯定会把那个镇子闹得更惨,比这两位更厉害。我不是在说这两位有多善良,他们的所作所为已经证明,他们根本就不是善良的人。可是要和亨利那些老流氓们比起来,他们俩实在不算什么。我说的意思就是,国王就是国王那样的浑蛋,你要将就一点儿。这些人都是十足的无赖东西,他们天生就是这样的。”
“可是,这个人的一些行为,叫人无法忍受呀,哈克贝利。”
“杰姆,他们全都是这样的人,他做的这些行为,我们有什么办法?历史上也没有什么好办法解决呀。”
“那个公爵,有些事情做得还不是很让人讨厌。”
“公爵是好一点,不过也好不到哪去,算是个一般的流氓吧,如果他喝醉了就和国王没什么区别了。”
“不管怎样,我是不愿意再碰到这样的人了,就这两个已经让我忍受够了。”
“我和你想的一样,杰姆。可是我们已经碰到他们了,也看明白了他们是些什么人,我们将就一点儿。有时候我真希望听到某个国家没有国王。”
我没有对杰姆说这两个是假的国王和公爵,说了也不会有什么好处。就像我说过的那样,谁也看不出来他们和真的浑蛋国王好到哪里去。
我睡觉去了,一觉醒来天已经亮了。本来晚上我还要值班看着木筏子的,可是杰姆却没有叫醒我,他总是这样地照顾我,愿意让我多睡一会儿。我看到杰姆坐在木筏子的一角,头放在膝盖中间,唉声叹气的,嘴里还嘟囔着什么。我没有惊动他,我知道他是为了什么。他正在思念着远在家乡的老婆和孩子,他从来没有离开过家乡漂泊到这么远的地方。他只要一想起家人,内心就非常难过。我知道他和白人一样深爱自己的家人。有许多个晚上,他以为我睡着了,就叹着气自言自语说:“我命苦的孩子们,你们真可怜啊,不知道我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见上你们一面呀,你们现在怎样了呢?”杰姆真是个心肠非常善良的黑人,这一点和白人没什么区别。
这一次我不忍心看他那么难过,就想去安慰安慰他,劝劝他。我说:“我们还能再回到家乡的,再见到亲人的,杰姆。”于是他就和我谈起了他的老婆和孩子。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心里这么难受吗?因为我刚才听到河岸那边有一声响,像是在使劲儿打人的声音,又像是砰的关门的声音,这声音叫我不由得想起从前,我想起我对我的女儿是那么的凶。她那时才四岁,害了一场‘猩红热’,折腾得死去活来,吃尽了苦头,后来渐渐地好过来了。有一天,她站在门口,我对她说‘关上门’。”
“她没有动,还站在那里对着我微笑,我气坏了,我对她发了脾气说:‘你怎么不听话?我让你关上门。’
“她还是那样笑眯眯地站着望着我就是不动。我说:
“‘你怎么还不关门,这么不听话!’
“说着我就伸手打了她一巴掌,把她打得滚到了地上。我也没有去扶她。然后我就去了其他一个房间,过了一会儿我回来,看到门还是开着,我那可怜的孩子站在门口低着头泪流满面地在哭。我的肺都要气炸了,我正想扑过去揍她,就在那时候刮来了一阵风,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门是由外往里开的,正好把我女儿从后面打到了房子外面。孩子躺到了地上一动不动,我被吓坏了,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我浑身发抖,轻轻地慢慢地推开门,悄悄地从后面看着孩子,她还是一动不动的。于是,我使劲地大吼了一嗓子,‘嗨,女儿。’她还是没有动弹。你知道吗?哈克贝利,我放声痛哭,把她抱在我怀里,‘噢,她已经完全聋了,也哑了。噢,可怜的孩子!愿万能的上帝原谅可怜老杰姆吧,我这辈子再也不能原谅自己了!’我就是这样狠心地对待她的,我自己的女儿啊!”
杰姆说到这里失声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