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溪谷村苏醒的一刻,我就应该知道,混乱的不只是我的身份,还有我一世又一世的过往累积到如今的错乱和糊涂。
“籽言?”棂凰从生魂结界中出来,关切地在我身边飞来飞去。
“棂凰,我终于还是成全了他……”
“你觉得,临缜一心求死,是么?”
我缓缓站起身来,“不,是他自己想要断送他与熙城的轮回。”
棂凰眨着眼睛,看着莫名其妙的我,手捂胸口,“籽言,你怎么了?要做什么!”
我闭上双眼,“这颗心,是熙城的,我要成全他,成全我自己——”
血肉剥离的声音,跳动的心脉,离开了身体。
“你说,他为什么要救我?……”
棂凰不停地在我身边叫喊,她的声音越来越远,痛苦也离我越来越远。
临缜死了,熙城死了,如果一切回到最初,我能否看清真相,到底是谁的出现打乱了所有?
血流成河,我仿佛看见冥河岸边的曼珠沙华,红色的,开满天涯。
白雾弥漫,绿草如茵,没有红色的曼珠沙华,却有一条条宽阔的河从蜿蜒之处而来,流向迷雾深深之中去。
那老人浮于草尖露珠之上,白衣白发,我永远记得他的身形,他的背影,此刻的平淡与思念让我挪不动步子向前,我宁愿就这样看着,看着他的背影,我畏惧,我们之间小小的距离,像是曾经麟趾天镜里一朝一夕的梦境,他若回头,再也不能回去。
他始终都没有回头,我默默的跪了下去,轻声唤到,”师父……“
他渐行渐远,无声无息,我走过他停留的地方,那枚再熟悉不过的簪子,被他遗落在原地。
“雨神的簪子——师父。”当我再次抬起头,早已寻觅不到他的踪迹。
手中的质感清晰,触手冰凉,如水如冰。
“孩子!”有人在我耳边唤我。
“孩子,醒醒!”一声又一声,是我从未听过的声音。
黄竹帐子,黄竹的床,阳光透过彤色的纱映到屋子里,有人坐在床边,时不时地拍着我的手背,我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手中真实的触感,努力睁开眼睛。
“嗯——”
“终于醒啦!”眼前的妇人眉目清俊,只用花布裹了头发,不施粉黛,“不要着急,慢慢来。”
“水——”
“知道渴啦,你等等,”老妇人转身,“鸴斯,拿水来!”
“鸴斯——”我瞪大了眼睛,老妇人拍了拍我,示意我冷静,“你是长霞巫医?”
有人递了水过来,避开了我的视线。
“外人叫我长霞,是不知道我的身份,你我本是同族,不该用这鬼界的称呼。”
“河瑜。”
“你该和鸴斯同岁,按理,你是拂枕的孩子,该叫我一声姑姑。”
“是你救了我?”
河瑜淡淡一笑,将手中的水碗放下,我握紧手中的簪子,警惕地望着她。她的视线也停留在簪子上,说道,“无所谓,是你的我物归原主,不是你的,我已经拿走了。”
我撑起身体,呼吸急促。
“曾几何时,皓月用这把簪子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如今,它却替你补好你原来的心,我把簪子还给你,也把修补好的心还给你。鸴斯擅自做主,用熙城的心为你换心,惹来这诸多麻烦,也是我从未预料过的。奈何,你本就与临缜有扯不断的关系,该是明明之中自有安排。”
“好一句明明之中自有安排……”
“你无需怪我,当初熙城亲手杀死临缜,受到神族惩罚,如今她能有一心可以救你,也算是了了她欠下临缜的一条性命了。”
我并不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当初我换心之时临缜活着,何来性命一说?我看着河瑜,河瑜轻叹了一声,“你肚子里的孩子,虽然失血过多,但是它命不该绝,活下来了。”
“孩子,不可能……”
“看来你还不知道,都是做母亲的人了,对自己下手还这么狠,在晚一点,我就得去鬼城找你了。”河瑜在一旁收拾起瓶瓶罐罐,银针,术具,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你心里可能有太多的疑惑,我说什么你未必会信,鸴斯的话,想必你也不会再信了,你师父死了,涂候猗又摆在那里,你信也不是不信也不是。”她收拾好了箱子,轻声合上,继续说道,“我只说一句,临缜死了,是你亲手杀死的。熙城也死了,那具鬼族公主的皮囊是我造了送给鬼王的礼物。你不必介意,你师父临死前把簪子交给我,说你命中有一心结当解,此刻你死而复生,腹中又有一个妖族的孩子,世间冥冥注定的事,还要知道该如何去看。”
河瑜提了箱子,准备离开,“三天之后,你可以离开。”
“是谁救了我?”
“他回莲花境了,那边事情太多,他说他忙不过来。”
河瑜走到院子里,不知什么原因,鸴斯一直没有说话也没有出现,我知道院子里有个人,却不知他是不是真正的灰鹊鸴斯。
我一手紧握住簪子,一手摸上腹部,“那一夜欢喜夜宴,若果真是你计划,那这个孩子,可是你计划之外的事?”
第二日,河瑜照常来替我诊脉,我彻夜难眠,见她处处谨慎小心,却有手法了得,不禁对这位鬼界的堕神,充满好奇。
“姑姑,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并未回答,而是待施针结束,才轻轻开口,“终于肯叫我了,”她环顾了四周,“这里是赤霞城,想必你师父和你提过。”
“赤霞城?三角乌雀,是真的?”
“鬼族地界有这么一个地方,一点也不奇怪,幽冥鬼城是个不见天日的地方,没有太阳,自然也没有阳光。这里是鬼城的倒影,也是太阳休息的地方,与人间白日颠倒。那日,他们,他们从天上掉了下来,除了那把剑,我将他们都送走了。世间好不容易有个安乐的地方让我自生自灭,那些突如其来的人,我不想留也留不住。”
“是你将他们一个送往妖界,一个送往神兽之国的吗?”
“从这里出去,只有一条路,他们该去的地方我决定不了。”
“那你为什么不离开?”
河瑜怔在原地,一瞬间,又恢复平静。“他不在了,无论轮回多少次,都不是那个他了。”河瑜替我掖了掖被子,“树下的那个东西,是你的,既然来了,就把它带走吧。”
“我想把孩子留在这里。”
河瑜转身刚要离开,不解的眼神,“为什么?”
“他决绝地赴死,就是不想再与我有任何牵连,既然这个世上有这样一个地方能够避开轮回,又有这样一个你医术奇绝,按你的话说,也是明明之中自有安排吧。”
“你当真确定?你舍得?”
“你替我照看这个孩子,我会保灰鹊鸴斯的平安。”
河瑜缓缓离开,我知道,作为一位母亲,我的要求她没有理由拒绝。
夜里,我起身下了床,缓步出了门,那股熟悉的气息一直在院子里徘徊,我知道,我的决定对他来说一样艰难。
“候猗,我知道是你。”他从廊子下的阴影中走了出来,解下了外衣,搭在我身上。他从我身边经过,不经意的眼神从我眼前滑过,让我猜不透他眼底的情愫来自何时何处。
“谢谢带我来这里。”我盯着他的眼眸,想要追根究底。
他轻巧地避过,走到院中,我拾级而下,与他并立月光之下。“你怎么猜到,是我,而不是鸴斯。”
“河瑜说,没有轮回,自然只有神族或者魔族才能随意出入,鸴斯身上背负了太多,他出去一次,就多一层牵绊,他不会这么傻。一个阿难无染,一个上幼安,已经够了。”
涂候猗笑着看了看我,又转过头去,“我第一次从天界下来,就落到了赤霞城。那时候我受了伤,长霞巫医本要救我,却被灰鹊鸴斯给阻止了。”
“为什么?”
“鸴斯耐不住寂寞,想让我和镜衣在这里陪他。”
“镜衣是魔,他可以离开。”
“后来我也离开了,去了妖界,为了找寻被鸴斯丢入轮回的东西。”
“你就这么离开了,他一定会恨你。”
“所以他去了魔界,想要寻找逃开轮回的方法。”
“可是他爱上了安安,一次又一次。”
“你当真要保他这一世的平安么?”
“或许,我该是那个待他回到最初的人。”
“你要去幻海?”
“带领失落的魔族回到幻海,是镜衣未完成的使命,他把生命交给了我,这也是我的使命。”
“可你还有树灵,你完全可以抛开魔神的一切,重新生活。”
“我从未跳下过生骸之渊,我没有属于我自己的心、血和眼泪,如果不是镜衣与我做交换,我不会找到师父,不会完成我的心愿。如今我心愿已了,我该去完成镜衣的心愿了。”
“你以为,是什么原因,让铎不惜用神祗交换,换来执念的苏醒?你以为你真的可以做到一统六界,完成天神交给魔神的任务?”
“你都知道,你都明白,对不对?”我走到涂候猗的对面,与他对视。“我想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临缜非死不可了。”
“籽言……”
“你告诉过我,你很早很早就认识我了,你认识执念,认识镜衣,你是无根神树开花结果的力量。原谅我,我甚至不知道你原来的名字。”我背过身去,默默念道,“日升日落,也是一件寂寞的事情吧。天神将你囚禁在太阳之中,不老不死,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吧?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和熙城一模一样,我一直以为,我只是熙城的替身。”
“你是你,你不是它的替身。”
“是啊,熙城和琉觞是天神的眼泪,临缜与河瑜因他们而生。而我是神树的果子,却再也没有另一位神族因我而生了。”
“你不该这么想。”
“我有你啊,所以,我谢谢——”
吻,蜻蜓点水。
笑,苦涩。
“你想说什么?”
“等我离开了这里,属于镜衣的魔晶会主导我的意识,我将封闭我的树灵,来抵抗魔晶与神识的冲突,到时候,我会忘记我对你最初的印象……”
“你从来都不记得我……”
“等我完成镜衣的梦想,我会——”
“无论何时,我都会在你身边,一直都在。”
“候猗,我——”
有人将我抱在怀里,用下巴抵着我的头,“我其实该谢谢执念的。”
“谢什么?”
“若不是他为了救你,我也不会这么早醒过来。”
“还有呢?”
“籽言,执念他,他其实……”
“我希望他得到了他想得到的东西。”
“会的,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