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外,一只忘忧雀侧耳倾听,我对着它吹了一口气,继续道,“你可知道林初?”
“听棘宸师父提过,是个通晓阴阳,细分六道的大医生。”
“如果不是林初留了一部《外伤十九症》在妖界,估计芈氏在瑶海的时间会比八万年还要长久。其中寻根溯源的事不必细说,龙王失忆一事因一枚法刺开头,后来也由一枚新刺结束了,总之,他再也不是那个可以随性独行的世外游仙了,因为他不单单是一条龙,他还是一族的王。”
“族人被困,身为王者却忘记了自己的职责,这虽非他本意,可若细细想来,还是他一人之祸。”霍希希随口说道。
“一人之祸?”我问。
“掌管锁龙链开合的咒术只在芈氏身上,若他不那么自负,认为自己天命在握,怎可能有后来整个龙族的沉寂。只可叹龙族之人对龙王之心不移沧海,这样的龙族,真让人敬畏!”
“万民归心,他又怎可辜负?”
“所以,”霍希希说道,“他恢复记忆之后,便上了君祁山,强行以琉璃载驱破坏君祁地脉,只为要踏上神界疆土,报当年洪水之祸,可惜,这等毁天灭地的大事,君祁掌司自然不许,为了防止仙泽外泄,了乘打开禁咒,致使混沌钟鸣,噬灵解禁,应龙因此折翼,仙龙两族才两败俱伤。”霍希希说得头头是道。
我看着他,霍希希意犹未尽,“听闻妖皇曾遭龙王暗算,而龙王为救鬼化的龙族百姓还撞破了幽冥城的城墙。天地总共六界,他三界树敌,连我都以为,他该是乖张暴戾,任性妄为之人,已经不把任何人放在眼中了。”
“可他变了,变得温顺,变得通情理了。”我看着霍希希,知道他懂了。
“所以,巧玉曾感慨,他若是龙王,该是终日惶惶,寝食难安的度日如年。”
“说实话,八万年的时间虽然对龙族来说并不算长,但是足矣让天地变了模样。龙族再怎么积怨难平,终究是时过境迁。你也说了,龙族有一些龙灵已经鬼化,可见龙族内部也发生了惊人的改变。他是龙王,他若是个莽夫,只知道以武力报复天下,到时候,天下人都成了他的敌人,那时候,龙族的凝聚如一只会让他们下场更惨。”
“他是怎么做到的?”霍希希望向远方。
我摇了摇头,“你也该谢他,若是他不知道悬崖勒马,继续暴力执政,你我见面之日恐怕要延后了。”
“只是想想,芈氏想要放手也罢,众人竟然都主动求和,连鬼王都不想与他为敌,便可猜得,他的武力已经到了何种地步。巧玉与我说,爱他的子民为他修复了断翼,而觉醒的危机感让他背叛了朋友,窃盗凤鸟之力,早已成为不死之身,就算他心血来潮去挑衅长穹或者天罡,再释放一次混沌之钟,也未尝不可啊,我想不通。”
我的视线已经凝集在不远处,琅轩阁的飞檐下,龙王傲岸的身影渐渐映入眼帘。
“我也想不通。”
“一个可以用武力令三界生灵涂炭的人放弃了武力,反而在小岛宴客,愿我的好奇心给我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霍希希下了玄木马车,百鸟羽衣在身后轻轻飘落。
我随后出了轿门,落在霍希希身后。
庑殿的主人立在飞檐之下,长眸冷色,如冰似霜,见了我二人,忽破开一道温容,说道,“久未见,人如故。”芈曜麟的声音一如他玄青色的外衫,在时空中凝聚起熟悉的情感。
“自远方来,倦衣惹风尘。”我笑看他眸色中的狎暖,与他照面过后,擦身入内。
“束襄见过魔君,不知心愿可了?”芈氏迎霍希希入内,两人一副相谈甚密的模样。
“既然是心愿,说出来便不灵了。”霍希希笑笑,也入了内堂。
龙王不再细问,众人都往内室看去。
梁巧玉在内殿里面朝大海,海风在内室环绕,吹过檐廊画柱,吹过竹屏细雕,绕过遮光的温席,停在一小潭清水之上,清水潭上放着一尊海内晶,这晶石出自深海,可以调节室温并散发异彩,霞光掩映,内室增辉。左厢的内室里竖着牌匾,写着:宣容醒从。再往里一间,刻着:谥有遗英。两柱空空,无题无对,倒是梁巧玉身后的檀木桌上铺着两张写好的对子,一张刚劲有力,一张七扭八歪。霍希希知道梁巧玉是闲不住的,芈曜麟对他也是不约束,那睡眠中的赤羽族顽主挑了挑眼皮,令那一副对联凌空飞起,直扑到空荡荡的一对内柱上去。
芈曜麟就那么看着,霍希希暗中在“宣容醒从”前设了结界,不想让他太造次,而我则好奇看那对子上写了什么,便使力让它们往回飞,梁巧玉也不执拗,顺丰顺水就送到了我跟前,我前方左手处刚好有四棵顶梁柱,它们也就不偏不倚地贴了上去。只见右边一联:山不依水,水不依山,山亦依水水亦山,左一联:兕不离椋,椋不离兕,兕忍离椋椋忍兕。
我看那写字的人也是本性流露,看样子是想把蛮荒的动物装点一下龙王的内室,这,兕是犀牛,椋是犀鸟,两厢般配,彼此依靠,犀牛离不开犀鸟,犀鸟离不开犀牛,可犀牛不忍心离开犀鸟,犀鸟却忍心离开犀牛么?显然梁巧玉有心,奈何他的文笔不如他的名字般巧玉玲珑。
“喂!别笑,谁笑谁写啊。”巧玉开口,自是“自负盛名”,一股不服输的“气节”。
我也提笔,写到,“日不见月,月不见日,日夕见月月夕日。”写罢,占了一棵柱子,撂了笔。
霍希希看了看海平面,又看了看柱子,来了灵感,也提起了纸笔,写道,“横不就竖,竖不就横,横当就竖竖当横。”写罢,也贴了上去,至此四棵柱子都满了,文绉绉的画符满眼都是。
梁巧玉终于要起身验收了,他走到我二人前,仰着头,细细端详了一番,品评道,“不够自然。”
我借着这个机会将他从头到脚打量起来,这是个有定身,有定相,皮肤黑如薯皮,身形健如斑鹿,满头的辫子飞散着像是很少打理,若不是衣裳穿的好又将胡子剃了,这满脑袋的碎辫子人儿扔到街上都没人捡他回来,可从仔细看,又觉得他秀不在外,慧却在中,外表粗野灵秀暗藏,全在一双灵眸乌黑,眉峰藏刃,眼角几条细纹隐约可见,越发说明它是个爱笑的人;再见他的背骨,不多一块肉,不少一条筋,无山海之势,却如百川行走,耐人寻味。
赤羽族多年隐而不发,想必也是要走不寻常的路线,这样一个人,当真是万里挑一了。
因离我最近,看完自己的“佳作”,他便回了头来看我,“是你?”梁巧玉朗声笑迎,“吾之魔君。”
这般面对面的问候,和日山中偶遇,却是不同,那时是他故意隐藏了周身的气泽,以布帽遮盖印堂和剑眉,又以宽衣隐藏身形,不显这一番奇筋傲骨。便答道,“巧玉,你好。”
他大笑三声,连说道,“我很好,非常好,特别好。”
龙王迎我三人入内。梁巧玉便一个轻身越过了身前的椅子,像个丛林里的猴。
芈曜麟在一旁道,“你们见过?”
哪有那么巧的事,我们非但见过,还对视过一晌,细想当日,我刚离开幻海,龙族和梁、霍二人便相继出现在虚临山了。今次看来,倒是解了我的疑惑,那日龙族出现并非为了帮衬鬼族,而是和仙族一样,追他二人去了。只是,早晚要见的三人,龙王何必让龙族提前去虚临山打招呼,便道,“来的路上,途经虚临,遇到几个道士,追在他们后面,说是宛西镇已经有人拦截,插翅难逃了。”
芈曜麟答道,“我说找不到你们,原来是借道别处了。”
“龙王也去了虚临山?”我问。
芈氏笑而不语。霍希希接到,“为了躲那些道士,我们自然要跑得快些,也未曾听到龙王驾到的消息。后来也是过了宛西镇了,才与他们正面相遇,亏了龙王出手,我们借了龙王的一道龙卷,提前了半日到了这里。”
哦,原来是夹带私逃,我这么想。又说道,“魔君来了,人也便齐了,我刚刚下海打探了一番,要不了月上高山,那大脚怪肯定出来。为祝今日胜利一定要多喝几杯!”说着,梁巧玉便向龙王要酒。
龙王按下檀木桌下的一只牛蹄角,梁巧玉身后的珍宝柜子便开了个门,露出十八九个密封严实的酒罐子来。“三位请便。”说着,又将殿中的飞龙灯点上。也没过多久,天就阴下来了。
“我定要喝个痛快!”梁巧玉真不把龙王当外人,抱了一个坛子,进了右厢的客厅。
注释:霍希希,字束襄。赤翼天鹏所产下的第三只青鸾子,思君山皇庭定下的下一任蛮荒继承人,以四千岁翼灵强行化人形,因功力不足,所以只有“无定相”、“无定身”,就是看不清相貌也辨不准性格。
梁巧玉,无字。赤羽族年轻一辈的王者,性格叛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