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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白昼的阳光好像有种力量,可以使人的胆量壮起来。诚然枪声还历历落落的在响,似乎抢劫的行动,尚没有停止,但是大家都舒了一口气,相信难关已过。果然,只能在黑夜里做的事,也随夜色之逝而停止了。

老张照常提着篮子出去买菜。走了半点钟回来说:“连一根葱也没有,满街都是慌慌张张搬运东西的人。”

孙雅堂再问可以走得了不?回说街上已有穿长衫的人,和学生模样的人了。黄太太也不再坚留他,她是疲倦到非睡不可,把事情吩咐之后,将两个孩子交给菊花,她便坦然的睡上床去道:“白天一定没事,好好睡一觉,到夜里好熬夜。”

因此,黄澜生也一直睡到中午起来,他的太太还没有醒。他吃了两个白糖荷包蛋。问罗升,街上的情形如何?罗升仍然说是满街是人,有搬东西的,有背着包裹出城的,有逍逍遥遥出来看的。警察没有看见一个,巡防兵三个五个,背着枪在街上走,样子都很惊惶,不像前两天凶神恶煞的骇人,反而有点害怕别人的神情。

于是,黄澜生便特别穿了一件旧呢夹衫,叫大家把门户看好,便悄然走上街来。

果然,一过街口,满街是人,铺家人户,虽然没有正正经经的将大门打开,但男女老少都站在阶沿边,互相谈着夜来的事变。他先到韦陀堂街,已看见好几个巡防兵,都穿着普通短衣裳,打着大包头,掮着枪,押着十来个轿夫,抬了八口大箱,很是沉重的,蜂拥向红照壁走去。巡防兵的脸上,都露出一种憔悴的颜色,眼光果是又惊惶,又疲乏的,一望而知夜来太劳苦,此刻意已遂了,却又害怕别的人来防害他。

他们走后,站在阶沿两边看的人,果有如此议论的:“只要胆大,拿把刀在城外去拦截,立刻就发了财,利也有了,名也有了。你怕没有人干吗?周老四不是抱了一口袋的银元回来?他说,这伙东西背了打启发的恶名,倒是把城外的同志军吃肥了!”

龙家的大门,仍那么关得紧紧的。向隔壁铺家一探问,幸好没有着抢。他遂转身走入东御街。这里,就看见打启发的痕迹了:一家并不很大的钱铺,铺板全打烂了,横了一地,里面只剩一张破柜台,有几个人站在那里看。还有一家公馆,大门也打倒了,门榜上贴了一张纸条,大写着:“本公馆已被抢搂一空,无可看者,勿劳诸君入内参观。”然而,还是有些人很想进去看看。

隆盛号的掌柜,也正站在门外,彼此打了招呼,都亲切的互相问着:“没着打启发的光顾吗?”

“我真没有想到,兵变了,会打启发。才动手那阵,真骇人呀!一个个凶得要吃人的样子,枪就那们乱放,火也起来了!顶可恨的,就是一般杂种警察,还带领着他们挨家捉拿的抢!先动手抢银行银号,抢天顺祥时,我还去看来,银子银元遍地滚。我一直看到抢新泰厚,一个老西还挨了两刀背。”

“酣?新泰厚也着了?”黄澜生到此,才想起他还有七百两银子存放在那里生息哩。“早知道,我昨天上午全提取了不好?”

他丧气的把他的损失说了。

傅掌柜道:“你老爷公馆没着打启发,就算万幸了,几百两的损失,算啥子!我告诉你,全城的当铺、银号、钱店、大商家,你去看,商业场总府街,有一家躲脱了的没有?公家着的更不必说,藩库盐库,不但搬光,还烧成了平地。此外大公馆,没有一家不着,你算算看,大家吃了好大的亏呀!”

他们太被不意的事变把一切的思想都遮着了,他们一直谈着夜来的惊惶,和眼前的乱象,却没有想到因何而致此的根源,以及将来是怎么样的收束。

黄澜生告别了,他要到东升街胡家去看丈母和幺妹。

东大街反而没有多少人走,走的全是负着东西的兵,大概都是出东门去的,气景很不好,站在街边看热闹的人也少。

他刚顺着街边,谨谨慎慎的溜到走马街口,忽然听见东南东北角上,砰砰訇訇一阵枪响,几个押运着东西的兵,也忙把背上的枪掉过来,拿在手上,气势汹汹的四面乱看。仿佛凡是多看了他们几眼的,就是他们的枪靶子。站在门外的人,遂纷纷的挤了进去,把门关了;向前溜走的人,也都掉转了身。他自然不能例外,还加速度的走得比别的人快。回到青石桥街口,忽然看见十几个普通人,挤在那真武宫的砖墙下,他也站住了。

原来是一张才贴出的告示。

看的人似乎都有点惊诧,正在议论:“这是咋个的,赵尔丰又出来了?……”

果然,那告示的衔名,是四川总督部堂调任边务大臣赵。后面也竟署着宣统三年十月十九日。

告示很简单,只四句韵语:昨日之事,已过不论,谕尔兵士,各自归营。该用印的地方,只用朱笔写了一个印字。

“……独立不是取消了?背他妈的时!闹了多久的独立,才独立了十一天,又没事了!还着了这一个大启发,着了这一场惊恐!这是那个舅子请他出来的?他妈的,他就出来了,难道就把这事情弄好了?……巡防兵该不是他龟儿支使出来变的?他才好借故把独立取消,出头来收买人民!唔!说不定哩!”

“呜都都……呜都都……”一阵清冽的过山号声,一直从青石桥吹了过去。大家都惶惑的互问道:“这又是啥子事了?”

铺门里的人又全钻了出来,拥在两边来看。号声很快的走了来,一望而知是一大队拿着刀叉的同志军。

恰恰五个巡防兵,各负着一个大包袱,很疲劳的从西东大街走来,两下正碰了头,巡防兵遂站住说道:“弟兄,不照啦!这是各人的财喜!”

十来个同志军便拔出刀来,横着眼睛道:“少说这些!把东西枪支跟老子们放下来罢!老子们是进来维持治安的!”

有三个便驯善的听了话。有两个要剽悍些,把包袱一丢,回头便跑。于是发一声喊,有四个身材短小的,跟着就挺刀追了去。

这一出戏演得很合了看客们的心理。大家一齐喝起采来道:“报应呀!好同志军,才是我们的救主哟!”一群人都欢笑着围了拢去,嚣嚣然的主张把这三个巡防兵就砍在这里示众。

巡防兵也公然把数日以来的英雄架子收拾起来,而仿效着前些时别人之对于他们的办法,苦苦的哀告道:“弟兄,让一手罢……”而同志军则也公然雄武起来,学着他们以前的样子,咆哮道:“犯了法,得公事公办,没有啥子让手的!”

黄澜生本来也是甚为感到痛快的一个看客,但他毕竟心慈些。看见三个已着麻绳捆起来时,他便赶紧抽身出来,向西头走了。有百多步罢。便见追去的四个人说说笑笑迎面回来,一个手上提了支枪,一个拿着子弹带子。三把刀上都有鲜红的血。

许多人都如疯如狂的从盐市口这面向锦江桥奔去,口里吵着:“快去看!桥那头着同志军砍死了一个!啊!打启发的巡防兵悖时了!同志军进城搜赃来了!南门进来的就有几万,这下好了,我们还害怕啥子巡防兵!”

民众的活气竟复苏起来,而公然押运东西走的,果然渐渐的稀少了。许多人也公然在腰带中插了一把杀刀,跑上街来,大声讲说着要维持秩序,要搜赃。

黄澜生很是得意,急于要回去,把消息告诉太太。本打算还要走去看候几家亲友,却也自己推在第二天去了。

东御街上锣声镗镗,他赶快站在街边,以为又是什么同志军来了罢?才不是的。打锣的是一个陆军兵士,后面是一个马兵,骑在马上,背着枪,手中执着一面汉字国旗,——是黄澜生在今天所看见的惟一的国旗——沿途高声叫道:“同镇同标弟兄!巡防各营弟兄!军政府的命令!不得再行暴动!齐到军政府归队!”锣声人声一直响了过去,马后果然跟随了几十个背着包袱枪支,而神气很为沮丧的巡防兵,和三四个同样的陆军兵士。

黄澜生不能自已的微微一笑道:“到底军政府也还在呀!”

他走到三桥北街,只见成群结队的同志军,纷纷向着皇城走去。中间押着好几十个,两手被背剪着的巡防兵,还抬了好多的赃物。两旁看的人,不住的拍着手。

他正兴匆匆的走到自己公馆门外,猛的吃了一惊。大门是大大的开着,门内门外站着坐着有二十多个背着枪的乡下人。衣裳穿得那么褴褛,而且一律的赤脚草鞋,枪环上系的不是皮带,而是草绳。这模样,自然是道地同志军了。

同志军何以会跑到自己的公馆里,难道是来搜赃吗?“唔!一定是老张昨夜回来,着人看见去告发了!”

看门老头子恰走了出来,手里提了只大茶壶,一手拿了四只土碗,交给那些人道:“请吃着茶,饭才上气哩!”

他赶快向看门老头子招了招手。

“啊!老爷么!彭先生正在等你哩!这是彭先生带来的同志军。”

黄澜生方放了心,很高兴的走了进去。他相信,他家从此可以高枕而卧了。

他的太太正陪着彭家麒在敞厅上,大说大讲昨夜的情形。

彭家麒跳起来道:“黄老先生昨夜受了大惊了!我们一听见城里打了启发,就打算赶来的,因为不明白情形,各队官生怕进城来就会开火,一定要等到吴凤梧的命令再行动。及至楚子材……”

黄太太便插嘴道:“你看楚子材才笑人哩!他会跑去向人家说,城里房子烧了一半,人也死得差不多了。有这们荒唐胆小的东西!”

彭家麒道:“也怪不得他,他在枕江楼听了那们多的谣言,已骇昏了,又亲眼看见枕江楼着抢,当铺着烧,大桥上打死那几个滥猴儿;城里又是枪声,又是火光,他自然更相信红山是开定了。所以才等不得听一个实在信息,便慌慌张张的跑了!”

“我就怪他这样的有酒胆没饭胆。纵然城里就烧光杀绝,也该在城外等着,今天进城来看看我们,到底是死是活。不消说,昨夜一趟,是脚不停步奔回新津去了。他的家,才是他顶关心的,我们这些……”

黄澜生道:“这些气话以后再说好了。彭君,你们是啥时候进的城?只带了这二十几个人吗?打算驻扎在那里?”

“吴凤梧的信,今天上午才来,叫我代他把队伍全部统率进城,暂驻三桥一带。可惜来迟了一步,只打了半个客店,角头角脑全挤满了的人,这二十二名,实在挤不下。左近可驻的地方,全被别的同志军占去了。所以才带到府上,只求在大厅上将就驻一夜,明天一定设法迁走。我已叫华统领进皇城找吴凤梧去了。”

“我正打算欢迎你们来驻扎哩!”

吴凤梧的声音同着他的皮鞋一直传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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