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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铁路总公司开股东审察会的那天,楚子材正上了省。

他到省时,是下午四点过钟。按照老规矩,本应该落脚在黄澜生家,安宿一夜,次日到学堂把学费宿食费缴清楚了,方搬行李进堂去的。何况他心理上又是那么着急,要去看看相思了快二十天的可爱表婶,先想方法把这一笔债勾销了再说。

可是学堂已经开学了两礼拜,他写信请了两礼拜病假,今天赶来,恰是满假的日期。土端公的严厉,已经有过成例:上学期开学时,一个开江县的学生,原本算着日子,可于开学前半天赶到的。因为路上遇了三天雨,直到开学那天的傍晚,才赶到北门外,偏偏关在城外宿了一夜,次晨十点钟的时候,才到学堂。论起理来,这种逾期,本可以原谅的。然而土端公竟自板起面孔,一点不通融,说他违犯了学堂章程,理应斥退。那学生说了多少好话,又请了几个没什势力的人写信来说情,还是不准。那学生才被逼得不能不去投考陆军小学堂,而牺牲了两年的成绩。

虽然学堂未尝没有例外。比如说,一个姓邬的学生,就最不守规则,有土端公在场,他一定要做些花样出来,表示他那反抗的精神,以及轻蔑的情意的。叫不要咳嗽,他总要大声的咳几声,叫大家留心听话,他总东张西望的摆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态度。显然无一事不在与土端公故意捣乱,而土端公老是装作没有看见听见。仅一次,把他叫到房间里,轻言细语劝他:“你才十五六岁的小孩子,对于师长,总要恭顺一点才好!”他反而恶声的喊道:“我的脾气是这们样的!”众人看见如此情形,又因那学生同众人恰好,又极能受人的欺负,大家打听下来,才知道那学生的哥哥恰是土端公的顶头上司。他为了这个监督位置,曾不警觉那学生在旁边,而向着他哥哥磕了无数的头,请了无数的安,说了无数不好听的话。他受恩深重,如何敢不让这位小英雄故意侮谩他呢?就他自己,也不惜当着众学生这样的表示道:“小邬,你太欺侮我了!我若不看你哥哥面上,我真要把你弃如腐鼠了!”

土端公是这样一个有品德的好先生,假使楚子材的父亲是提学使衙门中,或学务公所中一个有势力的人,——就不是他父亲,即令黄澜生有此地位也一样的。——他就不必请假,再迟来一二礼拜,依然是可以入堂,而品行分数仍可以包得一百分的。他背后既没有这样的势力,那他进南门时,安得不令他咬着牙巴,暂时把好的会聚牺牲一夜,而赶到学堂,做一个不违背章程的学生。

但他一进学堂,就大为惊异,学堂里的景象,何以并不如前此之静穆,之有秩序,而不许学生逾越的禁地,——监督室的窗下,监督的会客厅,监督散步的走廊。——也有许多学生聚在那里吵吵闹闹的说话。“此系重地,学生等不得无故闯入,违者记大过一次!”的木牌,也竟自没见了。

自习室里更其戏场似的,而在不许可的时间内,几处空地上,也居然有打木球的,有拍毽子的。

还有令他吃惊的,在缴学费与食宿费时,查见还有二十几个人没有到。问一问,开课已经十二天,未来的连假都没有请。并说监督已经吩咐过,就是逾期一个月来的,也一律准其入堂,并不扣品行分数。

他走进上期所住的寝室,在与自己联床的那张罗鸡公的铺上,正躺着那个专门批评王文炳不对的姓陆的同学。

他问道:“老陆,你也移到我们的寝室里来了,罗鸡公是那张铺?”

老陆翻身跳起道:“啊!楚子来了!欢迎,欢迎。你咋个又黑又瘦,眼睛都陷下去了?病了吗?该不是把那些摸着就肯的乡姑们干多了罢?”

“放屁的话!这些圣贤们,岂是做这种事的?除非是你……告诉你,硬是害了半个月的热病,还在吃药,要不是害怕逾限,还该保养一周的。”

老陆大笑道:“你的消息真不灵通!这一学期,土端公变成泥菩萨了。不请假而逾期的学生,占全堂四分之三。因为同志会的事,有热心在本县帮着救国的,有恐怕开不成学的,也有因为别的事情耽搁了的。听说在开堂行礼时,只有四十多人,土端公便当众宣布,以前的章程暂时无效。”

“哈哈!世道一定要大变了!难怪我一进学堂,就见情形迥然不同。不晓得土端公何以会一变至此?”

“我想,不是受了明人指点,便是听见了啥子风声,等小邬来了一问,就明白了。”

楚子材把被盖卷向床上打开,一面整理,一面问道:“罗鸡公到底在那张铺上?”

老陆已把地球牌纸烟取出,吸燃了一支道:“罗鸡公还没有来哩!王文炳就是这张铺,可是我从前天进堂,还没有看见他回来过一次。听说还是同上学期一样,忙着在救国,忙得连毛辫儿都忙掉了!”

楚子材的床铺已打好了,——白麻布蚊帐,白洋布被单,白洋布枕头,全是学堂供给的;至于木床和草垫,更不必说了。——铺上草席,书箱衣箱放在旁边的箱架上,然后坐在一张方凳上,把纸烟从老陆的唇边取来吸着道:“你也才来两天。为啥子事耽搁了?”

“是你们假充圣贤的不愿意听闻的事。”

楚子材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若果在一个月以前,一定要不胜羡慕,一定要转弯抹角问问他风流况味,而弄得脸上的骚疙瘩愈益发红的了。现在,他心里好像有片声音要大喊出来:“老陆,你不要太蔑视人了!我还不是尝过了女人的滋味,而且是正经女人,是有情有趣的美人儿哩?比起你们内江那些拿钱买得来的烂婊子,不知高贵到何等!要是你晓得了,才该你垂涎哩!”

他想起了“口要紧,身要稳,”的嘱咐,只好把那将次大呼出来的愿欲,努力的压抑下去。顿了一顿,他才换个题目问道:“你们县里也有保路同志协会了吗?”

“有的。是我们几个本家在办,天天开会,闹得好不有劲。我却不管,一个月的假期,耍还耍不够。楚子,我今年运气又好又不好,碰着一个从泸州来的姑娘,耍了二十多天,我真有点舍不得走了。就是大哥太不近人情,他自己不明白天天夜里抱着老婆睡觉,对于我这个快要二十岁的老弟,偏说不该嫖!不说也好,那他就该跟我讨个老婆也罢了,偏又要卖弄他二四先生的知识,说是不到中学毕业,是不应该讨老婆的。他妈的,硬把我的那个人逼下了重庆,把我逼上了成都……”

楚子材回想到自己在新津时的那种心情,也不禁愀然的看着他那要哭不哭的脸子。

“……三天了,简直没有上过课,心里总是那样丢不下。”

“你连缺席都不怕了!”

老陆扮了个鬼脸,又笑了起来道:“再告诉你,土端公虽没有亲口说过,讲堂上却是在实行,几个监学都没有上讲堂打过缺席了,说是四周内不打缺席。这学期,土端公又太宽了!”

“那不是连出进都可以不请假了?”

“自然喽!你打算出去吗?……也好,我也闷得很,我们先到少城公园去吃碗茶,断黑时,找个小馆子喝杯酒。”

楚子材毅然决然的道:“不!我得先到舍亲家去。其次,病还没有好,得在舍亲家好生吃副药。”

他将衣箱打开,把送黄澜生家的礼物取出,用包袱包了。

老陆虽仍旧向床上躺下,犹然问了句:“你当真吃药要紧吗?”

且不说老陆,就是较相好的罗鸡公,在此刻,也未必能将他向西御街奔驰的心分得了的。

自习室里,空地上,操场上,原先的禁地上,仍是那么吵吵闹闹。却也有读书的声音。几个年轻美丽而带女性的小孩子,也正被一伙年纪较大,而正患着性饥病的同学,欺侮得又在躲避,又在笑,又在尖声的叫唤,而又不免有点故意在卖弄,在挑逗。

同班熟人,于一月暌别之后,岂有不打招呼的?他却有意的把这些有趣的麻烦躲开了,而一直跑出学堂大门。

大门外好几根卖零碎饮食的担子,十来个同学,有吃抄手的,有吃荞面的,有吃汤圆的。他也深深感到尚未吃午饭的饥饿,须得安慰一下。可是不敢再耽搁一分钟,他急于要把眼睛与精神上的饥饿安慰了,再管肚子的事。

走到黄公馆的大门,他是那么高兴,觉得脚底下有点飘。看门老头子不在门口,有什么事情走开了。他还待人通报吗?直走进去好了!

他心里不住的跳,想着见了她,不知该怎样的述说这二十天的相思之苦,该怎样的亲热她!表叔不在旁边,振邦兄妹也不在旁边,菊花何嫂也不在旁边,那时,……

他到了敞厅,黄澜生恰穿着汗衣裤,把辫子盘在顶上,抱一根水烟袋,站在院子中间,一只大的冻绿瓷的金鱼缸之侧。

“子材来了吗?可是才到的?”

照规矩一揖之后,略略说了一下到省后的情形。他一面拿眼睛去看上房,静悄悄的,连振邦兄妹的影子都不见。心想:“要黄昏了,定然在后面洗澡,大概就要出来了。”

把长衫脱了,把礼物交待了,罗升端出洗脸水来,也洗了,端出茶来,也喝了,纸烟吸燃,应该说的话已起了头,罗升又将洋灯点燃,而要见的人,仍旧没声没响的。

他忍不住了。黄澜生正问到他:吴凤梧第二次回新津去后,南路同志协会,究竟发展到什么样子。

他如何不回答呢?幸而那时他正在害病,许多事他没有过问,所知便只是一个大概:“袍哥的势力可真惹不起!外公的一张片子出去,邛州雅州府两属的县份,登时就响应了。大家都说,侯大爷既是这样招呼了,我们咋好不接罗先生的公事?叫我们争路,我们就争,叫我们保路,我们也就保,管他这路是那个的。不但各县城的同志协会全成立了,就连各乡场上也有了分会支会。吴凤梧到底当过管带,人又活范,大家很是看得起他。他是交涉员,自从当了代表回去,越发活动极了。常常在各县跑,各乡场跑。倒是我们侯幺舅,还清闲些。我同他只见一面,因为病得躺在床上,他只说了几句话就走了。听说他目前像在教练啥子同志军罢?他没告诉我,幺舅也没说,只从爹爹口里,听说有这件事。大概是他,在省城商量好了的。”

一支纸烟已吃完了,肚子里也饿得呐喊起来。上房还是没有一点声响,只希微有点儿灯光。

黄澜生把吴凤梧议论了几句,说他真猜不透他这个人,在前还认为他是没有蛇耍了,借一件事练练手。不想他竟这么热心,“还要练同志军。同志军练来做啥子呢?难道要造反吗?……唔!不说他没有这吃雷的胆子,就罗梓青等人,也不敢作这样的叛逆之想呀……唔!也难说!彗星都出过了。天象已变于上,人事难免不应于下的……”而后,又问到楚子材既把文牍的事情丢脱了,难道真就不再加入同志会了吗?

他只管五心不作主的,却也只好答道:“不再加入了!上次本是王文炳强勉着我的,我不是做那种事的材料,所以才听了表叔的劝告。”

看门老头子进来向黄澜生说道:“外老太太请老爷就过去。说客已到齐了,等着在。”

楚子材问道:“表叔要走吗?”

“是啦!明天是丈母的六十晋一大庆,今夜祝寿,也有几桌客,又有洋琴,内人带着儿女一早就去了。”

啊!所以直到此刻,竟自没有声响。早知如此,不如同老陆逛公园,吃小馆子,还使得这颗心稍有一点着落。如今呢?

他全身都软了,感觉了一种入骨的疲乏,等不及黄澜生穿好衣服出来,他竟自落落漠漠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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