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治中急忙拿出纸来记录。记好后他又与林彪核对了一遍,没有误差。中共的四项条件是:一、党的问题:在抗战建国纲领下取得合法地位,并实行“三民主义”,中央亦可在中共地区办党办报;二、军队问题:希望编四军十二师,请按中央军队待遇;三、陕北边区,照原地区改为行政区,其他各区另行改组,实行中央法令;四、作战区域:原则上接受中央开往黄河以北之规定,但现在只能作准备布置,战事完毕,保证立即实施,如战时情况可能(如总反攻时),亦可商承移动。
20年之后,张治中在其回忆录中重述了当时的一些细节:
“这四项,我当时认为是可以接受的条款,而且内心觉得中共确已让步,也确实有合作抗日的诚意,所以心里很高兴,亲笔誊写一份送给蒋看。蒋随即召开一次临时的军事会议。会议中蒋先不置一词,只问大家有什么意见。当时发言的大都表示不能接受,甚至有以傲慢态度嗤之以鼻者。他们对第一条,根本就不愿意给共党以合法地位;对第二条,认为一下扩充四军十二师,办不到!对第三条,倒少表示意见,只说应由政府决定;对第四条,认为措词含混,应该先遵照皓电规定,把军队撤到黄河以北。总之,充满了偏见与近视。在会议上我虽然一再解说,还是拗不过他们。蒋始终既不表示反对,也不说赞同,最后说:‘好吧,再说吧!’这样就搁下来了。其实,本来应该而且可以接受的条款而不接受,只有使林彪将军徒然虚此一行了。”
过了新年,1943年1月9日,张治中约见周恩来和林彪,正式答复中共所提四项条件,同国民党方面希望相距较远,与何白皓电及《中央提示案》精神也“相距甚远”。决定仍以《中央提示案》为基础,且正式谈判仍由何、白出面。周恩来不禁一愣:“你不是认为这个条款可以接受吗?”
张治中扶了扶了眼镜:“我是认为可以,即使现在我也认为党和政府两项问题不大,但军队编为12个师太多,军队北移必须限期开动。”
不管任何私情公谊,一坐到谈判桌前便是代表两方,自然没有私情可徇。他认为:“所提四项与皓电精神并无根本不合处,距离只在军队的数目和移动的时间,这些都可以再研究嘛,怎么能说是相距甚远呢?”
没有结果。
周恩来将情况报告毛泽东。毛泽东已不像先前那样着急,他在等待另一种东西:
“彼方提出以前年提示案为谈判基础及以何、白为主持人,除面子问题外,是否还有借以拖延之目的?……具体解决问题时机目前是否已经成熟?是否等苏联的胜利、国民党抗战更需要我们时较为有利?”
微醉中的对峙
6月7日,周恩来、林彪再次再到蒋介石的会议室。这次会见,多了一个人物,即侍从室第六组组长、军统局帮办唐纵。他戴着一副近视程度不深的白金框架眼镜,带着高深莫测的笑容,观察着共产党的这两位要人。其实,去年10月17日,他第一次见到这两个人时,就在日记中记下了最初的印象:“林彪黄埔第四期毕业,现任一一五师师长,前年负伤赴莫斯科医病,今年始回国。据悉林在苏系学习机械化,观其面部一脸阴气,深沉阴险而干练,言谈审慎。周恩来年40余,望若30许人,如一白面书生。”
来此以前,周恩来已接到中共中央书记处的电报,电报说共产国际解散,中央即将开会讨论中国的政策,请他即回延安。他知道蒋介石不会轻易答应他,自“皖南事变”后一年半来蒋介石还没有答应过他回陕的要求。但他还在尽力争取。会谈开始后,主要由张治中和林彪交锋。
张治中态度强硬:“你们现在不解决,将来战事结束,你们还拥有武力,将何以为国人所谅解!”
林彪也不示弱,以狡黠的微笑或点头,似是而非:“到那时当然不好,所以现在大家要接近,将来便容易办嘛。”
“如果中共放弃武力,本党采宽容态度。”蒋介石忍不住插了一句。
林彪当即答道:“将军队交出来,但国民党必须道德树立诚心!就是使共产党能相信国民党给予共产党合法地位之保障。”
张治中满脸不高兴:“何总长说前方摩擦继续,情况不明,我们的谈判只好搁一搁了。”
这是蒋介石集团企图利用共产国际解散之际,加强政治攻势,辅以军事压迫,逼迫八路军交出军队和解放区政权的潜台词。
这时,会场气氛凝重,双方扫视着,各自都认为有权要求对方做出解释。情况开始有些变化。
周恩来抓住张治中最后一句话,顺水推舟,并有意“次”说成“主”:“谈判暂搁是我们意料中的事,在这种情况下林彪决定回延安,如果要谈时可再来。”他停顿了一下,又说:“我自己也想回去一趟,以便使延安了解外间情况,找到更好的解决办法。”
他将要回延安的同一目的分别叙说,看起来又漫不经心。
蒋介石尽管始终保持着威严的表情,但对周恩来的要求不好回绝,随便地点了一下头。蒋介石终于放行了。
6月14日晚上,张治中为周恩来、林彪饯行,邀集了与黄埔有关的教官及同学作陪。军委会政训处长贺衷寒走进餐厅时,身子习惯地向右倾斜,他身穿浅色礼服,打着领带,手里还拿了一根小手杖,那不是拄着走路用的,而是当玩具的。
想到即将回到阔别三年的延安,周恩来心情格外愉快。他那富有朝气而又坦诚的脸上,今天更多的是笑容。也许是因为高兴,他喝得既多又猛,酒至半酣,他就有些醉意了,脸上麻酥酥的,有些发紧。他还是举着酒杯,面露微笑,欢迎贺衷寒等人的到来。
贺衷寒一贯桀骜不驯,一种被压抑的领袖欲总使他在酒桌旁如火中烧。自打“西安事变”跟着何应钦主张炸西安,便被蒋介石冷落,郁郁不得志。蒋介石暗地跟人说:贺有野心,不能掌兵权。所以总安排他搞政训什么的。他喝着闷酒,很快酒劲也上了头,话便不好听起来:“怎么,堂堂周主任还没等赶走日本人,自己就要先撤了?”
能一句话噎住周恩来的人大概还没有出生。
“正相反。”周恩来反唇相讥,“我只是不想成为打内战的英雄!”
贺衷寒性本冲动,说着说着竟骂起人来,不停地晃动手中那根小手杖。餐厅里顿时紧张起来,双方同学都担心会出现不愉快场面。贺衷寒与周恩来的对峙没有逃过张治中的眼睛,他过来打起圆场。周恩来也在唇枪舌剑中恢复了理智:“来吧,为了抗战胜利,我喝醉了也心甘!”
贺衷寒勉强点点头,又举起酒杯。但又一次斜着肩膀,摆出他喜欢在部下面前摆的那种可笑的派头。
6月20日晚,周恩来、林彪在卡尔登饭店回请黄埔同学。
又一杯别有用意的酒6月28日,周恩来和林彪、邓颖超、孔原等一百多人,乘卡车离开重庆,准备回延安参加整风。由于连降大雨,车又出了故障,直到7月8日才到达宝鸡。途中,接到延安来电,得悉胡宗南部队侵入边区境内修筑工事,毛泽东嘱周恩来就近同胡宗南交涉。周恩来和林彪、邓颖超就去西安。
对于胡宗南这个人,周恩来是很熟悉的。
胡宗南在一期生中,地位是显赫的,职务晋升快,超过了所有同学,与他的黄埔教官平起平坐,比有的教官职务还高,真可谓是“黄埔骄子”。这一是靠他能征善战;二是靠他对蒋校长忠心耿耿;三是“双料货”:他既是浙江人,与蒋介石同乡,又是黄埔生。早年的胡宗南受周恩来、恽代英影响,思想激进,与陈赓、王尔琢等同学关系很好,“中山舰事件”后,周恩来等退出国民党,离开黄埔军校时,胡宗南曾难过地表示挽留。虽然胡宗南后来跟定了蒋介石,但周恩来一直对他寄有希望,所以抗战开始后,曾多次给胡宗南写过信,希望他以民族大义为重,不要与红军为敌,但胡宗南始终犹豫,不肯回信。
胡宗南得悉周恩来即将到达,首先通知陕西省主席熊斌:如周恩来问起进攻辖区事,应坚决否定。他又把政治部主任王超凡叫到第八战区副长官部。这是南郊的一座庙宇——俗称“小雁塔”的荐福寺。胡宗南已升任第八战区副司令长官。他的身体已经发胖,坐下将圈椅填得满满的。他布置王超凡:“在小雁塔安排个酒会,招待周恩来、邓颖超。从西安黄埔六期以上将级军官中选30人左右,各偕夫人出席作陪。对周以师礼相待,制造友好气氛。”他突然由高嗓门一下转入低调:“多敬酒,最好把周灌醉。”
王超凡专心致志地听着,似懂非懂,但想得很细:“在酒会上如何称呼呢?”
胡宗南抚摸着沙发上的皮扶手,琢磨着:“对周称周先生,对邓称周夫人,对蒋不称委座、总裁而称蒋委员长,对我本人嘛,称胡宗南同志。”听到最后一句话,王超凡不由得笑出声:他从来没有听过对胡长官如此称呼。他又问:“对林彪怎么称呼?”
“他是四期的,不请他!”胡宗南的目光里流露出鄙夷。
王超凡又是一惊。
7月10日上午,酒会摆好了。邓颖超因身体不适不参加。胡宗南要他的秘书——打入的共产党员熊向晖乘坐他的专车,代表他去七贤庄八路军办事处迎接周恩来。机警的周恩来佯装不认识,问熊向晖:“贵姓?”
熊向晖心领神会,讲了姓名。周恩来上前握住他的手,领着向门口走。熊向晖轻声用英语说:“请小心,提防被灌醉。”
车到大雁塔时,胡宗南已站在会场外等候,并庄重地敬了军礼,陪周恩来朝里走。王超凡一声:“起立!”四周的陪客呼啦啦站起。周恩来扬手致意。胡陪周在东侧双人沙发上就座。王超凡又下令:“坐下!”
胡宗南对周恩来表示了极大的热情,甚至谈起1936年6月红一、四方面军会合后,他在四川松潘的事:“如果那时红军再前进一步,进攻松潘,我可能当俘虏。
因为那时我孤立无援。”他舒服地摩挲着头顶,咧开嘴大笑:“不过我相信,如被俘,周老师认识我,不会把我杀头的。”他的话引得哄堂大笑。
周恩来也笑着说:“红军是不杀俘虏的,何况是你老兄。”
气氛开始挺和谐。
王超凡致欢迎词。末了说,在座的黄埔同学先敬周先生三杯酒,欢迎周先生光临西安。请周先生和我们一起,祝领导全国抗战的蒋委员长身体健康,请干头一杯!
周恩来从茶几后面站起。他举起酒杯,含笑说道:“王主任提到全国抗战,我很欣赏。全国抗战的基础是国共两党的合作。蒋委员长是国民党的总裁,为了表示国共两党合作共同抗日的诚意,我作为中国共产党党员,愿意为蒋委员长的健康干杯。”军官们见周恩来这样说,都兴高采烈地端起酒杯,周恩来却将话题一转:“各位都是国民党党员,也请各位为毛泽东主席的健康干杯!”
胡宗南本来正笑咧着嘴,没有跟上周恩来讲话中的急转弯,一下愣住了。他的左眼略有点斜视,灰色的目光游移不定,最后落在王超凡身上。王超凡本来挺机灵,但现在又有胡长官在场,生怕自己做错,也在那里不知所措。不知是敬,还是不敬酒。周恩来在等待着,一直保持着彬彬有礼的形象。他的脸上掠过一丝微笑:“看来各位有为难之处,我不强人所难,这杯酒免了吧。”
周恩来放下酒杯,继续和胡宗南攀谈。
胡宗南的目光还在搜索。
受到他的暗示,十几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夫人举杯走近周恩来。其中一位容貌姣好,亭亭玉立,说起话来嗲声嗲气,很有些交际花味道:“我们虽然没进过黄埔军校,都知道周先生在黄埔军校倡导黄埔精神。为了发扬黄埔精神,我们每人向周先生敬一杯,好不好?”
宴席上一片响应声。夫人们眼睛嘴角都是笑,酒杯颤巍巍的。
周恩来笑了一下,站了起来,他的声音里带着职业外交家特有的不在脸上表露出来的风趣:“各位夫人很漂亮,这位夫人的讲话更漂亮。我想问一下:我倡导的黄埔精神是什么?谁答得对,我就同谁干杯。”
夫人们一下傻了眼,一个个交头接耳,相互打听黄埔精神是什么,可她们奈何能知?
胡宗南急忙挥手:“今天只叙旧谊,不谈政治。”
周恩来转向夫人们说:“我们就谈点别的。”他同她们分别寒暄几句,礼貌地把她们送回原位。夫人开心地咯咯地笑起来,早忘了胡长官原先布置的“任务”。
接着,走来了一队将军。打头的扶了扶肩章,露出闪闪烁烁的目光和裸露无遗的满嘴黄牙,高声说道:“刚才胡宗南同志指示我们,今天只叙旧谊。当年我们在黄埔军校学习,周先生是政治部主任,同我们有师生之谊。作为周先生弟子,我们每人向老师敬一杯!”
周恩来举了一下酒杯,透过晶莹的玻璃杯,向胡宗南示意:“胡副长官讲,今天不谈政治。这位将军提到我当过黄埔军校政治部主任。政治部主任不能不谈政治,请问胡副长官,这杯酒该不该喝?”
胡宗南用食指敲了敲硕大的脑门,心里埋怨这几位不成功的角色,嘴里却说:
“他们都是军人,没有政治头脑,酒让他们喝,算是罚酒。”
胡宗南这几句话也算得体,宴席中又是一片叫好声。
将军们也不好推辞,仰脖干了酒。周恩来同他们一一握手,询问姓名、职务,鼓励他们几句。将军们愉快地回到自己座位。
又一批夫人蜂拥而至。有一位竟拿着稿子,像是念又像是说:“我们久仰周夫人,原以为今天能看到她的风采,想不到她因身体不适没有光临。我们各敬周夫人一杯酒,表示对她的敬意,祝她康复,回延安一路顺风。我们请求周先生代周夫人分别和我们干一杯。周先生一向尊重妇女,一定会尊重我们的请求。”
胡宗南观望周恩来的目光里,流露出得意的神色。而周恩来已听出弦外之音。
他看着这些年龄相仿的夫人们,眉宇间透出一种肃穆:“这位夫人提到延安,我要顺便说几句。前几年,延安人民连小米都吃不上。经过自力更生,发展生产,日子比过去好,仍然很艰难。如果让邓颖超同志喝这样好的酒,她会感到于心不安。我尊重妇女,也尊重邓颖超同志的心情。请各位喝酒,我代她喝茶。我们彼此尊重。”
他举起茶杯碰碰她们的酒杯,顾自喝了下去。
胡宗南无话可说,低下眼睛。
然而,席间说话的几乎只有周恩来和胡宗南,因为后者常常洗耳恭听,有时故作惊奇,周恩来也不往深里说。酒宴结束时,周恩来举起酒杯说:感谢胡副长官盛情款待。我昨天到西安,看到朱总司令7月4日给胡副长官的电报。里头说,胡副长官已将河防大军向西调动,内战危机有一触即发之势。今天我问胡副长官,这是怎么回事?胡副长官告诉我,那都是谣传。胡副长官说,他没有进攻陕甘宁边区的意图,他指挥的部队不会采取这样的行动。我听了很高兴,我相信,大家听了都会高兴。我借这个机会,向胡副长官,向各位将军和夫人,敬一杯酒。希望我们一起努力,坚持抗战,坚持团结,坚持进步,打败日本侵略者,收复南京、上海,收复北平、天津,收复东三省,收复所有被日寇侵占的中国的山河土地,彻底实现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把我们的祖国建设成独立、自由、幸福的强大国家!同意的,请干杯。不同意的,不勉强。说完,他一饮而尽。胡宗南也一饮而尽。所有作陪的人都跟着干了杯。
胡宗南陪着周恩来步出会场,走向他的专车,对周恩来说:“我让熊秘书代表我接周先生,也让他代表我送周先生。”
熊向晖上车,坐在周恩来的左侧。车启动,胡注目敬礼,周恩来向他招招手。
周恩来一走,胡宗南便急电蒋介石,报告对边区作战的准备情况。电报中特别强调,目前虽然准备完毕,但必须有命令方可行动,一走漏风声就麻烦了,因为:
“观此,可见周恩来、林彪此次回陕北之行,有决定其命运之严重性!”
周恩来与林彪也在13日致电毛泽东:根据连日接洽及研究结果,蒋令胡宗南准备进攻尚未进入行动阶段,中央考虑戒备有必要,但延安民众大会通电“刺激太甚”,重庆、西安宜暂缓印发。
三天后,周恩来到达延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