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共中央书记处12日复电:贺、顾所改各点太不成话,其企图在于欲使我党放弃独立性,而变成资产阶级政党之附属品。关于此点,我们必须坚持自己立场,绝对不能迁就……
当晚,周恩来约见张冲。像往常一样,他虽然一肚子火,但讲起来特别是当着他还信赖的朋友讲起来时,仍然很克制:“由于贺衷寒横生枝节,一切都有根本动摇的可能。我希望你以原提条文电告蒋先生,否则,只有请你回南京见蒋说明此间的事。”
张冲低锁眉宇:“此等反复,太不够格。”
周恩来坐下来,看到张冲一副着急的样子,反而安慰他:“我只是说明我党不承认贺案,对于两党团结救国,拥护蒋委员长的根本方针并没因贺案而有所动摇。”
他略带几分讽刺地说:“偌大两个党,又经过这么多曲折才坐下来,岂能因贺衷寒一纸空文给搅散了!历史会原谅我们稍稍耽误了会儿。”
一个月来,张冲与周恩来朝夕相处,频繁接触,对周恩来的敬佩又多了几分。
这一番话,使他颇受感染。他提议:“我一个是无能为力的,我们五个人是不是再坐下来谈谈?”
周恩来很坚定:“我看西安没什么可谈的,我只有见蒋再说了。”
蒋介石打出康泽这张牌
3月下旬,周恩来飞抵杭州,准备同蒋介石直接会谈。会谈前一天,周恩来在上海通过宋美龄将中共中央书记处的15条意见先交给了蒋介石。
3月的杭州已洋溢着早春的气息,在冷冷的感触中已经有几分暖意。春风湖上,艳李妖桃,花云如织。蒋介石下榻的楼房面临西湖,又有一园的竹子,看着湖光山色,宛若仙境。他在西安事变中跌伤的腰已能挺直,他脱去了钢架背心,顿觉轻松。
周恩来进来时,他起身迎到门口。
周恩来观察着蒋介石,注意到对方的心情变化。问候之后,谈道:“中共是为了国家和民族的利益,才谋求同蒋先生和国民党合作,因此,那些‘改编’、‘投诚’等用语则难以接受。”
蒋介石嘴角挂着令人难以捉摸的微笑,表情也是不阴不阳,神秘莫测:“我承认中共有民族意识,革命精神,是新生力量,几个月的和平运动影响很好。由于国共分家,致使十年来革命失败,军阀割据,帝国主义入侵,我们都应反省过去的错误。”
“中共反对各省的倒蒋分裂活动,但南京方面应该给以机会,提高他们对抗日民主的认识,以便实现和平统一。”
蒋介石摇摇手:“不必谈与国民党合作,这只是我与你们之间的事。希望中共这次改变政策后,与我永久合作;即使我死后,也不要分裂,免得因内乱而造成英、日联合瓜分中国,因此,要商量一个永久合作的办法。”
周恩来不失时机地提出:“共同纲领是保证合作到底的一个最好办法。”
蒋介石立刻说:“那就赶快回延安去,商量合作与纲领问题。”
周恩来问:“有什么具体办法吗?”
“没有。”蒋介石很快显出疲劳神态,“你们中共先商量。”
周恩来就势将中共的几点合理的具体要求陈述:一、陕甘宁边区须成立整个行政区,不能分割;二、红军改编后须达四万余人;三、三个师以上必须设总部;四、副佐政训人员不能派遣;五、红军学校必须办完本期;六、红军防地要增加……
蒋介石已经显出不耐烦,但极力忍着:“这些都是小节,容易解决。中共在几个月后可以参加国民大会、国防会议;行政区可以是整个的,但须由中共推荐一个南京方面的人来做正的,副的以下均归中共,并由中共自己干,我不来干涉;军队人数嘛,我不同你争,总的司令部可以设,我只同你们联络;粮食接济定额设法解决;即使永久合作的办法尚未肯定,我也决不再打。”
蒋介石意外地爽快,反而使周恩来多了一份戒心。从对蒋介石多年的了解中,他知道蒋介石能把野心雄图和诡谲狡诈两两结合,他可以是头狮子,又是一匹狐狸;可以是鹰,也可以是蛇。现在,蒋的意图已经渐渐显露,他要的是承认他为唯一领袖,其余的自然可以放宽一些。
在西湖谈判中,张冲鞍前马后做了许多有益的工作,周恩来为了表达对张冲的真诚谢意,特请潘汉年为他俩照了一张合影。
3月30日,周恩来携带同蒋介石联络所用的密码飞抵西安,4月初,返回延安。
在西安,另一个重要人物康泽正在四处活动。他拜会了宋希濂、关麟征、李默庵,又来到贺衷寒处。他们喝着酒,各为各的心思徘徊叹息。一个叹明星高照,可望不可及;一个说万事缠身,终日不得闲……
康泽突然压低声音说:“老头子打电报叫我速去庐山,让我也参加即将与共党的再度会谈,叫我这个一直跑外的人去是何意图?”
贺衷寒往椅背上一靠,摆出一副无所不知的样子:“这还不清楚?你是领袖手中的一张王牌,现在用得着你搞的那一套了。”
“不懂。”在黄埔老大哥面前,康泽无比谦恭。
受到鼓励的贺衷寒摇起椅子:“他让你扮演一个不左不右的中间派,然后把你打进共军里去,特别是跟周恩来那样的人物接触,摸清他们的底牌,要不怎么叫别动队?”
康泽脸上荡起一种备受重用时才有的微笑。
5月间,康泽到达庐山牯岭。去见蒋介石的时候,他遇到坐到会客室里的张冲。
两人寒暄之时,蒋介石出来了。他把两份文件交给康泽:一份是中国共产党的宣言稿;一份是中共军队改编后的若干问题。蒋介石指着第一个文件说:“这个宣言稿,我交给邵力子先生看过,他说没有什么意见。你拿去研究一下,看有什么意见没有?”蒋介石又指着第二份文件说:“这些问题,都谈了一下,有的可以;我拿红蓝铅笔打了问号的,还有点问题,你拿去一道研究一下。”
康泽小心地收好文件。
蒋介石盯着康泽:“你以后就参加国共谈判。现在周恩来他们已经到南京来了,你和立夫先生、张淮南一道去和他们谈。”
康泽和张冲告辞出来,一路闲谈。张冲说:“这个谈判,我和立夫先生一道参加很久了,我把这经过和你谈谈。”
康泽说那很好。
于是,他们一路走一边谈。主要是张冲介绍情况:“我跟立夫先生从去年起就参加了谈判。我去年不曾亲自去陕北,与中共负责人洽谈,共产党要保留他们的军队,老头子原只答应改编三个团,以后增加到六个团,九个团,现在已经说定了,编十二个团,六个旅,即三个师。立夫先生还秘密地到莫斯科去过一次。”张冲最后说,谈判事情多半是陈立夫负责接头的,他知道得最清楚,我们一道去南京和他谈谈吧。
康泽说他还要去汉口一趟,然后转回南京。一天半之后,康泽如约来到南京,找到陈立夫府上,张冲已在座。康泽拿出文件,陈立夫逐条解释说:“一、关于边区辖境问题,委员长说过,多划一两县、少划一两县没有多大关系;二、关于边区隶属问题,不给它隶属于行政院,要它隶属于陕西省政府,不然,他们就要直接找行政院的麻烦;三、关于边区主任的人选问题,他们要求于右任、张继和宋子文三人中择一任命。”
对第三个问题陈立夫没有表态,马上转到第四个问题:“释放政治犯的问题,要他们开出名单来,等他们开来之后,我们借口向全国调查,可以任意拖延时间。”
康泽附和:“对,用这个办法难共产党一下。”
第五个问题,是办报。陈立夫坚决地说:“这不能准他们。”
临分手时,他们三人约定:以后在和周恩来谈判以前,我们三人先见见面,把预备谈的问题,先商量好对策。
蒋介石从牯岭回到南京后,叫康泽来见,并在康泽修改过的文件上批了一个大大的“可”字。
康泽出门的时候,又遇上张冲。张冲邀他:“我们一道到姚副主任家去一趟吧。”
姚琮,是军委会办公厅副主任。没有想到,他们踏进客厅时,中共方面的重要人物周恩来、朱德和叶剑英都住在姚家。康泽顿时显出不自然,一般不说话,周恩来问他时,他回答得总是简而又简,笑也笑得很勉强。吃完午饭便悻悻而去。
第二天,康泽又被蒋介石召去。蒋介石布置:“你去准备一批副职人员,从副师长到副连长;还有行政人员,从行政专员到县长、区长,将来派到陕北去。”
康泽立即从南京赶到星子海会寺,在“特训班”和“别动队”里挑选了所需要的一批人员。选定之后,恰好蒋介石又到牯岭,他就领着一批人去见蒋介石。蒋介石心思不在这上面,只简单地勉励了几句,便打发他们走了。从蒋介石的只言片语中,康泽已掌握了蒋介石的腹案:中共改编后三个师之上不设指挥机关,只设一个政治部来统辖,准备要周恩来来任这个政治部的主任,康泽任副主任。
康泽问:“毛泽东、朱德怎么安置?”
蒋介石伏案批阅卷宗,头也没抬地说:“要他们出国到苏联去。”
庐山谈判陷入僵局
6月4日,张冲陪同周恩来到达九江。庐山北麓的莲花洞前,已经备好几乘轿子。张冲指了指轿门,请周恩来入轿。周恩来摆摆手:“用不着。我们步行上山吧,顺便还可游山逛景。”
轿夫们为难地互相看了看,握住轿竿不知所措。周恩来回头笑笑:“你们就跟着走,脚钱我会照付的。”
周恩来、张冲在前面走,轿夫们抬着空轿跟在后面。在好汉坡,张冲擦着额上的汗珠说:“你的体力比委员长好多了。”
“他年纪比我大嘛。”周恩来也走出了汗,他脱掉中山服外套,架在左胳膊上。
那年周恩来离40少一岁;蒋介石比50多一岁。
周恩来被安排在牯岭镇河东路94号仙岩饭店。这个住处在南昌起义前,李立三、邓中夏、张太雷与苏联顾问鲍罗廷等人都住过。周恩来在各个房间走动了一遭,想起十年前的八一南昌起义,心里不免百感交集。张冲从蒋介石那里回来,告诉周恩来,蒋委员长要接待来庐山的许多要员,要他稍等几天。周恩来对蒋的怠慢,只在齿间咬了咬,没有多说。
8日晚上,周恩来由张冲和戴笠陪同,来到蒋介石下榻的12号别墅。有了“西安事变”的“教训”,蒋介石这次特意把戴笠带来,对庐山周围的三万居民作了调查,凡有嫌疑者一律请其下山。康泽的别动队集结待命,每日出操的号声脚步声相闻,一派草木皆兵之势。
蒋介石穿着灰色长袍,面带微笑,站在石阶上迎候周恩来。宋美龄和宋子文也站在路边,笑脸相迎,把周恩来请进楼下的会客厅。稍事寒暄,蒋介石先问起中共对时局的估计。
周恩来扼要地说明:“自‘九一八事变’以后,民族危机严重。帝国主义现在进入特种萧条,为了缓和国内矛盾,正在逐步重新瓜分世界。中国首当其冲。日本的侵略激起了中国人民反抗的怒潮,所以蒋委员长在西安能够表示赞成团结抗日,就能取得全国的谅解,才能很快返回南京,绝不是别的什么原因。”
蒋介石不愿重提西安事变,哼哼几声又问:“你们认为日本会动手吗?”
周恩来回答:“具体日期很难预料,但从历年来国际侵略势力的逐步进展来看,是步步逼近了。估计日本的大规模进攻已迫在眉睫。所以许多政治问题,应该尽快解决。”
“我提过,”蒋介石在内心里控制着谈判的进程,不想过早接触实际问题,但对周恩来答中有问不能回避,“开放言论,释放政治犯,毛先生不至于认为我没有诚意吧?”
“委员长的态度有大的进步,但是半年内还是发生不少事件,影响不好。”
“我这半年在老家养伤,好些事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大好的事呢?”
“委员长或许不清楚。希望以后不要发生不利团结抗日的事就好了。”周恩来列举了几件事。
蒋介石唉声叹气:“哎,有些事情很难说,我受了伤以后检点不周到,不过张学良……不久以后就回去了,不必担心。杨虎城自己要求出国,别无他意。
他是我党的老同志了,会照顾他的。北平陶希圣、杨立奎还打人?很不对!我一点都不知道。王以哲是个理想的抗日先锋,可惜!双方打起仗来,难免发生误会……”
第一天的会谈成了空谈,没有任何结果。周恩来心里烦躁,不爱多说话。上庐山之前,他就接到洛甫、博古、毛泽东的来电,要他力争办到,边区政府九人名单能通过;红军要设个总司令部,总司令是朱德;副总司令是彭德怀;至少保证有四个师,一师师长林彪,二师师长贺龙,三师师长徐向前,四师师长刘伯承;政治部制度照旧,增加红军防地……
这些问题都很棘手。他已从交谈中发现蒋介石大有食言的可能,完全不像杭州会谈那样随和了。要蒋接受比杭州会谈更高的条件,实在是难上加难。他浓黑的眉毛轻轻挑了几下,默默无语地站在窗前,窗外细密的雾如雨丝一般,遮蔽了整个山头。什么鸟在树林里高一声低一声地啁啾……
房门被轻轻推开,蒋介石的侍卫送来一篮水蜜桃,说是从蒋的家乡空运来的,请周先生品尝。周恩来让卫士把桃子分给其他人,自己仍坐着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