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镇回到使馆时,已是满天星斗。他看见使馆有几个窗户还亮着灯,不时传来噼噼啪啪的声音。他循声走去,进屋一看,几个人正在桌上打麻将。他心里的火一下子蹿到脸上,满脸通红。他右手叉在腰间,左手握成拳头,他恨不得立刻推翻桌子,把麻将牌扔出窗外。但他没有动手,厉声追问着:“这是谁带来的?”
一位新任参赞站起来,承认是他带来的。
黄镇一时不能平静,在房间里来回走着,太阳穴上青筋暴起:“让华侨和印尼朋友听到像什么样子!”
后来,黄镇让一秘朱霖组织讨论,制定了不准打麻将的规定。
有人想不通,朱霖就在办公室生活会上带头给黄镇提意见:“我觉得大使态度急躁,不够民主,外交活动中有浪费……”
黄镇摇着扇子,低头听着。朱霖说话的间隔,他插话说:“这个问题可以研究,制定一个对外宴请的标准,我看基本上分为三个等级,根据宴请对象的身份和需要统一考虑。有的宴会可能多了,有浪费现象,这是我的责任。有一点需要向同志们说明,对最高层如苏加诺的宴请,规格高一些,不能算浪费……”
看来朱霖一时没有领会黄镇的意图,他的话音一停,她便接着“开火”……黄镇手里的扇子扇得呼呼响,大约他想扇灭朱霖的“火”,可朱霖性子耿直,把同志们的意见和她自己的看法一股脑儿端了出来。直到散会,同志们都走了,她才发现黄镇的脸色有些异样。
黄镇把扇子扔到一边,鼻翼轻轻地翕动,对朱霖说:“你呀,我在前面卖白面,你就在后面卖石灰!”他的意思是说,朱霖老与他唱反调。
一种酸辣的滋味升腾到她鼻尖了。然而她能克制自己。她有意无意地微微一笑:“我是你的老婆,可我不能老护着你呀,你有缺点,我就应该站出来提嘛,这才叫互相帮助……”
“我不是反对你给我提意见。你是党委秘书,可以个别谈吗,也可以在党委会上说,何必带头在群众中提意见呢。有的意见是只看到现象,没看到全面;你不能抓住一点不及其余嘛。”
朱霖竭力保持镇静,不使自己流出眼泪来,一时觉得夫妇在一个单位工作真难。既是夫妻,又是上下级,该怎样处理呢?她心里时常交织着复杂的情感,她压抑着它们,不使它们爆发出来,只是在暗地里咀嚼……
见朱霖低头不语,黄镇过来,歉疚地拍拍朱霖的肩膀,这几年朱霖确实也过得不容易。她来印尼前,刚把生病的母亲接到北京,想检查治疗一下,未及治疗,母亲又犯了脑溢血,卧床不起。正巧黄镇的弟媳又带着孩子找来了,弟弟在抗日战争中牺牲,弟媳没有文化,解放后仍然生活无着,只好带着孩子们流浪来京,黄镇和朱霖商量,把弟媳一家的生活费用全部包下来,决不要求按烈士家属补助而增加组织上的负担。同时,朱霖把重病的母亲又送回老家,她是独生女,亚非会议前母亲因无人照管死在炕上……1960年父亲又去世。她回国开会,看到父亲临终前的一封信,信整整压了三个月,信中说:“我现在病得很厉害,不知你回来没有,希望给我寄2两红糖,1两茶叶,我觉得嘴里没味,一点不愿吃东西……”看了信,朱霖痛哭流涕。再说抚养教育7个孩子,大部分担子都压在她肩上。就在前不久,放在军委十一小学的两个孩子,胳膊先后摔断。男孩老四是擦玻璃时从大梯子跌下来的,当时就开了刀,胳膊接得不错,女孩老三是冬天在运动场摔倒的,断胳膊用石膏夹板固定起来,过了5个月,胳膊又断了,就成天拖着一条断胳膊,还哭着不让婶婶写信告诉爸爸妈妈,因为她知道印尼已开始排华……黄镇记得有一次在紫光阁陪周总理接见外宾,总理送完外宾回会客室时,边走边问朱霖:“你有几个孩子?”当他听说有7个时,停住脚步,浓眉惊奇地一皱,说:“唉呀!你可犯了大错误了。”朱霖指着后边走着的黄镇说:“这都怪他。”邓颖超正好过来听见了,连忙说:“既往不咎嘛,还说什么呀!”……现在黄镇想想,解放十多年,无暇顾及子女,也无法照顾妻子。他常说“革命第一,孩子第二”,“儿孙自有儿孙福,不为儿女当马牛”,那么妻子呢?他拿起一把香蕉递给朱霖,喃喃道:“我有缺点。”
朱霖掰下一个香蕉,把皮儿剥开,又回递给黄镇,喃喃低语:“我也有缺点。”
黄镇看见她眼里莹莹地闪着泪水。
她望着他,不敢眨眼,生怕眼泪溢出……
游泳池:听毛泽东说古喻今
1958年正式接任外交部长的陈毅元帅,也继承了周总理的传统,驻外大使回国述职,他总要设法让主席接见他们一次,这种关心是细微而又巨大的。
6月7日下午3时,黄镇随另外几个回国的大使一同来到中南海游泳池。池水和天空一样蓝。毛泽东出水后披上浴衣,向池边的藤椅走去,他招呼大使们入座,递一支烟给陈毅,陈毅摆摆手:“我戒了。”毛泽东笑着把烟放在嘴上,说:
“还是你有决心。我戒不了。”
毛泽东向大使们询问情况,对几个新面孔格外注意。当他的目光转向黄镇时,便吐出嘴里的烟雾,说:“他我熟悉。”毛泽东又向陈毅说道:“对一个同志要熟悉,总要问一问他的历史,什么地方的人,至少要交谈两个小时才能记得。”
毛泽东伸手划开眼前淡薄的烟雾,十分沉着地望着变成许多不规则的烟丝在慢慢挥发,随便谈起来:
“外部一定会有很多迷信的。我这个人就有很多迷信,过去不吃狗肉,父母都反对吃。吃狗肉在我们乡下名声很不好。所以我过去也反对吃狗肉。可是你从没吃过,为什么说不好吃?还不是迷信?后来开始吃了,吃了多次很好吃。”
黄镇知道毛泽东是在说“破除迷信”。毛泽东经常以一个极小的事情去比喻一个庄严深刻的道理,有时又以一个极大的哲理来说明生活中的一件小事。他说的越平淡,越不介意,越使听者振聋发聩,寻思万分。
“在武汉游水时,许多同志不同意我游过长江,说如何危险,我说我对水有过研究,除急流、温度零下、浅水外都可游,这是大前提,于是就可得出结论说长江这一段也是水,所以可以游。还不是游过去了?有什么可怕的!”毛泽东说到外交上也要破除迷信,便开始了他擅长的“古为今用”:“人太稳了不好,野一点好。子路是个野人,孔夫子离不开他。因为他有‘打手’作用,孔子自从得了子路,就比较平静了些,当然不是压服的办法,王明好像中国的土壤不适合他这个细菌的发展。他说:一、延安整风有80%的人被迫检讨;二、搞个人崇拜;三、反对共产国际。第一点是基本上对的,实际是10%的人被迫检讨,有什么不好?第三点国际是两头好中间坏,国际不倒,中国革命不能成功。我们反对的是教条主义,不是共产国际。搬外国的东西搬教条就搬坏了。”
毛泽东兴致极高,揿灭了一支烟,又点上一支。他对多少有点吃惊的外交官们继续发挥自己的思想:“三国时关张开始因孔明年轻不服气,刘劝说也不行,没封他官,因封大封小都不好,后派孔明到东吴办了一件大事,回来后才封为军师。东吴程普是老将,但叫周瑜挂帅,打了赤壁之战的大胜利。梅兰芳当剧协主席,不是以青衣身份来当的,他只会唱青衣,不会唱别的角色,当协会主席,就可以照顾全局。”
毛泽东停顿的间隙,黄镇觉得毛主席对迷信的定义变得越来越宽,在1919年,迷信是指宗教和孝道,而到了今天,迷信似乎是指任何阻碍“跃进”的束缚。他多少觉得自己似乎是太“稳”,还不太会“野”。他和大部分高级干部一样,只在自己的个性和领袖的指引间寻找差距。
“自古以来多是年轻的代替老的。”毛泽东说了一句总结性的话。又把目光转向耿飚、姬鹏飞、乔冠华等人,说道:“话扯远了,现在拐回来。告诉苏联同志,王明还是暂时不回国好,麻烦他们了。他写信来说解除他的中委职务,现在不解除。”
毛泽东用平淡的语气说,但挥动了一下夹着烟卷的厚实的手,以加重这些话的分量。在这次长谈中,毛泽东几乎涉及了当前所有的重要问题,如大炼钢铁、中苏关系、西藏问题……他时常“白话”历史,用幽默无羁的语言讲当前的重大问题……
毛泽东又一次看着黄镇,皱着眉头,在想着什么。突然,他舒了一口气,接着说下去:“苏加诺给我写过几次信,信上表现很热情。你们代我给他写封复信,交黄大使带去。”
陈毅舌战赫鲁晓夫虽然毛泽东的动作比先前迟缓,但他的情绪感染着陈毅和到会的每一个人。
在这之前,国务院开了务虚会议。毛泽东不太满意。6月16日上午9时,又召集邓小平、陈毅等几个副总理到“游泳池”。毛泽东开门见山:“你们这次务虚会议没有分析国际形势是个缺点,陈毅同志讲话时对国际形势还有分析,他讲得生动活泼,你们是否赞成?”毛泽东环视一周,接着讲:“政策是根据敌我的形势而来的。你们务虚务了十几天,连形势都不务一下,应再搞一两天,专门谈国际形势。可辩论,可交锋,不要怕讲错了。言者无罪闻者足戒。你一个人讲错了,对别人有很大启发。生怕讲错了穿小鞋,不要紧,穿小鞋是最轻微的,怕什么?怕穿小鞋,怕开除党籍,怕杀头,怕撤职,怕坐班房,志向都不大,要有穿小鞋的勇敢,不要怕受卡,帝国主义都不怕,穿小鞋就怕?要开始想想国际形势。过去我们打蒋介石,没信心怎么办?现在我们提出要超过美国,要建成第一个强国,对形势不分析,天天怕人家……”
毛泽东沉默了。那长长的烟灰抖落他一身,他没有掸,也没有吹,而是站起身来,让烟灰滑到地上,他的眼睛好似看着其他几个抽亮的烟头:“问题是两个阵营,是我怕你呢,还是你怕我呢?还是双方都怕?我们6亿人的心理状态怎样?是否有点子恐怖?是否也有点怕?我是有点怕的,也许你们是百分之百的马克思,不怕。……”
毛泽东暂短地笑了一下,又抿住嘴,打量着每一个人。陈毅不知何时叼上了张茜“三令五申”不让抽的烟,眯着眼沉思。他知道,主席阐明的这一切,都将在外交中体现。而分寸感却是一门总无先例的学问。作为外交部长,他必将在“决裂”中扮演重要角色,并恰如其分地表白一切,他会怕么?
1959年9月8日,苏联临时代办约见陈毅外长,由外交部苏联东欧司司长余湛陪见。代办交来了塔斯社关于中印边界武装冲突的声明,说是征求中国同志的意见。这个声明表面上表示中立,实际上偏袒印度。陈毅听完翻译,脸色一下涨得通红,站起来,怒睁双眼,额角上青筋随着呼吸的粗气一鼓一胀。他马上把客人送走,见工作人员还都站在原地等他,他说道:“是对方在边境地区挑起武装冲突,我们被迫自卫反击,苏联的立场不像话!叫我说什么?只好报告中央。”
9月30日,赫鲁晓夫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来华,参加国庆10周年活动。
毛泽东主席亲赴机场把他接到钓鱼台国宾馆18号楼。刚在客厅坐下,赫鲁晓夫便眉飞色舞起来:美国真富呀!到处是高楼大厦,满街都是汽车……毛泽东和他坐在一个沙发上,侧身望着他,没有搭腔。赫鲁晓夫越说越起劲:“我到了戴维营,见到艾森豪威尔,他叫我mydearfriend(我的亲爱的朋友)……”看来话交黄大使带去。”
陈毅舌战赫鲁晓夫
虽然毛泽东的动作比先前迟缓,但他的情绪感染着陈毅和到会的每一个人。
在这之前,国务院开了务虚会议。毛泽东不太满意。6月16日上午9时,又召集邓小平、陈毅等几个副总理到“游泳池”。毛泽东开门见山:“你们这次务虚会议没有分析国际形势是个缺点,陈毅同志讲话时对国际形势还有分析,他讲得生动活泼,你们是否赞成?”毛泽东环视一周,接着讲:“政策是根据敌我的形势而来的。你们务虚务了十几天,连形势都不务一下,应再搞一两天,专门谈国际形势。可辩论,可交锋,不要怕讲错了。言者无罪闻者足戒。你一个人讲错了,对别人有很大启发。生怕讲错了穿小鞋,不要紧,穿小鞋是最轻微的,怕什么?怕穿小鞋,怕开除党籍,怕杀头,怕撤职,怕坐班房,志向都不大,要有穿小鞋的勇敢,不要怕受卡,帝国主义都不怕,穿小鞋就怕?要开始想想国际形势。过去我们打蒋介石,没信心怎么办?现在我们提出要超过美国,要建成第一个强国,对形势不分析,天天怕人家……”
毛泽东沉默了。那长长的烟灰抖落他一身,他没有掸,也没有吹,而是站起身来,让烟灰滑到地上,他的眼睛好似看着其他几个抽亮的烟头:“问题是两个阵营,是我怕你呢,还是你怕我呢?还是双方都怕?我们6亿人的心理状态怎样?是否有点子恐怖?是否也有点怕?我是有点怕的,也许你们是百分之百的马克思,不怕。……”
毛泽东暂短地笑了一下,又抿住嘴,打量着每一个人。陈毅不知何时叼上了张茜“三令五申”不让抽的烟,眯着眼沉思。他知道,主席阐明的这一切,都将在外交中体现。而分寸感却是一门总无先例的学问。作为外交部长,他必将在“决裂”中扮演重要角色,并恰如其分地表白一切,他会怕么?
1959年9月8日,苏联临时代办约见陈毅外长,由外交部苏联东欧司司长余湛陪见。代办交来了塔斯社关于中印边界武装冲突的声明,说是征求中国同志的意见。这个声明表面上表示中立,实际上偏袒印度。陈毅听完翻译,脸色一下涨得通红,站起来,怒睁双眼,额角上青筋随着呼吸的粗气一鼓一胀。他马上把客人送走,见工作人员还都站在原地等他,他说道:“是对方在边境地区挑起武装冲突,我们被迫自卫反击,苏联的立场不像话!叫我说什么?只好报告中央。”
9月30日,赫鲁晓夫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来华,参加国庆10周年活动。
毛泽东主席亲赴机场把他接到钓鱼台国宾馆18号楼。刚在客厅坐下,赫鲁晓夫便眉飞色舞起来:美国真富呀!到处是高楼大厦,满街都是汽车……毛泽东和他坐在一个沙发上,侧身望着他,没有搭腔。赫鲁晓夫越说越起劲:“我到了戴维营,见到艾森豪威尔,他叫我mydearfriend(我的亲爱的朋友)……”看来话不投机。毛泽东面无表情,起身请他到房里休息,说晚上还要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