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的说一下勾起了梁漱溟脑海中20年前的往事。当年梁漱溟每晚到杨怀中家中去,总有一个高个子青年来开大门。杨怀中告诉他,这位青年是他湖南第一师范的学生,有才有为,到北京来拜老师的。后来杨先生去世,家境不好,蔡元培发起出资办丧,梁是出资的。他还记得这位湖南青年,是具体承办丧事的人。丧事一完,他也就离开了北大。梁漱溟连连向毛泽东点头:“是的,好记性,有这事,有这事。”这可以说是梁与毛的第一次正式见面。
梁漱溟对抗战前途十分忧虑,所以一见面,他就从南京和武汉的沿途惨景,谈起“中国的前途如何?中华民族会亡吗?”毛泽东听完梁漱溟的叙述,不急不躁地说:“梁先生,你所听到看到的若干情况,大都是事实。但我的看法,中国的前途大可不必悲观,应该非常乐观!中华民族是不会亡的,最终中国必胜,日本必败,只能是这个结局,别的可能没有!”接着,毛泽东从国际国内、敌我友三方的力量对比,详细说明这些论断的依据。梁漱溟听得渐渐入神,从毛泽东肯定的语气,甚至那必胜信念的情绪,都深深地感染着梁漱溟。毛泽东的话音一落,梁漱溟即说:“毛先生,可以这样说,几年来对于抗战必胜,以至如何抗日,怎么发展,还没有人对我作过这样使我信服的谈话,也没有看到过这样的文章。
您今天的谈话,使我豁然开朗,精神振奋!”
“过奖了,过奖了,梁先生!”毛泽东与梁漱溟的谈话一直进行到后半夜,毛泽东很客气地说:“梁先生,你旅途劳累了,你我今天不必熬通宵了,明天晚上再谈吧。”
梁漱溟起身:“我送你一本书,请你先翻翻,明天的谈话就从我这本书开始,好不好?”
“随便,随便,朋友之间,无话不谈嘛。”毛泽东接过一本厚厚的书,即梁漱溟新出版的《乡村建设理论》。
第二天谈话一开始,毛泽东拿出昨天梁漱溟昨日送的那本书,说:“大作拜读了,但看的不细,主要之点都看了。我还从中摘出一些结论性的话。概括地说,你的著作对中国社会历史的分析有独到的见解,不少认识是对的,但你的主张总的说是改良主义的路,不是革命的路。而我认为,改良主义解决不了中国的问题,中国需要彻底地革命。”在这一点上,梁漱溟与毛泽东不能苟同,他认为中国社会贫富贵贱不鲜明,不强烈,不固定,只要人人尽责,做好本行,社会就稳定发展。两个都无法同意对方的观点,从下午6点开始,又是一个通宵。虽然争论很激烈,且谁也说服不了谁,但两人态度友好,也很随便。毛泽东穿着一件皮袍,有时踱步,有时坐下,有时则干脆在床上躺一会儿,不拘礼节。梁漱溟也常被毛泽东幽默的话语逗笑。毛泽东送客出门时,东方已白。他对梁漱溟说:
“梁先生是有心之人,我们今天的争论可不必先作结论,姑且存留听下回分解吧。”
所以事隔多年之后,已是93岁高龄的梁漱溟回忆此次争论时,还不无感慨:
“这虚怀若谷的气度,如果能保留到建国以后,特别是在他的晚年,那该多好呢!”
1942年,周恩来曾托人捎给梁漱溟一封密信,劝梁到苏北或任何靠近中共辖区的地方,建立乡村建设或同盟的据点。周恩来想帮助梁漱溟开创一个新的局面。这不仅是中共方面的意思,也是同盟的朋友的希望。然而,梁漱溟却在几乎没有考虑的情况下,拒绝了。
日本战败以后,重庆有许多人认为国共两党轮流执政的时机已经到来。但梁漱溟对此并不乐观。但在重庆,他的话没人听。他决定二赴延安,向中共领袖陈述他的忧虑和见解。经周恩来安排,他乘美国军用飞机,经北平飞抵延安,毛泽东亲至机场接待。梁随毛同车至枣林他的住处休息用饭。梁漱溟表示,在他倾吐积怀时,希望多有些人在座。毛泽东同意了。
在一间不大的会议室里,毛泽东、朱德、彭德怀、任弼时、张闻天等10位领导人在座。梁漱溟情绪很激动,他说:“谢谢各位朋友给我这样一个好机会,我很高兴。”
当梁漱溟说到对中国的现状无可奈何,对国民党很失望,自己也不知道中国何年何月才能进行认真的经济建设时,任弼时笑着插话:“梁先生的意思是不是要蒋介石先生死了,国民党垮了台,中国才能进行认真的经济建设;而现在蒋介石并没有死,国民党也没有垮台,因此一时没有答案?”
梁漱溟报以微笑,没有正面回答。与第一次赴延安相比,他对自己的“伦理本位,职业分途”的治国方略,已不再自己坚持了。梁漱溟与中共领导人会谈的第二天,传来了重庆的蒋介石不尊重协议之宪草而多所改动之讯,毛泽东说:
“他蒋介石改由他改,改八、九、十次亦由他改,但我要那第十一个!”
为等周恩来自重庆返回延安,以便了解政治协议的改动情况,梁漱溟在延安逗留了10天之久。
1946年1月,国共双方经过艰苦的谈判,终于签署了停战协议。梁漱溟又想退出现实政治,回到书斋中去。1月26日,他写了一封信,托回延安汇报情况的周恩来带给毛泽东。信的大意是说自己对于现实政治的努力至此可告一段落,今后要致力于思想言论工作,要远离现实政治,才便于说话,请毛泽东予以谅解。
30日,周恩来从延安返回,带来毛泽东的复信。毛泽东在信中对梁漱溟离开现实政治的意思表示不同意,并说言论与行动不是“不可得而兼”,何必停止行动而专搞言论呢?周恩来则当面对梁说:“你的信,我当时未看;如果看了,我就退给你而不会带给毛主席的。我们坚决不同意你的意思。国民党多年来采取关门政策,逼得我们不能不来叩门,请他们开门。现在门要开了,你们却不打算进去,往回倒退,这还行吗?如果这样一来,大家你也不干,他也不干,岂不垮了!岂不散了!问题实在严重,是绝对不能容许的,没有个人自由的。”
尽管周恩来发自内心,这些话不但是对梁漱溟说的,也是长期以来他自己对待现实的一种态度,还是没能阻止住梁,梁漱溟仍固执地写了《八年努力宣告结束》的文章,在政协会闭幕的宴会上,亲自交给周恩来等人传看,随之,发表在第二天的《大公报》上。
但时局的变化,将埋头书斋的梁漱溟又推到了前台。
1946年的国共和谈陷入僵局以后,周恩来迁至上海马思南路居住。作为“第三方面”的代表梁漱溟仍对和谈抱有一线希望。他来到上海周恩来寓所,与周恩来长谈,力劝周返回南京,重开两党谈判。周恩来认为,国民党方面欺人太甚,要负发起内战的全部责任。周恩来表示目前不宜回南京,对方不具备谈判条件。经梁漱溟再三劝说,周恩来没再表示坚决拒绝。梁漱溟当然喜上眉梢,连夜坐车赶回南京,想找蒋介石疏通。但一大早下了火车,见报载国民党军队攻下张家口的消息,顿时心凉了半截。其时一大批记者向他涌来,他无话可说,只惊叹地说了一句:“一觉醒来,和平已经死了!”各报都登了这句话,一时广为流传。
国民党军队又于10月25日攻占了东北解放区的安东。当梁漱溟将此消息透露给来到南京的周恩来时,正在喝茶的周恩来把茶杯一摔,愤怒地说:“从此以后,再不谈了,我们要回延安了。蒋介石一点也不了解共产党,殊不知共产党是不怕压的,共产党从无到有,从最底层翻上来,如果怕压,当初就没有这回事了。”并表示立即要走,经梁漱溟等人竭力相劝,才同意暂时留下。
但国民党方面仍不思改正,一面说要就地停战,一面又坚持恢复1月13日驻地停战。负责调停的第三方面虽觉为难,但还是搞了一个折中方案,即梁漱溟提出的,把国共两方的方案都“撒手不算”,让双方让步。他认为这个方案“大公至正”。
双方一定都会乐于接受。当他带着方案来到梅园新村面交周恩来时,首先声明,这是最后的折中方案。言下之意,再无商量余地,只有双方立即接受一条路。接着,梁漱溟将方案提出、讨论、修改的经过说了一遍。周恩来一面听,一面看方案。当梁漱溟说到来梅园时,已同时派人将方案送国民党代表孙科和马歇尔特使各一份时,周恩来脸色骤变,以手势制止梁漱溟说:“梁先生,你不要往下说了!我听着心都碎了!怎么国民党压迫我们还不算,你们第三方面也一同压迫我们?今天和平破裂,即先对你们破裂,十年交情从此算完。今天国民党是我的敌人,你们也是我的敌人!”
周恩来发这样大的火,梁漱溟还是头一次看到。只见周恩来泪落声嘶,用力摔门而出,很快拿来中共中央的电报,电报上记录有中共与民盟相约,在以后有新的打算要互相通知关照等语。周恩来接着说,我是信任你们的,你们为什么不事先关照一下?周恩来流泪,一同送方案的民盟成员莫德惠也跟着流泪。
想起前约,梁漱溟自知理亏,酿下大错,一时茫然不知所措。同去的民盟成员李璜提议:“赶紧把文件从各方收回再说吧。”梁漱溟如梦初醒,赶紧差人分头将送出的方案追回。
事情总算挽回。梁漱溟十分难堪,对周恩来等人说,这件事使他深感自己搞不了政治,决心退出和谈,以补自己的过失。周恩来是从不记个人仇恨的人,何况对待一时犯了错误的朋友。他劝梁漱溟:“事情既已挽回,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梁先生不必过于内疚,退出和谈,实可不必。我们已是多年的朋友了,梁先生三思。”一旁的民盟成员也劝。可是梁漱溟去意已定,真的退出和谈,辞掉了民盟秘书长的职务,离开南京,赴重庆搞他的学术教育去了。
梁漱溟最后的感叹:还是毛泽东伟大
1950年1月,梁漱溟应毛泽东、周恩来之邀,自重庆经武汉到达北京。其时毛泽东、周恩来正在莫斯科。3月10日,毛主席和周总理访苏归国时,梁漱溟也到火车站迎接。他被统战部安排在民主党派和无党派人士队伍中的头一个。所以毛泽东一下火车就发现了梁。便大声打起招呼:
“梁先生,你也到了北京,我们又见面了!你身体可好?家眷都来了吗?改日来我家做客,长谈,再来一个通宵也成!”梁漱溟虽然是个大学问家,应酬的话却不怎么会说,只是笑着,赶紧握手。11日公宴,梁漱溟应邀出席。席间,毛泽东走到梁的坐席,见梁吃素,又不饮酒,便笑着说:“梁先生坚持食素,清心寡欲,定长寿也!”并当场约梁漱溟于次日去中南海颐年堂自己居处做客,梁漱溟当即应允。
12日下午,毛泽东派出的汽车将梁漱溟接进中南海颐年堂,毛泽东早已在院中迎候。
入座后,毛泽东问梁漱溟对国事有何意见。梁漱溟随口答道:
“如今中共得了天下,上下一片欢腾。但得天下易而治天下难,这也可算中国的古训吧。尤其是本世纪初以来的中国,要长治久安,不容易啊。”
要说1953年以前,毛泽东对梁漱溟却是尊敬有加的,凡事都愿听听这位知名思想家的意见。有空的时候,便约他来长谈。为了使梁漱溟能安心生活、写作,毛泽东把梁一家安排到颐和园居住。
他们的交谈一般都在晚上,但1952年8月7日的谈话,却在下午1时开始,谈话内容也有所变化。当时全国各行各业都在学习苏联“老大哥”,梁漱溟最感兴趣的就是苏联的巴甫洛夫学说,他向毛泽东提出去苏联做这方面的学术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