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杰是中国著名的军事家,曾任陆军大学校长多年,和国内各派系很多军事将领都有较深的渊源,向来受蒋介石猜忌;又担任过驻苏大使,对苏联同情;在解放战争中,杨杰曾联络西南地方势力反蒋,是当时“民革”的发起人之一,近来又在昆明策动卢汉起义。他到香港,是准备经过香港前往北平开第一届政协会议的,可惜晚离开了一步。在后来全国政协第一届全体会议上,周恩来提议把杨杰当做一个缺席代表,主席团向“民革”和杨杰将军的家属发了唁电。
杨杰的死,深深地刺激了卫立煌。香港不是避风港,这之后他深居简出,只在家中读书阅报,从中了解大陆的事情。
卫立煌仍是顾虑重重。“民革”的同志了解到卫与蒋的关系已经决裂,过去在抗战中与八路军合作得也不错,便征求他的意见:“民革”可以介绍他到北京参加人民政协会议,共商国是,建设新中国。但卫立煌谢绝了。他认为现在还不是去北京的时候。像他这样一个背着失守东北黑锅的国民党将领去北京,必然成为一件引人注目的新闻,而蒋介石正可以把他自己打败仗应负担的全部责任推卸到卫某身上,这样反给了蒋介石以反宣传的口实。卫立煌郑重宣布:“我是一个中国人,我将来一定要回新中国,等等再说吧。”
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卫立煌闻讯后十分激动,特地买了几瓶好酒,自己低斟浅酌,也不管自己是不是“战争罪犯”,拿起笔就起草了一份电报,通过香港的中共组织,发到北京向毛泽东主席致贺:
北京毛主席:
先生英明领导,人民革命卒获辉煌胜利,从此全中华人民得到伟大领袖,新中国富强有望,举世欢腾鼓舞,竭诚拥护。煌向往衷心尤为雀跃万丈。敬电驰贺。朱副主席、周总理请代申贺忱。
卫立煌
江(即10月3日)
寓居的日子度日如年。卫立煌担心蒋介石的暗杀,处处小心。有时在家实在烦闷,就携带夫人和子女出外散散步。听见道旁人指指点点:“这不是卫立煌吗?”他连忙拉着孩子走远,嘴里说道:“不要回头,一回头反叫人认清了。”直到回到寓所仍惊魂未定。
六年过去了。解放军收复了浙江沿海一些岛屿,美国政府公然出面干涉,与台湾订立了所谓“共同防御条约”,企图干涉中国人民解放台湾。1955年1月24日,周恩来总理兼外交部长发表了《关于美国政府干涉中国人民解放台湾的声明》,揭露美帝国主义的阴谋。卫立煌看到这个消息,并看到香港一些国民党报纸不但污蔑声明本身,还对大陆报纸报道的张治中、傅作义、蔡廷锴等人发表的谈话加以攻击。
卫立煌当着一些朋友的面说:“是非自有真理,我在香港也要发表和张治中同样的意见,我奉了谁的命呢?没有谁要求我这么说,我的话完全是出自一个中国人的内心话,爱国的中国人就应当这么说,解放台湾,完成统一大业有什么不好!”
在香港的中共地下党闻知此事,来和卫立煌见面,支持他的爱国行动,鼓励他仗义执言,同时告诫他,香港并不是自由讲话之地,如果愿把这些意见公开发表的时候,卫本人必须藏匿起来,不然定会遭蒋帮特务的迫害。询问他:发表文章以后是否返回大陆?
此事传到北京,周恩来赞同卫立煌发表文章同时返回大陆的办法。周恩来认为卫立煌的爱国心思很好,现在是回来的时候了。恐怕韩权华不同意,周恩来和邓颖超找韩权华的六姐韩循华来商议。此时正好邓颖超的秘书生病请假,由一个1948年进燕京大学读书的女青年韩德庄代理。这个韩德庄是韩权华的侄女,周恩来就叫韩德庄执笔给卫立煌写信,说是姨父曾在太原结识的朋友叫她写信的,请姨父和姨母回来。
卫立煌一见信上写着“太原结识的朋友”,顿时联想到是周恩来。太原前线几次接谈的情景历历在目。长期以来,他时时刻刻都在注意“太原结识的朋友”的消息,只要有关他的报道,他都要仔仔细细地读几遍。现在周总理请他回去,那再好不过了。
来洽谈的香港中共人员问韩权华:“有顾虑吗?”
韩权华直言不讳:“有。我觉得我们已经成为无所作为的人了,不如流落香港,了此残生。”她担心:“我们现在的地位,无论对于哪一方面说来都不好。对于台湾来说,是撤职查办在逃的犯人;对于大陆来说,是没有归案的战犯。”显然她对将卫列入“战犯”有看法。倒是卫立煌想得开:“不要紧,革命不分先后,这些都会发生改变的。”
韩权华还是有想法:“在生活上我也有顾虑,在大陆上是不劳动者不得食,人人劳动,我一直有病,我怕到了那里劳动不了。”
来洽谈的人笑了,告诉她大陆所谓“劳动”的实际情况,这才慢慢解开了她的思想疙瘩。卫立煌希望立即成行:“我愿意用我的余年报效国家,我要革命,别的什么也不想。”
3月15日,卫立煌一家秘密回到广州,立即受到中共华南局书记陶铸和华南局统战部部长林李明的欢迎。卫立煌立即发电报至北京,向毛泽东、周恩来和朱德报告他已经回来了,同时将预先准备好的《告台湾袍泽朋友书》交新华社发表。
4月5日,正流连于太湖美景的卫氏夫妇忽然接到北京的电话,说周总理有要事即将出国,想在临行前会见卫立煌及夫人。他们立即离开美丽的无锡,当晚搭车北上。一路上,他们兴奋异常。卫立煌就要见到“太原结识的朋友”,现在的一国总理;而韩权华的心情更为激动,她要见到的是她青年时代的老同学邓颖超:这世界竟是这样的小呵!
第二天上午,火车到达北京时,中央一些领导亲自到车站迎接。下午5时,周恩来将他们请到中南海家中,一边吃饭一边交谈。周恩来详细地询问了他们的健康状况、回来的经过,与卫立煌谈起了两次国共合作的旧谊。邓颖超和韩权华重叙往事,小饭厅里不时传出朗朗的笑声。听说周恩来第二天就要动身出国参加第一次亚非会议,还腾出时间和他们长谈,后来知道周恩来是刚刚动了手术还不到一星期,他们更是感动。
在周恩来出国期间,邓颖超亲自过问卫立煌夫妇的住房、生活、参观等各方面的安排。周恩来从万隆会议一回来,又和陈毅副总理宴请卫立煌,席间,陈毅还专门谈到为何当时将卫列入战犯名单……6月,卫立煌从北京饭店搬到政府为他们安排在北京东单麻线胡同的新居,周恩来又抽时间专门来看望他们。卫立煌先后担任了全国政协常委、国防委员会副主席、全国人大代表、民革中央常委,讨论国家军政建设问题,到南北各地视察访问。
他在《回到祖国大陆以后》的文章中写道:“我虽年逾六旬,但自觉较过去更为年轻。今后我当致力于伟大的社会主义建设事业,不负祖国人民的关切和厚望。”当是他的肺腑之言。
1956年4月16日,周恩来在北京饭店举行盛大酒会,欢迎来我国访问的苏联最高苏维埃主席团主席伏罗希洛夫。周恩来向伏罗希洛夫介绍了卫立煌。伏罗希洛夫笑着对卫立煌说:只要我们团结一致,我们就是无敌的。
周恩来总理说,国共两党过去已经合作了两次。
毛泽东紧接着说:我们还准备进行第三次国共合作。
卫立煌对此深觉荣幸:中共两位最有权威的领袖是当着他的面,公开提出“准备进行第三次国共合作”这么一句意义深远的话。
1958年5月以后,卫立煌得病,先是咽不下东西,后来突转心肌梗塞,住入医院。周恩来和朱德都一再到医院去看望他。到了卫立煌病重说不出话来时,周恩来握着他的手鼓励他同疾病作斗争,卫立煌的神志还是清醒的,两眼流下了热泪。
1959年隆冬,严寒使卫立煌又染上了肺炎,使他一病不起。最后两天,朱德,这位继周恩来之后,他又结识的共产党朋友,一直陪伴在身边。1960年1月17日,64岁的卫立煌与世长辞。时值大寒季节,西伯利亚有一股较强冷空气南移,北京降雪。
公祭大会由全国政协主席周恩来主祭。原来周恩来正在上海忙于公事,为了这个公祭大会,他特地连夜乘专车赶回北京,亲自到灵堂来主持。
周恩来给李宗仁带话
卫立煌回归祖国大陆,使得客留美国新泽西州的另一位失意老人李宗仁深受触动。他反复读着卫立煌发表的《告台湾袍泽朋友书》,觉得几年前他任代总统时,是他下令撤除了蒋对卫宅的幽禁,卫才得以逃离,所以卫是受益于他的。连国民党这样一位“五虎上将”的卫立煌都能受到中共领导人的如此善待,我又如何?
他对“和平”一直存有一念。在他由香港赴美国之际,为给日后留下一条回归之路,特意把与他非常贴近的智囊人物、曾任国民党中常委的程思远留在香港。程思远后来回忆说:“我替李宗仁办完一切手续后,他决定把我留在香港,我估计他此次赴美治病是一时权宜之计,最后一定要回到祖国来,可能让我在香港起桥梁作用。”
当周恩来走向世界舞台,出现在万隆亚非会议上,并发表关于台湾的声明:
“台湾是中国的领土,中国人民解放台湾是中国的内政问题。中国人民同美国人民是友好的。中国人民不要同美国打仗。中国政府愿意同美国政府坐下来谈判,讨论和缓远东紧张局势的问题,特别是缓和台湾地区的紧张局势问题”时,李宗仁特别留意。他写信给程思远,嘱其同海外爱国人士交换意见,替他准备一个文件,以便在适当时机发表。同时,他自己也提出了一个《对台湾问题的建议》,提出两种方案,甲案:恢复国共和谈,中国人解决中国事;乙案:美国承认台湾为中国的一部分,但目前暂划为自治区,双方宣布不设防,美国撤退第七舰队。他奉劝蒋介石抛弃个人成见,以苍生为念,毋使内战重起于中国。
周恩来也极为关注李宗仁的动向。他注意到李宗仁态度、立场上的变化,开始做争取李宗仁归国的工作。1956年4月下旬,周恩来授意李济深:设法以你的名义告诉程思远,让他来北京一趟,就李宗仁的问题谈谈。李济深不仅是资深的政治家、军事家,还是李宗仁加入国民党的入党介绍人,他的参与对李宗仁是有影响的。
李济深按照周恩来的意思,当即给香港方面有关朋友打长途电话,让转告程思远,希望他到北京一谈。程思远虽觉突然,但事关重大,经过再三考虑,决定如约秘密北上。
程思远没办任何手续,也不带行李,由专人护送回到大陆。这一行程充满了神秘。4月28日,他到达北京。5月7日晚上,张治中约他到家中吃饭。饭后,张治中说:“明天下午,政协礼堂三楼举行酒会,招待海外归侨,周总理为要见你,也来参加,你最好写一些材料事前由我交给总理。总理说,他1938年在武汉曾经见过你。但是,明天我还是要郑重地向他介绍你。”
次日上午,程思远就写了一份各方对台湾问题看法的报告,交给张治中。下午3时许,程思远到政协礼堂三楼参加酒会,他正和张治中谈话时,周恩来健步走进大厅,虽然过去了十多年,人也胖了一些,程思远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周恩来。张治中正准备作介绍,周恩来却已笑容满面地向程思远伸出手来:“思远同志,久违了,欢迎你回来!”周恩来说:“我们1938年在武汉见过面。”程思远不禁惊奇:事隔18年,他还记得我,真是记忆力惊人。
周恩来又问:“今年多大岁数了?”
“47岁了。”
“身体这样好哇!”
“很好,我在海外常常游水。”
周恩来抱起肘来,细心地问:“你这次来有什么计划吗?”
程思远回答:“没有,我听候总理指示。”
周恩来笑了:“我希望你到各地多走走,多看看。比如东北,那是我们的工业基地,你可以去看看嘛!多看点地方,回到海外就多些材料讲嘛。”
程思远说:“我这次来得很匆忙,不准备到外地参观了,下次再去吧。”
周恩来笑笑点了点头,当场招呼刘斐、余心清、屈武他们,说:你们这几天多花点时间,陪程思远到附近去看看,大家谈谈,谈谈祖国这几年的情况。过几天,我们再详细谈谈。
四天之后,周恩来在中南海紫光阁宴会厅设午宴招待程思远。参加的还有李济深、张治中、邵力子、黄绍、刘斐、屈武、余心清、刘仲容、刘仲华和李克农、罗青长等人。50年代中期,是周恩来政治生涯中又一辉煌时期。午饭前,周恩来显得既轻松又愉快,充满活力。他和程思远交谈着:“今天我同你见面,是建国以来,我们共产党人第三次同国民党人接触。第一次是叶剑英元帅在广东同前中国银行总裁张公权接触,叶帅你见过的吧?”
程思远说:“见过。他当八路军总参谋长时,也是1938年,我们请他在武汉给广西学生军做报告。”
周恩来接着说:“第二次,是我找龙绳武。龙绳武你熟吧?”
程思远知道:“他是龙云的儿子。还有个哥哥龙绳文在美国。”
周恩来说:“第三次就是你了。”
午饭后,周恩来毫无倦色,继续与程思远在客厅里交谈,一谈就是三个小时。
从中国革命和建设、国共两次合作谈到现在国家对国民党人的希望。他特别强调:
我们国家当前的对内对外政策,围绕着一个基本方针,就是调动一切积极因素,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为建成一个强大的社会主义国家而奋斗。按照这一方针,我们主张爱国一家,团结对外,以诚相见。过去,中国共产党和国民党人曾经两度并肩作战,反对帝国主义。我们希望将来有第三次的国共合作。有人说,过去两次国共合作,结果凶终隙末(语出《后汉书·王丹传》,指原先好友,终成仇敌),但是追源究始,责任不在我们。这是事实俱在,有目共睹的。
总理说,从现在起,我们不派人去台湾工作,我们不在台湾内部制造分裂,我们希望台湾全部过来。台湾当局如要了解国内情况,尽可以派人来大陆考察,我们将提供一切帮助,他们不必派特务来进行破坏活动。国民党军政负责人员来大陆探亲、访友、观光,我们将给以各种方便和协助,并保证他们来去自由。
谈到李宗仁,周恩来说:“李宗仁先生去年主张台湾问题由中国人自己协商解决。我看了很高兴。这是李先生在海外心怀祖国的表现。请你向李先生转达,爱国一家,爱国不分先后,我们赞成中国的一句古话‘和为贵’;我们欢迎李先生在他认为方便的时候回来看看。”程思远当即表示愿为此加倍努力。周恩来也说道:李宗仁的意见很好,只有一条我不同意,他主张台湾非军事化,这怎么可能呢?就是台湾回归祖国以后,还是需要军队保卫嘛!
程思远回到香港后,花了几个晚上,把回国的经历、感受和周恩来要他转达给李宗仁及海外人士的话,写了一封长信。因为篇幅太长,他分装了几个信封,寄给远在美国的李宗仁。
李宗仁回信表示不快,谓此行关系重大,事前何不相商?并申明他虽提出对台建议,但其中间立场迄今未有任何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