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力子说:“文白先生刚才向你们传达了毛主席和周总理的指示,只要你们真心诚意地悔改,一定会得到人民的谅解。”
张治中也补充说:“周总理要我转告大家:今后谁愿意留在大陆为祖国建设服务,一律妥善安排,愿意去台湾或海外者,政府也给予方便,保证来去自由。”
两位老师走了,却给功德林留下了希望。
这一系列的工作和措施,推动了战犯们的思想转变。从1959年6月至10月,他们先后三次给中共中央写“感恩信”,除表示服罪外,还表示愿在解放台湾的斗争中贡献自己的力量。
1959年国庆节前夕,毛泽东向全国人大常委会建议:在庆祝伟大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10周年的时候,特赦一批确实已经改恶从善的战争罪犯、反革命罪犯和普通刑事罪犯。几天以后,全国人大常委会作出了特赦的决定,国家主席刘少奇据此发布了特赦令。
消息传来,在秦城农场劳动的战争罪犯们个个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争着看报纸,有的把毛泽东的建议和特赦令工工整整地抄在笔记本上。夜深人静时,他们有不少人失眠了,不知喜鹊能否登上自己的枝头。大多数人都不相信自己会被第一批释放。
杜聿明、宋希濂想到自己当初的顽固立场,真有些后悔……
激动人心的一刻到来了!所有的战犯们都屏住了呼吸,甚至不敢抬起眼睛。杨伯涛的儿子就坐在下面,他竟然没有看见……大厅里空气好像凝固了一样。
12月4日10时整,特赦大会开始,由最高人民法院致词,宣布特赫十名战犯名单,按序列唱名,他们是杜聿明、王耀武、曾扩情、郑庭笈、宋希濂、杨伯涛、陈长捷、邱行湘、周振强、卢浚泉,法官一一授予特赦通知书。第一个叫杜聿明时,他毫无准备,机械地应了一声“有”,立即站了起来。管理员叫他出列,到前面一列长凳前,面向主席台肃立。法官念完特赦通知书全文,杜聿明低头深深向法官鞠躬,双手接过通知书,又深深地鞠躬,转身退到长凳上就座。这时,他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热泪夺眶而出,低头饮泣起来。摄影记者纷纷将这感人的场面摄入镜头。当十名特赦战犯都宣布完,轮到杜聿明讲话时,他走上讲台,顿时声泪俱下地说:“党和毛主席对我这样一个罪大恶极的头等战犯,给予特赦,我无限感激。
誓在有生之年,继续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使自己成为新人,永远跟着共产党、毛主席走社会主义道路,无论遭受狂风暴雨的阻碍,生死以之,决不反顾!”
终于又能坐在一起第一批特赦释放的战犯共33名,其中在功德林战犯管理所的有十名。这十人中,除陈长捷、卢浚泉两人外,另八人都是黄埔军校的毕业生。对此,周恩来专门做了安排:这十人加上从抚顺战犯管理所释放的溥仪,组成一个小组,集中住到北京崇文门内旅馆,由总理办公室的同志安排他们的学习和工作。周恩来,这位当年的黄埔军校政治部主任,希望这一批人能影响所有的黄埔同学,包括在台湾的“黄埔系”。
刚刚走出功德林的共和国的新公民们,他们住进旅馆,各自一间单房,由长期集体生活突然变为单独生活,一举一动需要自己考虑,总是惶惶无主,举棋不定。
他们思想上顾虑重重,心想,虽是特赦了,但到底有多大的自由呢?哪些地方可去,哪些地方不能去?再者,对人民毕竟有过罪恶,共产党特赦了,人民群众是否同意?
他们对阳光灿烂的外部世界已经陌生,一连几天,他们甚至茫然不知所措,仍然足不出户猫在家里。还是他们之中的老长者曾扩情有主意,他以学生的身份给周恩来写信,请求“赐教”:今后的路该怎样走?
周恩来接到信后,立即安排会见。
1959年12月13日,北京市民政局殷秘书通知特赦的十人,明天下午有首长接见,不要外出,在旅馆等候汽车来接。翌日下午1时许,驶来一辆大轿车,把十人都接上了车。“这是到什么地方去?是哪位首长接见呢?”大家都猜不着,又不好意思问。车经过北海大桥后,向左转弯,有人认出这是到中南海的路。果然,大轿车一直驶进了中南海北大门。杜聿明等下车后,被领进一间大会客室,室内沙发排成一个圆形。这时,一位干部宣布:
“今天是周总理接见你们。”
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愣了一下,随即都咧开嘴笑了。他们的惊喜一点也不奇怪。
在座的黄埔一期学生杜聿明、曾扩情、宋希濂、周振强和第三期学生王耀武当年都亲聆过周恩来的教诲。他们早就有见见总理的愿望,可知道总理忙,谁也不敢开口请求。想不到,今天周总理却在日理万机的繁忙中,抽出时间专门来和大家见面。
但是,杜聿明等的心情又是复杂的,当年不听周恩来的劝告,走上了与人民为敌的道路,成了人人喊杀的战犯,在老师面前又该说些什么呢?喜悦与羞愧的双重心情交织在一起,心中五味混杂……
正当特赦战犯们激动不已、思绪纷纭之际,中央统战部徐冰部长指着一人,给大家介绍说:“这是清朝末代皇帝溥仪,他是在抚顺管理所第一批特赦的。”溥仪身穿一套蓝棉制服,戴一副深度白色眼镜。他听完徐冰部长的介绍后,转身向大家频频点头致意,然后就座。
就在这时,周恩来总理出现在门口。陈毅、习仲勋两位副总理同张治中、傅作义、邵力子、章士钊等几位先生,随着总理一齐步入会客室。大家起立,热烈鼓掌。
周恩来挥手示意请大家坐下,仍然是当年的那副炯炯眼神,只是面颊丰满了许多。
他微笑着和大家一一握手。
他走到曾扩情面前,叫了一声“曾扩情”时,这位在黄埔时期曾经追求进步的汉子不禁满含热泪。他原以为几十年过去了,周恩来不会记得他,可周恩来一下就认出了他,并说道:“我在黄埔的时候还不到30岁,有很多学生年龄比我大,我当时感到有很大压力。”
曾扩情说:“我那时已30开外,学生比老师还大几岁呢。”所以当时在黄埔军校,同学们都爱喊他“扩大哥”。
周恩来又转脸和溥仪谈起来,这是他与溥仪的第一次见面,他看着溥仪的穿着,说起旗人的一般习俗和服装来:“我和人接触,一看到这些特征的,我就知道他是一位旗人。”
活跃的陈毅开起玩笑,对溥仪说:“我早年在北京读书的时候,还是你的臣民哩。你出来时,我们还要看看你这个皇帝呢!”
他这一说,会客室里顿时活跃起来。弄得溥仪也有些不好意思。
曾扩情口中讷讷,似要认错的样子,却被耿直的杜聿明抢先:“学生对不起老师,没有跟着老师干革命,走到反革命道路上去了。真是有负老师的教导,对不起老师!”
周恩来忙说:“不能怪你们学生,要怪老师没有教好。”
杜聿明又向陈毅检讨:“我在淮海战场刚刚被俘时,老总要见见我,我当时抱着与共产党誓不两立的反动立场,拒不见面,确实是顽固透顶,应该罪加一等。”
陈毅摆摆手,眉毛一扬:“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当听到杨伯涛介绍说,他的妻子没有追随胡琏的第十八军逃往台湾,而是回到芷江,在县被服厂当三级缝纫工,自食其力抚养子女上学时,周恩来点头微笑。
周恩来又走到郑庭笈面前。郑庭笈是黄埔五期生。解放战争期间,他任国民党第四十九军中将军长,在辽西战役中被俘。张治中在一旁介绍说:“他是郑介民的堂弟。”
周恩来说:“我知道。”在北平军调处时,周恩来与郑介民打过交道。他问起郑庭笈的家庭情况,因为他已经听说一些:郑庭笈的妻子冯莉娟在郑被俘后,原准备去台湾。临行前,她听说郑在哈尔滨发表一篇广播讲话后,决定留下来。1954年,她回到北京。但作为战犯的妻子她难以得到工作,于是提出和郑离婚。郑庭笈的回答证实了这一点,周恩来转身对张治中说:“那你们应该动员他们复婚嘛!”在当时的情景下,郑庭笈以为周恩来不过是顺嘴说说而已,一个大国总理哪会留心这点小事?可是当他再次遇见周恩来时,周问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复婚了吗?”郑庭笈激动得一时语塞。几十年之后,郑庭笈每当忆及此事,总是掩饰不住感激:“我至今还无法判断,周总理这样待我,究竟是由于他有超人的记忆力,还是有超人的情感!”郑庭笈后来任全国政协文史专员,周恩来关照有关部门,将他妻子调到他身边当打字员,促成了这对夫妻的再度结合。所以,郑庭笈总对人说:“如果没有周总理,我们夫妻不会破镜重圆。我的家庭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幸福。可以说,周恩来就是我们的红娘。”
这样漫谈了一阵以后,周恩来作了较长时间的谈话。他说:“我们党和政府,是说话算数的,是有原则的。我们是根据民族利益、人民利益来释放你们的。”接着,他分别就立场、观点、工作和生活、前途等四个问题作了讲解。周恩来最后说,你们也不要把现在的一切都看得那么好。北京的巷子里还有很多矮小房屋。全中国实现现代化,还需要几十年。精神面貌也不一致,有的人进步比较慢。我希望你们:
第一,要相信党和国家。党和国家对你们是信任的,你们要用自己的力量,为国家为民族多做贡献。第二,倘有不如意的事,可以写信,可以与中央统战部联系,有话就要说,不要积少成多,结成疙瘩。
邱行湘是大家公推的记录员,他一边听,笔一边飞快地在本子上记着,生怕漏掉一个字。这份记录日后成了重要的历史文献。
周恩来看了看表,觉得时间已经很久,该吃晚餐了,就问工作人员:“预备晚餐了吗?”
工作人员说:“没有预备。”
周恩来歉意地说:“以后再说吧。”
杜聿明等向周恩来和各位师长鞠躬告别,离开了中南海。
这之后,统战部遵照个人意愿,让他们或回家乡或留在北京生活,过了出狱后的第一个暖冬。
转眼到了第二年的10月。那时张治中在颐和园介寿堂休养,周恩来托人以黄埔军校教育长身份,发个通知,邀请在京的黄埔同学到颐和园集会,并嘱有家属的也要偕同参加。为此,周恩来亲自给陈毅大将挂电话,嘱他一定偕夫人同往。19日上午,黄埔同学都兴高采烈地来到了颐和园。来的人真不少:有张治中及夫人洪希厚,邵力子和夫人傅学文,屈武,陈赓及夫人傅涯,郑洞国及夫人顾贤娟,侯镜如与夫人李松芸,黄雍,李奇中,覃异之,张治中的女儿张素我及女婿周嘉彬,唐生明及夫人徐来,以及杜聿明、宋希濂、周振强、王耀武、郑庭笈、杨伯涛等。统战部副部长平杰三、童小鹏两位主持。
周恩来和邓颖超按时到达,大家起立欢迎。周恩来满面春风,招呼大家就座。
他对杜聿明等六人到红星公社插队的情况,仔细地询问,然后对大家说:“这次集会是黄埔师生联欢。这次文白先生在颐和园休养,趁这个机会请文白先生邀约大家来这里见面。大家工作得很好,我很早就想和你们谈谈的。”
邓颖超也站起来说:“我和黄埔没有关系,但我对黄埔同学也是很关心的,今天也高兴和你们见见面。”
周恩来转而对杜聿明等六人说:“你们是第一批特赦的,要做改造的标兵。你们是特赦了。但是过去的历史罪恶,还是客观存在不能改变的,不能因为特赦就一笔抹掉了;而人的思想行为是可改变的。赦人不赦罪。大家要引以为戒,继续改造自己。”
杜聿明等沉沉地点头:“请总理放心,我们一定按照您指示去办,继续改造自己。”
陈赓是个天生的乐天派。有他在哪里,哪里就不会寂寞。会餐时,他见大家都不动筷子,就动员说:“来,我们拿出黄埔的精神,把桌上的菜一扫光!”
大家都乐呵呵地动起筷子。而宋希濂、杜聿明还是有些心事:宋希濂跟陈赓都是湘乡人,当年是跟着陈赓报考黄埔军校的,可是后来走上了两条不同的道路;杜聿明握着陈赓的手说:“那时我们两人同队,思想进步,颇得你的帮助。后来一失足成千古恨,成为历史的罪人。感谢党和毛主席,我今天又和你团聚了。”这也是宋希濂的心里话,经杜聿明一说,他心里也舒坦了许多。他敬佩陈赓:真没想到,他又给我领了条路,而且没有一点胜利者自居的神气和训话式的满嘴教条。看来,后半生还有活头……
会餐完毕,少憩片刻,周恩来兴致勃勃地问国务院的工作人员:“大家聚会不易,要留个纪念,在哪里拍几张照好?”
工作人员引导总理和众人一行到昆明湖北岸的牌楼前,以巍峨的万寿山为背景,拍了几张集体照。周恩来又对杜聿明等六人说:“我单独和你们照个相吧。”他叫工作人员选择镜头位置,要六人站在他左右,拍完照片,他让大家自由在园里活动,他和张治中、邵力子几位老人回到介寿堂休息,谈话。邓颖超则游兴未已,看到杜聿明在给别人照相,走过去说:“我的技术不好,我给你们照几张吧。”于是她接过相机,让杜聿明也站进队去,选择曲栏拱桥几处风景,照了好几张。
直到下午,大家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颐和园。
经过一段时间的劳动锻炼,1961年旧历春节,徐冰部长宣布了任命书。任命溥仪、杜聿明、宋希濂、王耀武、周振强、郑庭笈、杨伯涛等七人,为全国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专员,正式参加国家机构的工作。这个机构是周恩来创议设立的。
当他在1959年一次邀集60岁以上老年人士座谈时,建议老人们为教育后代,“把亲身经历记录下来,传之后代”,因而建立了这个机构。每月工资一百元,当时供四口之家用绰绰有余。有分配的公房,专员以及高干同等享受保健。
1963年11月10日,周恩来在人民大会堂福建厅,召见溥仪、杜聿明等全体文史专员和妻子,并邀请鲁迅夫人许广平、傅作义和夫人、张治中和夫人参加,还有长春起义将领曾泽生,黄埔同学侯镜如、黄雍等。
陈毅副总理首先致词:“听说大家在政协工作的热情很高,认真负责,表现很好;加之多数人都安了家,扎了根,有所依托,这都是很好的。看来各位都是60岁左右的人了,党和国家对各位很关心,决定让各位在新中国里,过一个幸福的晚年。
总理很惦念各位,特邀请各位来这里见面谈谈。总理为此打电话通知我,要我来参加。我是政协副主席,对各位也负有责任,很愿意来参加这次集会,和各位见见面。
我现在要问各位一句话,台湾放出一些流言蜚语,说各位还没有得到真正的自由。
你们是不是真正自由了呢?不要有顾虑,可以坦率地告诉总理和我。凡是各位感到不自由之处,我们一定采取切实措施,保证各位有充分的自由。”
专员们一听是为这事,都争着发言:“我们的生活行动都很自由,一切统由自己安排,没有任何人干预,请两位总理放心。”大家对台湾造谣污蔑,痛加斥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