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瞎了一只眼,聋了一只耳,秩序乱作一团。你们要对这残缺的世界保持耐心,别高估自己的完美。
——荣格
一
方晓卓下午3点左右乘渡轮到达蓝岛的。从渡口到新世界精神疗养康复中心只有半个小时的路程。郭队为了消除院方疑心,特别安排了海瞻市卫生局的内部车辆一路送她到康复中心大门外。海瞻市岛礁众多,星罗棋布。蓝岛是海瞻市最小的岛,隶属蓝岛县,方圆不过50平方公里,人口不足6万。蓝岛地处海瞻市东南部,属亚热带季风气候,由于四面环海,受海水温差的调节,四季温和湿润,冬无严寒,夏无酷暑。加上东南部海岸曲折,礁石众多,白沙广布,绿林环绕,峰峦叠翠,具有集海,沙,石,林于一体的海岛自然风光。蓝岛在九十年代末曾是海瞻市远近闻名的游览胜地,如今随着其它岛屿推出的“生态旅游理念”和花样翻新的营销手段,保守而陈旧的蓝岛早已黯然褪色,风头不在。
时值早春三月,这个南方的小岛上已是绿树粉花,点点春意。晕船的后劲还没过,晓卓打开两指宽的车窗,望着两边白色蜿蜒的防波堤,温暖而潮湿的海风忙不迭扑进车窗,像孩子顽皮的小手,轻轻揉捏着她的一头短发。海浪一波又一波撞击在黑色的礁石上,碎成一滩雪白的泡沫。远远的,蓝天碧海间有一艘游船正慢慢驶过。
司机停车后,晓卓狐疑的探头打量着眼前这面至少有3米高的铁灰色的混砖墙。没有挂牌,甚至连门牌号也看不到,古朴的黑色雕花大铁门外站着三个拿着对讲机,穿蓝灰色制服的保安和一队拿着填好的单子等待探望病人的家属。司机刚停车,就有一个人高马大的保安立刻走过来,大手一挥,用海瞻话道:“门口不能停车!”卫生局的司机也不示弱,探头道:“门口不让停,停哪里啊?”“退到防波堤那边,靠边停!”
司机大概头次受到这样的冷待,指着车牌,恼道:“没看见这是市卫生局的车吗?杨局长的车!”
那保安哼了一声,不屑道:“卫生局算什么,就是市长的车也得靠边站!”
司机作势要下车和保安理论,方晓卓拦道:“算了,您回吧。我走过去。”
果然如郭队所说,这里的检查一如机场海关严谨,一个保安负责维持秩序,一个保安负责检查探病家属的提包,另一个保安则用类似金属探测仪的东西从上到下绕着来访者反复晃了几遍。方晓卓心想,这哪里是精神病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探监呢。
轮到方晓卓,她半旧的阿迪达斯旅行包被一个蜡黄脸的保安里里外外搜了几遍。几件换洗的内衣也被他拉的乱七八糟,照相机,手机,钥匙,指甲刀,一个16G的U盘,甚至连晓卓头上的发夹也不放过,一律被蜡黄脸挑出来放到一个牛皮档案袋里。她的手机还是早些年她母亲用过的一个诺基亚直板手机,表面被磨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郭队送她的那支录音笔被蜡黄脸反复把玩了几遍,最终幸而成了落网之鱼。蜡黄脸满脸不耐烦的封好档案袋,用夹有浓重的南方口音恶声恶气道:“叫什么名字啊?”。
“方晓卓。”晓卓递上一张医务科于主任,于福海的名片和自己的身份证。
蜡黄脸翻来覆去看看身份证,又上下打量下晓卓,扭头对另外一个戴太阳镜的保安嘀咕了几句海瞻话,太阳镜进值班室打了个电话,好像在核实什么,不一会出来对晓卓招手道:“过来照相!”
值班室的台式电脑旁架着一支小巧的摄像头。太阳镜让晓卓立在摄像头前方,自己在电脑后摆弄了一会儿,晓卓还没来得及调整表情,就听太阳镜道:“好了!哪,你的胸牌。”
晓卓接过太阳镜递过来的一张带有夹子的塑料卡,卡上印有她刚刚照的头像,略带懵懂而严肃的表情下印着:
姓名:方晓卓
职务:护士(二病区)
编号:0197
晓卓看到“二病区”三个字,愣了一下,心想,不是和于福海说好了到八病区的物质依赖区上班的么,怎么临时变了卦。
太阳镜见晓卓拿着胸牌发呆,厉声道:“胸牌现在就戴上。”太阳镜其实没多大年纪,普通话比蜡黄脸说的好。他故作老练道:“记着,胸牌要是丢了,你就进得去出不来了。我们这里可不是谁想进就进,谁想出就出的!”晓卓将胸牌夹在衣领上,拎着行李走出去,对蜡黄脸道:“我那些东西呢?”
“东西等你出来时再到这儿来取。”蜡黄脸用金属探测仪戳了下晓卓的胳膊:“你动作快点儿,别站这里碍事,后面还有人等着呢!”
晓卓一心火也得强压着,要搁平时,以她的脾气,早就给蜡黄脸来个过肩摔了。
两周前,当方晓卓还是方卓柔的时候,郭队再三交待她:“小不忍则乱大谋。”嘱咐她凡事要谨言慎行,绝不可一时逞强乱了阵脚。因为她要面对的不是一个毒贩,很可能是一群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一旦暴露身份,必死无疑。
晓卓走进大铁门后才发现,穿过一个红砖广场——大概是康复中心内部的停车场,停着五六辆救护车和长型面包车,——过了广场是康复中心的第二道关卡,一个朱漆大门。第二道关卡的保安看了眼晓卓的胸牌,什么也没说就把门打开,放她过去。
保安在晓卓身后“咣”的一声将大门锁上。一个巨大的花岗岩卧石横档路中,上面刻着几个撒金大字——“新世界精神康复疗养中心”。
果然是另一个“世界”。晓卓拎着行李,左顾右盼,被豁然开朗的院内景象引得半天回不来神。她像刘姥姥进大观园,懵懵懂懂的穿过千回百转的朱漆游廊,长廊两侧是姹紫嫣红的花草和冬青山茶之类。再过一个月洞门,映入眼帘的是古香古色的民国风格的大宅院,红窗绿瓦,雕梁画栋,房檐四角不是坐着金面麒麟就是彩焕螭头。几个穿着橙粉色和苹果绿色护士服的年轻女孩,说说笑笑穿过游廊,向院里走去。晓卓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护士服,不免多看了几眼。一个女孩和晓卓擦肩而过,见晓卓一脸呆气,白了她一眼。
据说“新世界”的前身是光绪年间一个江浙巡抚的避暑山庄,民国初期被一个瓷器商人买下重新翻修,房子还未完工就发生一场大火,建房的工人几乎全部葬身火海。后来一个国民党军阀带着三房妻妾低价购入山庄,加造半欧式别墅,将山庄更名为“晓园”,据说取其最宠爱的三姨太的小名。1948年国民党节节溃败逃亡台湾时,他丢下三房妻妾,带了十几箱金银珠宝随军坐船仓皇出逃,半路遭遇台风,船沉大海,军阀生死未卜,三个女人惊闻噩耗,相继自杀,一个吊死在东厢房后的松林,一个吞鸦片自尽,一个跳海殉情。山庄几易其主,新主子不是暴病身亡就是家眷意外而死,渐渐传为远近闻名的凶宅,常年荒废,无人敢住。传闻半夜时路径此地的好事之人不止一次听见松林中有女人哭泣的声音,甚至有人亲眼看见深夜三个白衣女子飘然走进姨太太们常打牌听曲的东厢房,并夹有年轻女子说笑之声。
解放后海瞻市政府利用山庄的地理位置,曾将山庄改建为海洋博物馆。文革期间博物馆馆长因在台湾有个远亲而被打为“特务间谍”,夫妇两人受尽折磨,最后双双在厕所上吊自杀。后来文革结束,海洋博物馆迁至海瞻市市区,蓝岛县精神病院(第四医院),也就是“新世界”的前身,迁入“晓园”。那时精神病院在国内的地位很低,精神病人也很少,得不到市政府的重视,每次政府搞城市规划,精神病院何去何从都是悬疑。能够有一个固定的地址管它是鬼宅凶宅也顾不得了,从此蓝岛县精神病院在‘晓园’安营扎寨,直至国家第二次医疗改革,亏损严重的精神病院被广东一个商人收购后,在原有的民国风格基础之上修建了住院部和办公楼,并更名为“新世界精神康复疗养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