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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六天六夜

时间表上有了一个完美的约会安排,造成生活进度有点焦灼。我故意对着自己给出的开放式题目表示藐视,可以到时候说:呀,没空;也可以在关键时候说:喂,这可不是我想要的约会;约会都未必成真,别提完美。步步都可以是陷阱,看你肯不肯陪我一起玩闹,我一脸环笑,盖着期待的不置可否,我喜欢有点剧情的悬念。

某日傍晚,他的短信突然到达:在干什么呢?

木每:喝酒中。

夏予:一个人吗?

木每:是。

夏予:在哪里?

木每:木每私生活。

夏予:需要我陪吗?

木每:好。夏予:换个地方好吗?木每:哪里?夏予:二沙岛吧,我在饭局上,半个小时后到,要我去接你吗?木每:不用。

第一次,两个人单独的会面,在二沙岛的红城堡酒吧里,我肚子里已经装了三支黑啤,眼都有点花了。他比我早到,还为我开了车门,招牌式的笑容简直让人不敢看。是这么开始的吧,他那心满意足的开心神情,迎接着我的陷落序幕。

我揣着一肚子恶俗的问题,那是我在任何场合最不屑的标榜,可实际上在恶俗的生活里,这些问题必不可少:你多大了?你结婚了吗?你儿女多大?你哪个单位的?你有啥本领?你找我干啥?你想怎么样啊?你你你……你最好把你的来龙去脉交代清楚咱们再议。这些问题经过文艺女中年的再加工,最后都被包装成哲思录了:你是谁?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你眼中的我是谁?你要带我去哪里?

幸好他是聪明人,他知道这么形而上的哲思录其实是形而下的皇帝新装。遇上聪明人的好处就是你无论怎么变幻形式,双方都像安了透视眼一样看得见本质,这种可以无限玩花边搞透视装的默契,是聪明人之间最常见的规律,一遇上就忍不住这么搞。

夜很黑,灯光明媚,每一桌都有热烈的话题,都专注在自己的视觉里来不及看别人,假如你稍稍留心一眼,就能看出很多破绽,有人在走神,有人就要得手,有人正进入梦境,有人是个自大狂。我跟别人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对面坐着的这个男人,谦恭地笑着,目光炯炯,来历不明,既不像商人那么周全世故,也没有官员那么官腔摆谱,更不像学者那么端着,没有任何职业特征,我很少对人没有印象和推测,偏偏就是对这个人,猜不透,看不懂。

“梅,我在政府工作,具体职务我想有所保留,我不能违反职业规定,可我不能欺骗你,我若欺骗你,我觉得我就对不起自己。”

“梅,你每天都在做什么?无论什么时候,你如果需要我陪就给我打电话,我不要别人陪着你。”

“梅,别问我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走进你的吧,我觉得你是我的,然后你走进来,我根本就看不到别人了,你的吧里就剩下我们俩,你感觉不到吗?我们那么默契、熟悉,什么话都不用说,你坐在桌子边写字,我在沙发上看书,像家一样。”

“梅,我都想不到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人,遇到你是老天注定的。”

“梅,如果我长得帅一些,你会不会更喜欢我一点?”

“梅,十年前你在哪里?如果那时让我遇见你,这十年该有多幸福。”

“梅,没有人夸过你好看吗?怎么看都觉得舒服。”

……

那一夜,我开始习惯“梅”这个称呼,一直目瞪口呆地听他说话,我要不是有一点点江湖经验,早就狠掐一把大腿以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吧,赶紧找个镜子照一照,有没有被哪个妖孽一夜之间穿越附体了。

这些话比小说里的对白还肉麻,千真万确地在我面前发生时,我就像第一次进电影院里看电影的乡巴佬一样,呀,女主角的肉真白,男主角怎么飞上天的,这都是真的吗?咋搞的?

轮到我说话,我只好拼命灌酒,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你对我一无所知,你说的我不信!”

煞风景,是我的特长,我就不信有不能说的职业,不信一见钟情,不信这么艳的艳遇,会同时被我遇上!

“梅,你不信也罢,我对你毫无保留,除了工作之外,你想知道什么都可以。”

“梅,以后的日子长着,有我照顾你好不好?”

“梅,如果有人欺负你,就是公然与我为敌……”

“我不需要人陪,没人欺负我,我不需要照顾。”我眼睛飘向别处,心里偷笑,我一个要四十岁的中年妇女,还要人陪?还要人照顾?还怕被人欺负?

男人是不是喝了酒就喜欢瞎掰逗女人穷乐呵呢?我可不能太当真,保持清醒,保持警惕,本来没谈过几场恋爱,人到中年还被人忽悠,都丢不起人。

那夜,他送我回家,临下车,我故意道别时轻抚了他的手臂,然后离去。我要确认一个基本事实,要知道我是在部队里长大的,长年锻炼身体的男人,是不一样的。在轻薄的衬衫之下,肱二头肌,只一搭手就得到答案。

那一瞬间开始,我信了他的话。

恋爱这个东西,压根就是谈不好的乱拳打死老师傅。半夜摸回家,答应到家给他短信报平安,然后关机洗澡上床,一闭眼电影回放,重新推敲细节,有多少可信度?这么离奇古怪的神秘人士,这么突如其来的艳遇,我可以相信吗?就蠢这么一把好不好玩?

其实他才比我大两岁,算上我早上学两年,基本属于同龄。可他怎么看上去就那么像个大叔?是淡定?还是太斯文?伪大叔!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我都不是一个善于谦虚的人,我的确不是一个美人,跟好看一直没什么关系,虽然也不算太差,仅此而已。从小到大,没多少男人来招惹我,因为我的确有点厉害,正确认识自己多么重要啊!我丝毫不怀疑会有男人爱我的一半肉身一半灵魂,但是我绝不相信,这一半的肉身或者那一半的灵魂值得一见钟情。

第二天一早,睡得很少,头有点痛,他的叫早短信到达,你来我往又一番对话;一上午不想起床,什么事也不想干,躺到中午,他的短信又来了,短信,通电话,继续短信,下午随便做一点事情就到了晚上,他说如果没有别人约,我能陪你一起晚饭吗?

滨江东路,一家很少人的酒楼,他熟练点菜,还开了一支红酒,两个人吃啊喝啊说啊,不知道都说了些啥,把时间都说忘了,两张绯红脸一出门,夜色满怀,相互对望,是不是该道别?

他拉起我的手说,我们散散步吧。

我们就像两个高中生一样手牵着手在路边一路走一路说,说着说着,笑着笑着,停下来对望一眼,继续走继续说,两个话痨。

时隔不久的今天,我挖空心思回想那数夜的对话,竟然一句都想不起。我们就像两个失散多年的兄弟姐妹,把分别数年的所有记忆迫不及待地告诉对方,生怕漏掉任何一个情节让对方误解。我们把在私生活咖啡吧里相遇的每一个环节和细节都重新阐述一遍,重新对了台词,把每个瞬间的感受都对照一遍,得出结论,我们当是有前世的业缘才可能有这么神奇的遇见。

“梅,你真的第一次见我没有感觉吗?”

“觉得这个大叔真莫名其妙,热爱生命,远离大叔!”

“梅,当时我就觉得你是我的梅,不急,慢慢熬,一定美味。”

“老火炖野鸭吗?”

“对,飞不掉了。”

“要不要我现在飞一个试试?”

“我会每周四晚上准时出现,然后不温不火地夸奖你,不出半年……”“我后悔我沉不住气,才要给你短信。”“梅,早一天,晚一天,你觉得重要吗?”“你从来没失手吗?”“梅,我永远不会回答你这个问题。”“你是不是有过很多女人?”“梅,我有很多女人很正常。”“我有很多男人也正常。”“那说来听听,你有过多少男人?”“我永远不会回答你这个问题。”“梅,你以前有过多少男人我都可以不在乎,但从现在这一刻开始,不同了。”“是吗?怎么不同?我家老葛说,这世上绝不会有男人像他那么爱我,绝不可能。”“梅,今晚你回家就告诉他,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男人,叫夏予,他比他更懂梅,更爱梅。”“扯淡,我不信,不靠谱,不想说。”“梅,如果在旧社会,什么都不用说,男人之间一见面,他只能写一纸休书。”“不自恋会死吗?”我们就在那条路上往往返返走到后半夜,看着珠江夜游的游船来来去去。我们对着它,把自己当成这个城市的风景,美得感激涕零,一塌糊涂。“梅,你今天穿得真好看,你穿什么都好看。”“说话能不能有点智商?”“怎么了嘛?真的好看!”“好看就多看几眼吧。”他停下来,看着我,然后缓缓地拥抱了我,好像液压器一样,一点点拥紧,我都快喘不上气,那一瞬间,我闻到了他的味道,淡淡的青草香,初秋时节的,积攒了一个夏天的阳光雨露。他不是我的兄弟姐妹啊,他是一个活生生的男人,带着肉香,殷切的眼神,一个清楚的拥抱,探得到心跳和体温,就在你面前。然后轻轻抬起头,在空旷的夜色里,他吻了我的唇,那么轻,像蜻蜓的薄翼浮在水面上掠过,我睁着眼看他的鼻尖,有汗,顺手帮他擦了一把,好美的夜晚,有个人,离你这么近,他说愿意跟你在一起。

这一走就走到后半夜,不停看表,该回家了。老葛不停打来电话询问,人哪里去了?夜总会和酒吧都打烊了,还在哪里鬼混?分别前的拥抱,好像还有话没说完,不舍,但总要各回各家,各睡各床。到家继续一则短信报平安,再关机洗澡上床,其实天都准备放光了。

第三天一睁眼,开机就收到叫早短信,昨夜的话题还来不及回故消化,新一轮剧情又要开始,偶尔还要抖落七言绝句或者应景对联,大脑不停应战,趣味脑筋急转弯一个弯接着一个弯,我有点应接不暇。回想昨晚的拥抱,已经很难自持,睡不好吃不好每天都筋疲力尽,他就这么全无限制地挤进我的生活,从早到晚,无时无刻。

这一天周四,咖啡吧有沙龙,我说着说着,突然就走神,幸好脑袋够快,睡眠不足眼眶发青,但总算可以应付,他又发来短信,说在外面等,便仓促结束,扔下热情慕名而来的来宾匆忙跑出去,远远看见他在拐角处傻站着,快,上车吧,一身酒气,他还保持纯净优雅的微笑,说,梅,我终于又见到你了,真开心。

天气很闷,据闻有台风要来了,我说去哪里坐一坐?他说去花园酒店的咖啡廊吧,那是我经常去的地方。我说,为什么要去你经常去的地方?他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我转脸望向车外,这么快就变成偷情的狗男女了吗?这不光彩的危险和安全,把我瞬间从相见的喜悦拖入漫无边际的情绪沼泽。

他说很久以前,他很喜欢这里的一个歌手,总是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听她唱歌,后来她走了,但是他还是习惯了来这里。他是个念旧的人吗?因为喜欢一个歌手而习惯一个地方。

我们坐在明亮的大堂灯光之下,面对面,夜半三更时分,异地人川流不息的酒店大堂里,很明显这不是可以说绵绵情话的环境,只是拎着行李的游客临时喝点东西的落脚点。

“梅,沙龙成功吗?你开心吗?我今天开了一天会,能看到你真好。”

“梅,从我第一次见到你,到现在,我都没有在家交功课了……你会不会笑话我。”

“梅,你怎么了?不开心吗?这不是你的原因,是我的原因,我是不是不应该告诉你?”

我极少极少去观察酒店的大堂,但是那晚,我的眼光无处安置,只好去看他背后的墙。无论多么美好的交往,映进现实生活里,都变得油腻、厌烦。我面色生硬,无比疲倦,连续几晚只睡二三个小时,然后不停地脑筋急转弯,话痨,然后再来面对这么难于分辨是非黑白的问题,这算极限考验吗?

我还没想好要不要接受这仿佛从天而降的艳遇,那一边就已然把落地后的轰然旋风刮了起来,我眯起眼,是转头逃掉还是睁开眼容纳?一个本来很私密的事,无端端牵扯出另外一个不相干的女人出来,紧跟着,还有一个不相干的男人,遥相对称。

大堂很高,声音往上传,好像不吵,其实嗡嗡的小声音更容易令人心烦意乱。

我不想说话。

我算不算间接伤害了那个女人呢?我如何能从这麻烦的烂周折里脱身出来。对面这个柔情似水的男人,此时看上去有点讨厌,他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对一个尚还算陌生的女子讲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没人承

诺要与他厮守,更没人要求他回家守身表态,他这样告诉我,要我负责任吗?

就因贪恋这痴缠,就伤害了一个无辜的女人?这痴缠,是他强加给我的,这伤害,是他施予她的,我退出可不可以,我不愿意,我可以不贪恋。

我起身,说走吧。埋单,出门。在车里,他沉默不语,试图握起我的手,我缩回来,我可以不贪恋,我可以说不,她无辜,我也无辜。无知者无罪,可是我知道了,罪不可赦,我若脱罪,势必这一转身就是诀别。

我够不够心狠,任这张笑脸的恳求;想过无数次的一场恋爱,就这么不经推敲;完美的约会还没等到,罪责便已提前加身。他眉眼凝重,他知道我在想什么,如果此时是诀别,最好两个人都别再说话,我们实在说了太多,收不回来。

下车前不想道别,也不想再看他的脸,我怕,我还是贪恋。

他拉住我手臂,说:梅,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关上车门,泪如雨下。幸好没人看见,好大一个妇女,夜半三更像夜哭鬼一样,多令人厌恶。我这么坚强的人,永不服输,永不服气,永远都有理,我哭什么?没人给我委屈,没人判我入罪,我的心痛在哪里,一路上喊不出痛又止不住地掉眼泪。

第四天一早,眼肿,不想起床被人看见,于是赖床,靠到所有人该上班的上班,该去幼儿园的该去托管中心的都走光,爬起来照镜子,真的一副鬼样子。开机,他的叫早短信随即到达,慌乱,鼻上又是一酸,心一横就是诀别,不惹这麻烦。

不想说话,不想短信,问来电子邮箱,斟一满杯卡慕干邑白兰地,这是一个梅炒粉听闻我是个酒鬼然后送来的礼物,包装过于精美考究,喝起来总感觉太隆重,那一刻端在唇边,我想,就做一个酒鬼吧,至少还有木每私生活咖啡吧呢,还有那么多梅炒粉呢。

打开电脑,敲上他的邮箱地址,不想称呼他的名字,那一瞬间,他的笑容突然浮现眼前,他微微张着嘴说:“梅,我起床的时候就想着我的梅有没有起床呢,我喝牛奶的时候就想着我的梅今天有没有喝牛奶呢,我吃早餐的时候就想着我的梅早餐够不够丰盛呢……”

“梅,我从来没见过有女人像你这么穿衣服,梅,你好像来自火星一样……”“梅,你喜欢雪山吗?我们现在就出发去看雪山吧……”“梅,你有没有去北京的计划?我想带你去见见我的爸妈……”“梅,你会做菜吗?我想吃你做的菜……”我被自己击溃,这些话此时突然冒出来与自己作对。拼命喝酒,能不能果断一些,妄念的痴缠,若一定要剪断,喝醉一次也无妨,我的小肝伤一次就伤一次吧,受点委屈好过心那么苦跟着受累。

给这个世界上的Ta:

这一遭人生多么孤单,让我们一定要寻找各种热闹填补,一但安静,就看见自己薄纸一张的陋室之困,你不必拥有什么,再来证明我们一无所有的事实。

人间各种的想不到,若是偶然的尘埃,就让它在太阳的照耀下散去了;若你相信那一切是必然,就把我引入命理的深渊遗忘吧。

我们的相遇,捉摸不定,谁把我投身于此,谁把我从沧桑中解救,这随机的遇见,把你刻入肉身的想念,要有多深,才探得尽我于当下的迷茫。

窗外花开,我的愿望狂涨,比你的眼光长久一点,比那花开的季节短一点,我如浮萍,身不由己,暗自花香,颓然自怜。

打乱这扑克牌般的笑脸,我手上的组合不足以对抗你的存在,我宁愿你离开,不见我落泪的眼,好过你惊叹这裂痕,跨过这深渊,仍然是茫茫黑暗,谁与同行,都是惘然。

如果我是静静地来,我愿静静地走,不惊动任何一点风光,来自尘土化作尘埃,这一世的眼泪还给恩情,这一世的肉身还给泥土,还有一世的牵挂还给你。

无论你转过身去身在何方,所见何人,我都化身一缕轻烟,散去,或者萦绕,你心知晓,我已无憾。

明知一场结局,仍然无憾,不求你惦记,但求你一笑而过的拥有。我在此刻,退身而出,卑微的祝福,我亦无憾,爱过我的人,知我一生何求,何患如厮?

短短人生数年,无言以对;短短相遇几日,无以言说。一腔的热血,最后变成微笑而过,我爱这人间春色,如何才能将你化成一支灿烂的花,只在我身边绽放,这一切都是徒劳,我知我一生宿命,只在观望中感慨,不如祝福你前程似锦,有我的牵挂,也许更好,哪怕仅是一丝丝一点点,我都满足于此,所得过多,无以回报,静默处,我知感恩,你要保重。

总是痛,却无以知痛。人生眩晕是那一瞬还是求那一程?突然发觉,遇见你是一瞬,痛是一程,不忍你痛,又忍不住陪痛,两个人受罚,不如一个人承受,思前考后,不如我退去,短若浮萍的一瞬过去,再不相干。

遇见你真好,好过之后,还是好。这人间人人都有自我的困惑,每个人都可怜,超出你我构想,我们能给的爱太少,我们寻找的真理太多,所有人的内心被所有人封闭,我愿是那小丑,用一副扑克展开你的笑脸,用玩笑玩一个游戏,让你快乐的游戏,把一切都埋葬。

纠结的灵魂,源出纠结的情感,要逃出这纠结,只能不爱。我如何能不爱这炫目的人间,如何能不遇见你,如何?这沉痛的存在,一边是欣喜若狂,一边是泪如雨下,趁未天光,就此作罢,纵是不舍,仍需坦言。

罢了罢了,容我独自一人消受,你的眼眉你带走,我的妩媚我守候。这一生的思考,仅是一个人的战争,从此与你再无关,留给我一人面对。

一切太过美好,不忍撕碎,醉酒如此,不忍重负,为这大脑拖累的肉身不值,又为肉身拖累的大脑不忍,保重吧,祝福你,也用以记奠我们共同经历的一段似是虚幻的梦境。

梅,敬上。

泪珠一滴一滴滚下来,酒很醇,醉了,写出来的字都浮着酒气。点击发送,同时短信通知:我给你发了邮件,请查收。

长叹一口气,睡吧,睡醒了就像大病一场,痊愈了,就好了。

把手机远远放在书桌案头,短信不要响,装作若无其事,睡醒了就跑去咖啡吧里看看来光顾的客人吧,好几天没出现,有没有新的梅粉出现?

寂寞走进木每私生活咖啡吧的大门,有梅炒粉带着漂亮风情的女人在那里端着红酒杯左右言他,还有客户带着老婆孩子专程来品咖啡,我堆起笑脸打过招呼,拎起电脑坐在靠窗的位置,背对所有人。哭过的酒鬼,是不是特别可怜巴巴,皱巴巴的眼神,是慌不择路的胆小鬼,我算完蛋了,这辈子永远别再叫嚣肉身与灵魂的守望,守不住也望不起,两头不靠岸,就是行尸走肉的一遭,都是扯淡,懦弱的贱人。

到点,起身回家,吃饭,老葛带孩子们去江边散步,短信突然响起,好像审判的钟声当头棒喝,心头一惊,是他:梅,我在你楼下,我要见你。

还未想好如何回复,电话铃声随即响起,还是他,接起来:“梅,你如果不想见我,你一句话我就走。”

天黑了。孩子们还没回来。我必须要亲自面对这考验吗?

挂断电话,起身下地下停车场,停在路边。他打开车门坐下来,又侧脸望着我,还是那夺命的目光,我不知道怎么对峙才恰到好处,这些天我太累了,身心疲惫,睡得太少,喝得太多,想得太乱,这个人无孔不入,无法拒绝,在我的世界里畅行无阻。

“梅,我们能离开你家附近吗?”

“梅,我今天又看见你了,真好,我们有十几个小时没见了,你过得好吗?说说这十几个小时你在干什么?梅,你知道我无时无刻都在想你。”

“梅,你是昨天半夜写的邮件还是今天白天写的,你能告诉我是几点几分写的吗?我想知道你在写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时,我在干什么。梅你知不知道,你写得很糟糕,梅我也会写,不信我今晚回去就给你写,写十封信给你,看看我们谁写得更好?梅你文采飞扬,别太自以为是好吗,梅我是男人,我怎么可能让你独自忍受,你以为我看不懂,你写了那么多废话,就是两个字,让我滚蛋是吗?”

我惊讶地望着他,斯文的他啊,总是微笑的他啊,那么优雅又宽厚的他啊,此时坐在我的车里,对着我大吼大叫,谁给了他权利?

“如果你找我出来,就是想责怪我,对不起,我不想听,你说完了吗?”

“梅,我想你。”他举在半空的手突然拥我入怀,于是我闻到他口中浓郁的酒气。

“你喝醉了?”

“喝了很多,但是没醉。我今天太生气了,梅,能见到你真好。”他捉住我的手放在唇边,轻吻之后打开我的手掌盖在脸上,我的手掌触着他的鼻尖,探得到他的呼吸,像个孩子一样醉在我的掌心里。

“梅,你有多残忍。我要给你写一百封信,我也可以成为一个作家,你知不知道一个男人,必须要有所担当。梅你别以为玩弄文字可以把自己蒙骗过去,梅就你这点小心思,一个眼神我就明白了,什么都不用说,我都看透你……”

我抽回我的手,重新看他的脸,他怎么了?这才是他的本来面目吗?一直含笑的眼神突然凛冽如斯,我已是他掌中之物吗?

“梅,你什么都别说了,你那点小才华在我眼里什么都不是,就是一个小玩具、小木头!梅,你是独一无二的……”

我打开一瓶矿泉水递给他,我想他喝醉了,前言不搭后语,这一瞬将我踩入泥土,那一瞬握我入掌心,这忽高忽低忽冷忽热的男人,是怎么了?

他喝完矿泉水,摆弄空瓶子,突然用瓶底猛砸自己的额头,我目瞪口呆,夺下塑料瓶,我说你怎么了,没事吧,我送你回家吧;他愣愣地对我说,这有什么,男人嘛!然后他握紧了拳手又去敲车前盖,我惊呼:千万别,你把气囊敲爆了我怎么解释?他左望望,右望望,说:“梅,我可以用力打什么呢?”

“你想打的是我吧?”“梅,我怎么舍得,我永远不会动你一根汗毛,这个世界上谁敢动你,我就让他立即消失。”“太不靠谱了,骂够了吧,回家吧。”“梅,我想跟你多呆一会儿,我好容易才见到你。”“我觉得你见我太容易了。”“梅,我想要你。”“我送你回家,你家在哪儿?”

第五天,台风还未到,据说风尾扫过广州城边擦肩而过,虚惊一场。凌晨突然睁眼,天还未光,大脑竟然异常清醒地醒来,黑暗中确认自己身陷囫囵,枕边人还在酣睡,就这么一动不动,睁着眼等天明。

天明以后,他冒出来,还有他的十封信或者一百封信?我一眨眼,他就知道,他真的知道吗?

我不要被这么掌握,牵着鼻子走。开机,发短信:请暂时不要打扰我,让我休息一下好否,等我想好了,我会找你。

那个早晨没有了叫早短信,等的时候也悬着,等不到的时候也悬着,他此时起床了,打开手机,先收到我的短信,然后不再回复,喝牛奶,丰盛早餐,然后想起我,会为昨晚喝醉酒后的失态怀有歉意吗?

他有没有歉意,我为什么在乎?他此时此刻有没有想起我,如何想起我,关我什么事?工作,要去工作,这些天欠下的工作被客户不停投诉,一场半吊子恋爱谈得残章断简,结果把工作耽误得扎扎实实,没道理。

没道理的事情还在后面。此人真的消失了。

每天中午该是报午安的时候,寂寞无音信,一个下午安静如陷深山老林。一边工作,一边希望能找个间歇在没人的角落里想一想这个人的一切,每次想起,心和胃都犯酸,像怀孕,又没法指望临盆落地。反复擦拭巨大的手机屏幕,它曾经那么热闹风流,一转眼就被打入冷宫,这场风寒,我要怎么挨过去?

找本书看吧,《博尔赫斯谈话录》和《单行道》,两本这么闷的书,怎么会同时出现在案头离手边最近的位置,这种看上去很他妈有文化的东西,说的基本全是描述本身的技术活儿,跟生活本身关系不大,是我在方所穷困潦倒了一下午选出来的粮食,结果也不合口胃。是不是我最近胃口不好,特别挑剔?

我想去发条微博:我偏不信你能在我这里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就偏不信我管不住自己想你就想想不想就不想。这绕的,表个决心都是筋疲力尽的矫情。

或者找点酒来喝吧,人都有自虐倾向。我的小肝,你辛苦了,这辈子我算是对你不起了,要怪,怪这个伪大叔吧。你说他是不是一个演员,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像台词一样,他能把一个写爱情故事出身的作家、一个曾经最畅销的情爱小说杂志的资深编辑煽动得不知所已,他是高手呀,他是哪个单位的什么官员呀,不知道呀,他说梅啊长梅啊短,我就信了呀,我不得不信呀,谁有那个时间精力去搞一个这么难搞的中年妇女啊,没有营养呀,没必要呀……

我是不是脑残了,我明明说过我不需要人陪,也不需要人照顾,也没人欺负我啊,我不需要宠爱啊,一转身,完了,此人就把我给颠覆了?

我虽然嘴损了一点,也没结什么江湖恩怨啊,谁能这么恶毒派这么一个男人对我下这么狠的狠手啊?太狠了,先下蜜糖,再来苦药,不让人睡好,也不让人安闲,搞得人身心疲惫,再来一招空城之计? 那我是不是将计就计走为上计?我往哪走啊,他在我心里播了种开出花了,我说要斩草除根,可那是在我心头啊,是肉啊,不是土啊!什么三十六计,计计无所出,无所施,计穷力竭,兵书都是纸上的,什么书能在心头负责安保从不疏忽呢?

第五天我早早就睡下了,太久没睡一个安稳觉了,眼白都有血丝了,难受死了,这场相思病,害得冤枉。这个男人,我不信他是个演员,也不信他是个另类杀手,更不信他能这么听话说不要来就真的不来了,他要是这辈子不来找我,我佩服他,我崇拜他,我画个小人天天跪拜他,我把他绣在木每私生活咖啡吧的门口点一排蚊香敬仰他。

第六天,是好容易睡好的一夜。

一睁眼,我就清醒了。犹如重生。差一点就被搞死。

知道吗?下辈子让我脱生成一个男人吧,我把这辈子欠我的风流都一并拿回。玥晗告诉我一个九岁的孩子说的经典绝句,“世界上最远的距离是:你是男的,我是女的”。

我有点暗自庆幸,劫后余生,他最好不再来。我生活得好好的,只是偶尔不快乐,但总是可以该睡觉的时候睡觉,该吃饭的时候吃饭,我纵使万般想找个男人谈个恋爱,扯点谎话,但我不愿意付出那么多,也不愿意背负,好男人和坏男人,我不要你负什么责任,因为我也没有。

我有一点点无耻,但也无伤大雅,我经常觉得我坦白了,就可以撤销罪责。我承认每次想起他的目光还有肉麻的话,都心头一惊,就算一场戏,也足够精彩,这样的对手难遇,把我彻底成长了一遭。他何尝不是来自火星的异类,然后我们在地球相认,相认又怎么样,这是地球。

去美容院做SPA,美容师说我瘦了,瘦是一种夸赞,但我脸上的憔悴难掩,这是另外一个人无端端给的。躺下来,看天棚,空无一物,这世道,我在水中央。

电话突然响,我猛然坐起来,那一瞬间我吓了自己一跳,此时是他道午安的时刻,几天的规律可以被刻得这么深,我四十年如一日的没心没肺原来都是假象的规律。“梅,你过得好吗?”“梅,告诉我你很开心,我就满意了。”“梅,你睡得好吗?我现在算不算打扰你?”“我以为你就此消失了。”“你希望我消失吗?梅,我舍不得你。”“你是个高手,我除了束手就擒还能干什么?”“梅,相信自己的直觉。”“你到底想怎么样?”“梅,只要你每一天都快乐,我就满足了。”“我的天,我真是见了鬼,我招谁惹谁了,我碰见你。”“梅,怎么了嘛,我就那么令你讨厌吗?”“不,你知道不是这样。”我的手开始抖,像个酒鬼那样,整个握电话的手都要失灵瘫痪。我完了。早上还精神抖擞自鸣得意,一个电话瞬间全线坍塌。我有的仅仅是被冷落后的自嘲解脱,在进攻面前,空城虚待,草木皆兵

又弱不禁风。“梅,晚上你跟谁一起吃饭?”“还不知道。”“我们可以在吃饭的时候偶遇吗?”“那算偶遇吗?”“算,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我在珠江新城。”

那天,很热,很焦躁,我穿一件绣着红花的旗袍,看上去是不是很女人味?我在毋米粥远远看见他在座位里对我微笑的时候,我甚至怀疑起我的道德,我真不是个好人。

他依然那么笑着,眼里闪着光。坐在我身边,才想起来告诉我,那天晚上,他真的醉了。

好像发生很久了,都没必要再追究。我后来收到他的邮件,短短一行字:懒得跟你多言,小可爱,谁能挡得住日出月朗,冬去春来?KISS安。

什么都是花拳绣腿,你根本拆解不掉他的出现。我拿着柴米油盐的无聊话题东拉西扯,其实我知道我扯什么都没有用,一个待宰羔羊,说什么不说什么都是被系在树边的肉。

吃完饭,时间还早,停车在二沙岛的江边,打开车窗,两个话痨又故态复萌,可能只有一个话痨,我都记不起。“梅,你看上去很累,要不然去休息一下?”“开房?我不去!”“梅,你不愿意,我绝不会强迫你,你不相信我吗?我只想让你舒服一点。”“不,干嘛把自己置于那么危险的环境呢?”“梅,你认为那是危险吗?”“其实我,还没有想好。”“梅,没关系的,你慢慢想,我可以等。”“你答应我,如果我不愿意,你不可以强迫。”

“梅,你不用说,我也不会强迫你。”

我的确很累,并且,我相信他。其实我用不着编这么多理由,他开好房间,我停好车能走上去按门铃,这一系列动作,没有一个是可以无意识完成的。当我走进房间,他关好房门,落地玻璃窗外繁星点点,小蛮腰亭亭玉立在妩媚江上时,我就站在素白的大床边上望着窗外问自己,接下来,我怎么办?

他把靠垫堆在单沙发的靠背上,对我说:“梅,你坐过来吧,这个角度正好能看到夜景。”

我在他的引导下坐下来,整个人陷进沙发,他蹲下来,替我脱掉高跟鞋,搬了把椅子搭脚,很舒服,然后坐在对面的床上,笑盈盈地望着我。

“梅,你觉得舒服了吗?”

“你为什么这么好?”

“梅,我觉得你也特别好。”

“你总是梅长梅短,好像哄孩子一样,我又不是小女生。”

“梅,你在我眼里就是一个小女生。”

“你把我惯坏了,遭殃的是你。”

“梅,你坏起来什么样呢?我看看。”他轻轻起身,俯下来吻了我的额头,然后又退回去坐好。但是我已经看见他身体有反应了,可怜的男人,先天隐蔽性不好。

我闭起眼,我愿意吗?彻底打开自己,接纳一个人进来。或者他早晚要进来,从现在开始吗?我准备好了吗?想好了吗?

“梅,你在想什么?”

“在想你正在想的问题。”

“梅,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知道。”

“说说看?”

“你低头看看就知道了。”

他根本没有低头看,有点窘迫地站起来俯下身拥抱了陷进沙发的我,整张脸埋进我的颈间,轻声说:“梅,我可以吗?”“不可以。”“梅,你真的一点也不想要我吗?”“我还没有想好。”“梅,你要想多久呢?”“那我怎么知道?反正你答应过的。”“梅,你要把我憋出病来了。”“有病上医院。”“梅,你是真的不懂还是假的不懂呢?”“懂什么?”“梅,你是不是对男人没什么经验?”“小看我啊?你对女人很有经验吗?”“梅,你一点也不像生过两个孩子的妈妈呢?”“那是你眼拙。”“我姥姥以前就说过我眼拙,喜欢丑女人。”“我不丑。”

“梅,我觉得你好看,说话、思考的表情特别好看。”

“我也不好看。”

“梅,你是不是特别紧张?”

我在沙发里一动也不动,被他抱在怀里,我真的一眨眼,他就知道吗?他在想什么,我知道吗?他的感觉与我此时的感觉一样吗?

我捧起他的脸,摘掉眼镜,仔细地看着他的眼睛,很大很明亮,那么柔软那么温暖,你不要吗?真的不要吗?他一整个人都要溶化在你掌心,五脏六腑都跟着翻滚,泛起一阵阵酸,升起无限怜爱,你怎么舍得?

我递上我的吻,他闭起眼,我们终于热吻了。小蛮腰在夜里看着我们,我们目空一切。

不知道很会接吻的人们是怎么接吻的,是否觉得接吻这样的动作很容易就窒息了。我年少谈恋爱的时候一点都不觉得接吻需要什么技巧,但是现在我觉得接吻很艺术,它把嘴堵住了,不能说话;它把呼吸搅乱了,不能分神;它把两张脸错开了,要不然鼻子会挡住;它让我们闻到了彼此五脏六腑身体最深处的味道,包括品尝味道的器物。在唇齿之间,有力量,有沟通,有味道,有节奏,有纹理……我终于明白,很多人可以一吻定终生,恰因为这吻不像做爱那么仪式化得彻底,却绝对是尊重灵魂最忠厚老实的守墓人。我喜欢这吻,即使热烈也含蓄,尝得到两个人心跳的节律,我闭起眼,他似是在我心上。

我是肉身之奴,我想恋爱,一切即在眼前。命运满足我的祈求,送他上门。

“梅,我去洗澡了好吗?”

“我要是改变主意了呢?”

“梅,没有关系,随你意。”

“如果你出来我已经走了呢?”

“我就会立即到你家旁边的酒店再开一间房等你。”

“我会来?”

“来不来都没关系,我要这么做。”

“我服了你。”

我站在落地窗前望外面,玻璃对面有我的白色身影,好像夜空中飘荡的幽魂。水龙头响,哗哗水流声从他身上洒在地上,然后戛然而止,然后我看见他围着白毛巾走在我身后,一双臂膀从身后紧紧围绕过来。

“梅,我洗好了。”他静静地拥着我伏在我肩上说话。

旗袍拉链拉开,是我自己脱掉的。他俯下身吻我,小心翼翼,他热爱我的身体,爱不释手,他在乎我的感受,他不停地轻轻呼唤:“梅,我们终于可以合二为一了。”

我真的不会写床戏,连他的裸体都不敢看,我觉得我躺在床上像一具僵尸,他不时含情脉脉地望着我,我就像随风摆弄的闲花野草,就这样吧,做就做吧,可以有,也可以没有。赤身裸体让我觉得羞愧,我觉得男女裸身相见的此时,极丑态,即使性爱有欢愉,也无法掩饰彼此龇牙咧嘴的丑样子,是不是我们终于暴露了彼此最真实的丑态之后,就自然产生了惺惺相惜的同命鸟情结呢?

我说,我会怀孕的,我可不想吃事后避孕药。他说他会控制在最后时分出来。

性爱真是一个俗不可耐的过程,但是我们一定要经历。这种羞愧、耻辱、撕裂、坦白、恶俗的贪欢,根本没有带我们去游览原始伊甸园的风光,而是拉我们进入混乱幽暗撕扯的潮湿禁闭之地,在那里看见最紧张局促的自己,而另一个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弄了我一身,反复几次,我后来站起身去洗澡,走出来准备穿衣服,他又一次重重地抱起我,吻遍我全身,最后停留在中心入口处,我第一次被这样吻着,奇痒难忍,他喜欢我的肉身,那么执着地耕耘其中,我莫名其妙地被翻来覆去配合他的摆弄,只知道他爱这件东西,就给他爱好了。

他后来在我身上长叹一口气说,“梅,从我见到你第一眼,我就知道我们会有这一天。”

“梅,你是一个特别值得珍惜的女孩子。”

他起身去洗澡了,还哼着革命歌曲。我起身,穿上衣服,拿齐我的东西,对着落地玻璃窗外的自己苦笑了一眼,迅速开门离去。

我不知道怎么面对洗完澡出来的他,我不想看,我想一个人把这个事情消化掉,我觉得有点草率,可是没有不草率的他法。

夜深人静,停车场空无一人,高跟鞋拼命奔走,一秒都不想逗留,那个如愿以偿的男人很得意吧,可是这什么也不能代表,我逃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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