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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陈御史巧勘金钗钿(1)

世界翻腾似转轮,眼前凶吉未为真。

请看久久分明应,天道何曾负善人?

闻得老郎们相传的说话,不记得何州甚县,单说有一人,姓金名孝,年长未娶。家中只有个老母,自家卖油为生。一日,挑了油担出门,中途内里急,走上茅厕大解,拾得一个布裹肚,内有一包银子,约莫有三十两。金孝不胜欢喜,便转担回家,对老娘说道:“我今日造化,拾得许多银子。”老娘看见,到吃了一惊道:“你莫非做下歹事偷来的么?”金孝道:“我几曾偷惯了别人的东西,却恁般说?早是邻舍不曾听得哩!这裹肚,其实不知什么人遗失在茅坑旁边,喜得我先看见了,拾取回来。我们做穷经纪的人,容易得这注大财?明日烧个利市,把来做贩油的本钱,不强似赊别人的油卖?”老娘道:“我儿,常言道:‘贫富皆由命’,你若命该享用,不生在挑油担的人家来了。依我看来,这银子虽非是你设心谋得来的,也不是你辛苦挣来的。只怕无功受禄,反受其殃。这银子不知是本地人的,远方客人的?又不知可是自家的,或是借贷来的?一时间失脱了,寻找不见,这一场烦恼非小,连性命都要陷了,也不可知。曾闻古人裴度还带积德,你今日原到拾银之处,看有甚人来寻,便引来还他原物,也是一番阴德,皇天必不负你。”

金孝是个本分的人,被老娘教训了一场,连声应道:“说得是,说得是!”放下银包裹肚,跑到那茅厕边去。只见闹嚷嚷的一丛人,围着一个汉子,那汉子气忿忿的叫天叫地。金孝上前问其缘故。原来那汉子是他方客人,因登东解脱了裹肚,失了银子,找寻不见,只道卸下茅坑,唤几个泼皮来,正要下去淘摸。街上人都拥着闲看。金孝便问客人道:“你银子有多少?”客人胡乱应道:“有四五十两。”金孝老实,便道:“可有个白布裹肚么?”客人一把扯住金孝道:“正是,正是!是你拾着,还了我,情愿出赏钱。”众人中有快嘴的便道:“依着道理,平分也是该的。”金孝道:“真个是我拾得,放在家里,你只随我去便有。”众人都想道:“拾得钱财,巴不得瞒过了人,那曾见这个人寻主儿还他?也是异事!”金孝和客人动身时,这伙人一哄都跟了去。

金孝到了家中,双手儿捧出裹肚,交还客人。客人捡出银包看时,晓得原物不动,只怕金孝要他出赏钱,又怕众人乔主张他平分,反使欺心,赖着金孝,道:“我的银子,原说有四五十两,如今只剩得这些。你匿过一半了,可将来还我!”金孝道:“我才拾得回来,就被老娘逼我出门,寻访原主还他,何曾动你分毫?”那客人赖定短少了他的银两。金孝负屈忿恨,一个头肘子撞去。那客人力大,把金孝一把头发提起,像只小鸡一般放翻在地,捻着拳头便要打。引得金孝七十岁的老娘,也奔出门前叫屈。众人都有些不平,似杀阵般嚷将起来。恰好县尹相公在这街上过去,听得喧嚷,歇了轿,分付做公的拿来审问。众人怕事的,四散走开去了。也有几个大胆的站在旁边,看县尹相公怎生断这公事。

却说做公的将客人和金孝母子拿到县尹面前,当街跪下,各诉其情。一边道:“他拾了小人的银子,藏过一半不还。”一边道:“小人听了母亲言语,好意还他,他反来图赖小人。”县尹问众人:“谁做证见?”众人都上前禀道:“那客人脱了银子,正在茅厕边找寻不着,却是金孝自走来承认了,引他回去还他。这是小人们众目共睹。只银子数目多少,小人不知。”县令道:“你两下不须争嚷,我自有道理。”教做公的带那一干人到县来。

县尹升堂,众人跪在下面。县尹教取裹肚和银子上来,分付库吏把银子兑准回复。库吏复道:“有三十两。”县主又问客人:“你的银子是许多?”客人道:“五十两。”县主道:“你看见他拾取的,还是他自家承认的?”客人道:“实是他亲口承认的。”县主道:“他若是要赖你的银子,何不全包都拿了,却止藏一半,又自家招认出来?他不招认,你如何晓得?可见他没有赖银之情了。你失的银子是五十两,他拾的是三十两,这银子不是你的了,必然另是一个人失落的。”客人道:“这银子实是小人的。小人情愿只领这三十两去罢。”县尹道:“数目不同,如何冒认得去?这银两合断与金孝领去,奉养母亲。你的五十两,自去找寻。”金孝得了银子,千恩万谢的,扶着老娘去了。那客人已经官断,如何敢争?只得含羞噙泪而去。众人无不称快。这叫做:

欲图他人,翻失自己;自己羞惭,他人欢喜。

看官,今日听我说“金钗钿”这桩奇事,有老婆的翻没了老婆,没老婆的翻得了老婆。只如金孝和客人两个,图银子的翻失了银子,不要银子的反得了银子。事迹虽异,天理则同。

却说江西赣州府石城县,有个鲁廉宪,一生为官清介,并不要钱,人都称为“鲁白水”。那鲁廉宪与同县顾佥事累世通家。鲁家一子,双名学曾。顾家一女,小名阿秀。两下面约为婚,来往间亲家相呼,非止一日。因鲁奶奶病故,廉宪同着孩儿在于任所,一向迁延,不曾行得大礼。谁知廉宪在任一病身亡,学曾扶柩回家,守制三年,家事愈加消乏,止存下几间破房子,连口食都不周了。

顾佥事见女婿穷得不像样,遂有悔亲之意,与夫人孟氏商议道:“鲁家一贫如洗,眼见得六礼难备,婚娶无期。不若别求良姻,庶不误女儿终身之托。”孟夫人道:“鲁家虽然穷了,从幼许下的亲事,将何辞以绝之?”顾佥事道:“如今只差人去说,男长女大,催他行礼。两边都是宦家,各有体面,说不得‘没有’两个字,也要出得他的门,入得我的户。那穷鬼自知无力,必然情愿退亲,我就要了他休书,却不一刀两断?”孟夫人道:“我家阿秀,性子有些古怪,只怕他到不肯。”顾佥事道:“在家从父,这也不由得他。你只慢慢的劝他便了。”

当下孟夫人走到女儿房中,说知此情。阿秀道:“妇人之义,从一而终。婚姻论财,夷虏之道。爹爹如此欺贫重富,全没人伦,决难从命。”孟夫人道:“如今爹爹去催鲁家行礼,他若行不起聘,倒愿退亲,你只索罢休。”阿秀道:“说那里话!若鲁家力不能聘,孩儿情愿守志终身,决不改适。当初钱玉莲投江全节,留名万古。爹爹若是见逼,孩儿就拼却一命,亦有何难!”孟夫人见女执性,又苦他,又怜他,心生一计:“除非瞒过佥事,密地唤鲁公子来,助他些东西,教他作速行聘,方成其美。”

忽一日,顾佥事往东庄收租,有好几日耽阁。孟夫人与女儿商量停当了,唤园公老欧到来。夫人当面分付,教他去请鲁公子后门相会,如此如此,“不可泄漏,我自有重赏。”老园公领命来到鲁家,但见:

门如败寺,屋似破窑。窗槅离披,一任风声开闭;厨房冷落,绝无烟气蒸腾。颓墙漏瓦权栖足,只怕雨来;旧椅破床便当柴,也少火力。尽说宦家门户倒,谁怜清吏子孙贫?

说不尽鲁家穷处。

却说鲁学曾有个姑娘,嫁在梁家,离城将有十里之地。姑夫已死,止存一子梁尚宾,新娶得一房好娘子,三口儿一处过活,家道粗足。这一日,鲁公子恰好到他家借米去了,只有个烧火的白发婆婆在家。老管家只得传了夫人之命,教他作速寄信去请公子回来:“此是夫人美情,趁这几日老爷不在家中,专等,专等,不可失信。”嘱罢,自去了。这里老婆子想道:“此事不可迟缓,也不好转托他人传话。当初奶奶在日,曾跟到姑娘家去,有些影像在肚里。”当下嘱咐邻人看门,一步一跌的问到梁家。

梁妈妈正留着侄儿在房中吃饭,婆子向前相见,把老园公言语细细述了。姑娘道:“此是美事。”撺掇侄儿快去。鲁公子心中不胜欢喜,只是身上褴褛,不好见得岳母,要与表兄梁尚宾借件衣服遮丑。

原来梁尚宾是个不守本分的歹人,早打下欺心草稿,便答应道:“衣服自有,只是今日进城,天色已晚了,宦家门墙,不知深浅,令岳母夫人虽然有话,众人未必尽知。去时也须仔细。凭着愚见,还屈贤弟在此草榻,明日只可早往,不可晚行。”鲁公子道:“哥哥说得是。”梁尚宾道:“愚兄还要到东村一个人家,商量一件小事,回来再得奉陪。”又嘱咐梁妈妈道:“婆子走路辛苦,一发留他过宿,明日去罢。”妈妈也只道孩儿是个好意,真个把两人都留住了。谁知他是个奸计,只怕婆子回去时,那边老园公又来相请,露出鲁公子不曾回家的消息,自己不好去打脱冒了。正是:

欺天行事人难识,立地机关鬼不知。

梁尚宾背却公子,换了一套新衣,悄地出门,径投城中顾佥事家来。

却说孟夫人是晚教老园公开了园门伺候。看看日落西山,黑影里只见一个后生,身上穿得齐齐整整,脚儿走得慌慌张张,望着园门欲进不进的。老园公问道:“郎君可是鲁公子么?”梁尚宾连忙鞠个躬,应道:“在下正是。因老夫人见召,特地到此。望乞通报。”老园公慌忙请到亭子中暂住,急急的进去报与夫人。孟夫人就差个管家婆出来传话,请公子到内室相见。才下得亭子,又有两个丫鬟,提着两碗纱灯来接。弯弯曲曲,行过多少房子,忽见朱楼画阁,方是内室。孟夫人揭起朱帘,秉烛而待。那梁尚宾一来是个小家出身,不曾见恁般富贵样子;二来是个村郎,不通文墨;三来自知假货,终是怀着个鬼胎,意气不甚舒展:上前相见时,跪拜应答,眼见得礼貌粗疏,语言涩滞。孟夫人心下想道:“好怪!全不像宦家子弟。”一念又想道:“常言‘人贫智短’,他恁地贫困,如何怪得他失张失智。”转了第二个念头,心下愈加可怜起来。茶罢,夫人吩咐忙排夜饭,就请小姐出来相见。阿秀初时不肯,被母亲逼了两三次,想着父亲有赖婚之意,万一如此,今宵便是永诀。若得见亲夫一面,死亦甘心。当下离了绣阁,含羞而出。孟夫人道:“我儿过来见了公子,只行小礼罢。”假公子朝上连作两个揖。阿秀也福了两福,便要回步。夫人道:“既是夫妻,何妨同坐?”便教他在自己肩下坐了。假公子两眼只瞧那小姐,见他生得端丽,骨髓里都发痒起来。这里阿秀只道见了真丈夫,低头无语,满腹凄惶,只少得哭下一场。正是真假不同,心肠各别。

少顷,饮馔已到,夫人教排做两桌,上面一桌请公子坐,打横一桌,娘儿两个同坐。夫人道:“今日仓卒奉邀,只欲周旋公子姻事,殊不成礼。休怪,休怪。”假公子刚刚谢得个“打搅”二字,面皮都急得通红了。席间夫人把女儿守志一事,略叙一叙。假公子应了一句,缩了半句。夫人也只认他害羞,全不为怪。那假公子在席上,自觉局促,本是能饮的,只推量窄。夫人也不强他。又坐了一回,夫人分付收拾铺陈,在东厢下留公子过夜。假公子也假意作别要行,夫人道:“彼此至亲,何拘形迹?我母子还有至言相告。”假公子心中暗喜。只见丫鬟来禀:“东厢内铺设已完,请公子安置。”假公子作揖谢酒,丫鬟掌灯,送到东厢去了。

夫人唤女儿进房,赶去侍婢,开了箱笼,取出私房银子八十两,又银杯二对,金首饰一十六件,约值百金,一手交付女儿,说道:“做娘的手中只有这些,你可亲去交与公子,助他行聘完婚之费。”阿秀道:“羞答答,如何好去?”夫人道:“我儿,礼有经权,事有缓急。如今尴尬之际,不是你亲去嘱咐,把夫妻之情打动他,他如何肯上紧?穷孩子不知世事,倘或与外人商量,被人哄诱,把东西一时花了,不枉了做娘的一片用心?那时悔之何及?这东西也要你袖里藏去,不可露人眼目。”阿秀听了这一番道理,只得依允,便道:“娘,我怎好自去?”夫人道:“我教管家婆跟你去。”当下换管家婆到来,分付他:“只等夜深,密地送小姐到东厢,与公子叙话。”又附耳道:“送到时,你只在门外等候,省得两下碍眼,不好交谈。”管家婆已会其意了。

再说假公子独坐在东厢,明知有个蹊跷缘故,只是不睡。果然一更之后,管家婆捱门而进,报道:“小姐自来相会。”假公子慌忙迎接,重新叙礼。有这等事:那假公子在夫人前,一个字也讲不出;及至见了小姐,偏会温存絮语。这里小姐起初害羞,遮遮掩掩,今番背却夫人,一般也老落起来。两个你问我答,叙了半晌。阿秀话出衷肠,不觉两泪交流。那假公子也装出捶胸叹气,揩眼泪,缩鼻涕,许多丑态。又假意解劝小姐,抱搂掉趣,尽他受用。管家婆在门外听见两下悲泣,连累他也凄惶,堕下几点泪来。谁知一边是真,一边是假。阿秀在袖中摸出银两首饰,递与假公子,再三嘱咐,自不必说。假公子收过了,便一手抱住小姐,把灯儿吹灭,苦要求欢。阿秀怕声张起来,被丫鬟们听见了,坏了大事,只得勉从。有人作《如梦令》词云:

可惜名花一朵,绣幕深闺藏护。不遇探花郎,陡被狂蜂残破。错误,错误!怨杀东风分付。

常言:“事不三思,终有后悔。”孟夫人要私赠公子,玉成亲事,这是锦片的一团美意,也是天大的一桩事情,如何不教老园公亲见公子一面?及至假公子到来,只合当面嘱咐一番,把东西赠他,再教老园公送他回去,看个下落,万无一失。千不合,万不合,教女儿出来相见,又教女儿自到东厢叙话。这分明放一条方便路与他,如何不做出事来?莫说是假的,就是真的,也使不得,枉做了一世牵攀的话柄。这也算做姑息之爱,反害了女儿的终身。

闲话休题。且说假公子得了便宜,放松那小姐去了。五鼓时,夫人教丫鬟催促起身梳洗,用些茶汤点心之类,又嘱咐道:“拙夫不久便回,贤婿早做准备,休得怠慢。”假公子别了夫人,出了后花园门,一头走,一头想道:“我白白里骗了一个宦家闺女,又得了许多财帛,不曾露出马脚,万分侥幸!只是今日鲁家又来,不为全美。听得说顾佥事不久便回,我如今再耽阁他一日,待明日才放他去。若得顾佥事回来,他便不敢去了。这事就十分干净了。”计较已定,走到个酒店上,自饮三杯,吃饱了肚里,直延捱到午后方才回家。

鲁公子正等得不耐烦,只为没有衣服,转身不得。姑娘也焦躁起来,教庄家往东村寻取儿子,并无踪迹。走向媳妇田氏房前问道:“儿子衣服有么?”田氏道:“他自己捡在箱里,不曾留得钥匙。”原来田氏是东村田贡元的女儿,到有十分颜色,又且通书达礼。田贡元原是石城县中有名的一个豪杰,只为一个司官与他做对头,要下手害他,却是梁尚宾的父亲与他舅子鲁廉宪说了。廉宪也素闻其名,替他极口分辨,得免其祸。因感激梁家之恩,把这女儿许他为媳。那田氏像了父亲,也带三分侠气,见丈夫是个蠢货,又且不干好事,心下每每不悦,开口只叫做“村郎”。以此夫妇两不和顺,连衣服之类,都是那“村郎”自家收拾,老婆不去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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