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结构严谨,论证透彻,如行云流水,滔滔不绝。全文围绕反对“使人同己”,主张“文如其人”的主旨而展开。第一段以叙为主,谈“文如其人”,善形象譬喻,旁征博引。第二段以论为主,反对“使人同己”,书典语典,化用活脱,从正面、反面、侧面,多方面论证“同己”的危害性,进一步说明“不同”的必要性、重要性。第三段归至文题,鼓励张文潜为扭转颓衰文风而努力,层层推进,首尾照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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释惠洪:“以其理通,故其文涣然如水之质,漫衍浩荡,而其波亦自然而成文。盖非语言文字也,皆理故也。”(《石门题跋》卷二)
答谢民师①书
近奉违,亟辱问讯,具审起居佳胜,感慰深矣。轼受性刚简,学迂材下,坐废累年,不敢复齿缙绅。自还海北②,见平生亲旧,惘然如隔世人,况与左右无一日之雅,而敢求交乎?数赐见临,倾盖如故,幸甚过望,不可言也。
所示书教及诗赋杂文,观之熟矣。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孔子曰:“言之不文,行而不远。”又曰:“辞达而已矣。”夫言止于达意,即疑若不文,是大不然。求物之妙,如系风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不一遇也,而况能使了然于口与手者乎?是之谓辞达。辞至于能达,则文不可胜用矣。
扬雄③好为艰深之辞,以文浅易之说,若正言之,则人人知之矣。此正所谓雕虫篆刻者,其《太玄》《法言》,皆是类也。而独悔于赋,何哉?终身雕篆,而独变其音节,便谓之经,可乎?屈原作《离骚经》,盖《风》《雅》之再变者,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可以其似赋而谓之雕虫乎?使贾谊见孔子,升堂有馀矣;而乃以赋鄙之,至与司马相如同科。雄之陋如此比者甚众。可与知者道,难与俗人言也,因论文偶及之耳。
欧阳文忠公言:“文章如精金美玉,市有定价,非人所能以口舌定贵贱也。”纷纷多言,岂能有益于左右,愧悚不已。
所须惠力法雨堂④两字,轼本不善作大字,强作终不佳;又舟中局迫难写,未能如教。然轼方过临江,当往游焉。或僧有所欲记录,当为作数句留院中,慰左右念亲之意。今日至峡山寺,少留即去。愈远,惟万万以时自爱。
【注】
①谢民师:谢举廉,字民师。②自还海北:宋哲宗元符三年(1100),作者由海南遇赦北归还京。③扬雄:西汉辞赋家。④惠力法雨堂:指清江县惠力寺法雨堂。
《答谢民师书》写于宋元符三年(1100),当时谢民师在广东做官,遇到苏轼北归,他“袖书及旧作遮谒”,得到苏轼的称赞,彼此结交为友。于是苏轼在分别后写了此信,信中称赞谢的文章“如行云流水”,流畅自然,没有丝毫的勉强和赘言,实际上也借此表达了苏轼自己对写作的体会,借此提倡自然而清新的写作要求,即使在今天,这种“自然美”的作文的提法依旧有积极的现实意义。
信的开头从两人的交情说起,“轼受性刚简,学迂材下”,自谦说自己秉性刚直,贬谪多年,已经不敢忝居士大夫之列了。如今见到自己的故友谢民师,自是十分欣喜。“数赐见临,倾盖如故,幸甚过望,不可言也”,两人过去交往并不多,但是承蒙谢多次关切,感激不尽。这些话看起来是“例行公文”,实际在不露声色中暗含深意。自谦更是对自己刚直不阿的自矜,多年不见,流露出的是多年贬谪生涯的不堪回首。这个开头,将此时苏轼的历经磨难重真情的人生感触写得非常贴切,更为下文的展开奠定基础。
接着,苏轼就谢民师的来信及文章谈自己对文学创作的见解。他先称赞谢的文章“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具有高度的自然美。可以看出,他所赞赏的谢的文风正是自己致力推崇的文章风貌。如何才能达到“行云流水”的高度呢?他引了孔子两句著名的论文名言作为自己的论点,并加以创造性的阐释与发挥。“言之不文,行而不远”,即说话作文要有文采。又说要“辞达”,要“了然于心”,并使“了然于心”的客观事物“了然于口与手”,即通过生动形象的语言与文字将其成功地表现出来。他认为这才是真正的“辞达”,才是“笔力曲折无不尽意”“得心应手”的辞达。“了然于心”与“了然于口与手”,实际上包含了创作者对客观事物的深入观察、体验、认识与艺术把握,并将这种艺术把握化为鲜明的艺术形象的创作过程。这样的辞达,自然是创作中难以企及的高境界,因此作者最后总结说:“辞至于能达,则文不可胜用矣。”短短一段话,极富创造性地对传统的“辞达”说作了发挥,将其提高到艺术创作规律的高度。
接下来一段,就扬雄的创作和有关言论发表自己的见解,从批评反面现象与意见中进一步阐述“辞达”的艺术标准。先一针见血地指出“扬雄好为艰深之词,以文浅易之说”,评价这只是雕虫篆刻的文章末技;并认为他追摹《易经》《论语》而作的《太玄》《法言》便是雕虫篆刻的典型。并以屈原的《离骚》为例,说明扬雄虽然后来有所改进,但并不能改变其单纯模仿、雕虫篆刻、以艰深文浅陋的实质。最后感慨说:“可与知者道,难与俗人言也,因论文偶及之耳。”一句不经意的感慨,将谢看做自己的知己之意暴露无遗。
最后,针对自己的论述,籍着欧阳修之口,提出来自己的主张——“文章如精金美玉,市有定价,非人所能以口舌定贵贱也”。即真正的“辞达”之文,深入浅出,方能够传之广远。结尾是对谢为慧力寺求字一事的答复。
这封书信,秉承苏轼一向的精练概括、轻松灵妙的风格,可以说,这本身便是“行云流水,初无定质”风格的完美体现,更是“辞达”的高级样本。既给人以思想上的启迪,又能够给人以美好的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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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献章:“此书大抵论文,曰‘行云流水’数语,此长公文字本色。”
喜雨亭记
亭以雨名,志喜也。古者有喜,则以名物,示不忘也。周公得禾①,以名其书;汉武得鼎②,以名其年;叔孙胜敌③,以名其子。其喜之大小不齐,其示不忘一也。
余至扶风④之明年,始治官舍。为亭于堂之北,而凿池其南。引流种树,以为休息之所。是岁之春,雨麦⑤于岐山之阳,其占为有年。既而弥月⑥不雨,民方以为忧。越三月,乙卯乃雨,甲子又雨,民以为未足。丁卯大雨,三日乃止。官吏相与庆于庭,商贾相与歌于市,农夫相与抃⑦于野。忧者以喜,病者以愈,而吾亭适成。
于是举酒于亭上以属客,而告之曰:“五日不雨,可乎?”曰:“五日不雨则无麦。”“十日不雨,可乎?”曰:“十日不雨则无禾。”“无麦无禾,岁且荐饥⑧。狱讼繁兴而盗贼滋炽,则吾与二三子虽欲优游以乐于此亭,其可得耶?今天不遗斯民,始旱而赐之以雨,使吾与二三子得相与优游而乐于此亭者,皆雨之赐也,其又可忘耶?”
既以名亭,又从而歌之,曰:“使天而雨珠,寒者不得以为襦⑨;使天而雨玉,饥者不得以为粟。一雨三日,繄⑩谁之力?民曰太守,太守不有;归之天子,天子曰不然;归之造物,造物不自以为功;归之太空,太空冥冥。不可得而名,吾以名吾亭。”
【注】
①周公得禾:周公是西周初期的政治家。成王之弟得到一株两苗合生一穗的谷子,认为是吉祥物,献给成王,成王转送周公,周公因作《嘉禾》,已佚。②汉武得鼎:公元前117年,汾阴发现宝鼎,次年改年号为元鼎。③叔孙胜敌:春秋时鲁大夫叔孙得臣击败狄军,获其首领侨如,因名其子为侨如。④扶风:汉代郡名,此指凤翔府。今陕西宝鸡市东,苏轼时任凤翔府签书判官。⑤雨(yù玉)麦:下麦子雨。因龙卷风把地面的麦子卷入空中,故会出现这种现象。⑥弥月:整整一个月。⑦抃(biàn变):鼓掌,表示喜乐。⑧荐饥:连年饥荒。荐,屡次,重复。⑨襦:短衣。⑩繄(yī衣):多用于句首,无实义,相当于“惟”。
苏轼于嘉祐六年(1061)任凤翔府签书判官,第二年修建此亭,恰逢喜降春雨,于是命名为“喜雨亭”以“志喜”。文章从该亭命名的缘由写起,记述建亭经过,表达人们久旱逢雨时的喜悦心情,反映了作者对儒家重农、重民的仁政思想的认同。
全文围绕着“雨”这个中心,层层展开,结构严谨,层次清楚,语言流畅,句法灵活,笔法多变,在记叙中有议论、有抒情,充分体现了苏轼散文如行云流水且变化莫测的风格。
全文共分四段。第一段是总写。“亭以雨名,志喜也。”用雨来给亭命名,是为了表示喜雨的感情。文章开始即点明了用“雨”命名的缘由,与“喜”字紧密联系在一起。作者援引了历史上的三件事作铺垫,说明“古者有喜则以名物”,古人常常采用喜事来命名,以纪念喜事。一是相传周成王的同母弟唐叔得一异禾,献给了成王。成王将禾转送了周公。周公于是作了《嘉禾》一篇。二是汉武帝在汾水上得一宝鼎,于是改年号为元鼎元年。三是鲁文公十一年,北狄鄋瞒国伐鲁,叔孙得臣抗敌获胜,并俘获了国君侨如,于是特将自己的儿子命名为侨如。
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作者所举之人都是帝王将相,所举之事都是关涉国家安危的大事,作者把喜雨亭命名的事与之等量齐观,正表现了他对春雨的极大喜悦和极度重视。三个例子就是三个排比句,借助这种句法,使文意说理透彻、论证严密。
可以说,作者紧扣一个“雨”字,一个“喜”字。在不到五百字的文章中,“雨”字出现了15次,有两次作动词使用,“喜”“乐”共出现6次。通篇都贯穿着为雨而喜的喜气洋洋的气氛。
第二段是从屡降春雨写官吏、商贾、农夫的喜悦心情。第三段是借亭上宴饮,从国计民生方面抒写喜雨之情。“其又可忘耶”一句点出以喜雨名亭的缘故。第四段用“既以名亭,又从而歌之”承上启下,以歌作结,歌词包括下雨的功用和归功于谁两个方面的内容。在九百多年前的封建社会,作者能摆脱古代的迷信和天子主宰一切的束缚,以唯物的观点来解释自然现象,是难能可贵的。
这篇文章善于立意,巧于布局,很有特色。在官府之内修建亭子,作为官吏们“休息之所”,本与老百姓毫无关系;但作者却把它写得与百姓“忧”“喜”相关,表现了作者关心民生疾苦,与百姓同忧患、共欢乐的思想感情。
此外,本文表现出了作者丰富的想象力。文中从古人说到今人,从人间说到天上,从农夫说到官吏、商贾、忧者、病者以至太守、天子、造物、太空,从衣食问题说到狱讼繁兴、盗贼滋盛,思想何等开阔,联想何等丰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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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只就喜、雨、亭三字,分写,合写,倒写,顺写,虚写,实写,即小见大,以无化有,意思愈出而不穷,笔态轻举而荡漾,可谓极才人之雅致矣。”
凌虚台记
国①于南山之下,宜若起居饮食与山接也。四方之山,莫高于终南②;而都邑之丽③山者,莫近于扶风。以至近求最高,其势必得。而太守之居,未尝知有山焉。虽非事之所以损益,而物理有不当然者,此凌虚之所为筑也。
方其未筑也,太守陈公杖履④逍遥于其下。见山之出于林木之上者,累累如人之旅行于墙外而见其髻⑤也。曰:“是必有异。”使工凿其前为方池,以其土筑台,高出于屋之檐而止。然后人之至于其上者,恍然不知台之高,而以为山之踊跃奋迅⑥而出也。公曰:“是宜名凌虚。”以告其从事⑦苏轼,而求文以为记。
轼复于公曰:“物之废兴成毁,不可得而知也。昔者荒草野田,霜露之所蒙翳⑧,狐虺⑨之所窜伏;方是时,岂知有凌虚台邪?废兴成毁,相寻于无穷,则台之复为荒草野田,皆不可知也。尝试与公登台而望:其东则秦穆之祈年、橐泉⑩也,其南则汉武之长杨、五柞{11},而其北则隋之仁寿、唐之九成也{12}。计其一时之盛,宏杰诡{13}丽,坚固而不可动者,岂特{14}百倍于台而已哉!然而数世之后,欲求其仿佛,而破瓦颓垣,无复存者,既已化为禾黍、荆棘、丘墟、陇亩矣,而况于此台欤?夫台犹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于人事之得丧,忽往而忽来者欤?而或者欲以夸世而自足,则过矣。盖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
既已言于公,退而为之记。
【注】
①国:本来指州或者府,此处作动词用,意思是建立都城。②终南:山名,亦名南山,在西安市南。③丽:附着,靠近。④杖履:持杖着履外出游玩。⑤髻:古时男女都留发,把头发绾在头顶上,叫做髻。⑥奋迅:本来是形容鸟飞或者兽跑迅疾的气势,此处指山形突然隆起。⑦从事:汉以后的官名,宋代已废除,此处指下属。⑧翳:遮蔽,覆盖。⑨虺(huǐ悔):毒蛇。⑩祈年、橐(tuó托)泉:秦时修建的两个宫殿的名称。{11}长杨、五柞(zuò作):汉朝二宫名。长杨本秦旧宫,至汉代又加以修饰。{12}仁寿:隋代宫名。九成:唐朝时改仁寿宫为九成宫。{13}诡:怪异。{14}岂特:哪里只是。
扶风太守陈某为登高眺远建筑了一座土台,并请苏轼为他写了这篇记文。文中在记叙土台修建的经过时,联系到古往今来的废兴成毁的历史,感叹人事万物的变化无常,指出不能稍有所得就“夸世而自足”,而应该去探求真正可以永久依靠的东西。这种毫不满足、勇于探求的精神,反映了苏轼思想中对生活积极乐观和对理想执着追求的一面。与当时一些士大夫的消极颓废、吊古伤今的思想相比,更显得可贵。
第一段交代撰写本文的缘起。顾名思义,以“凌虚”名台,无非是强调此台之极高,高到可升高空,即凌空。作者说:“世上万物都在不断变化中,包括生命也不例外。比如说这个凌虚台,在建筑之前,这里是一片废墟,凌虚台周围曾经有好多比凌虚台气派几百倍、几千倍的亭台楼阁,现在都成了废墟。所以,这个凌虚台将来也会是一片废墟。”写到这里话题一转,“有些人也是一样,现在以为自己有些权势,就可以左右别人,其实,这个社会的发展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就交代写作本文缘起的角度看,行文至此,似应有些话,而作者却没有说,尚需要继续探析,才知原委。
接着叙写建筑凌虚台的经过。太守陈公拄杖着履,悠闲地游览于山下,见到附近高出于林木的山峦、重重叠叠,仿佛人在墙外行走,墙内只能看到发髻一样,便说:“此地必有奇异之处。”于是派工匠在山前开凿一个方池,用挖出的土夯成一座高台,但因土方极有限,台子仅高出屋檐就停止加高了。陈公把这座高台起名“凌虚台”,还把这番意思告诉从事苏轼,请他写一篇记文。
陈太守放着终南山四季的奇景不观,而要以土筑台眺望近处的山。这在苏轼看来,似乎是多此一举。再者,高台既然筑成,也就算了,竟然还起名叫“凌虚”,凌虚者,升入高空也,凌空也。一方池的土怎能夯出“凌虚”的高台?显然是夸大其辞了。苏轼对此更是不以为然。遗憾的是,太守并未就此罢手,而是还要委托苏轼写一篇记叙文字,纪念这桩风流雅事。由此可以看出,苏轼作此文的心态,一方面是凌虚台本身确乎没有什么可记的,另一方是太守交给自己的任务,不好推辞,可谓是矛盾不已。
第三段主要围绕凌虚台抒发感慨,发表议论。既然凌虚台没有什么可写的,那就打破时空的限制,开始天马行空。苏轼遥想,从前此处是荒草野地,被霜露覆盖,狐狸、毒蛇出没其间,那时哪里知晓会有今天的凌虚台呢!于是从过去的废毁,论到今日的兴成,最终得出“物之废兴成毁,不可得而知也”的论点,这是有哲理内涵和哲理高度的观点,也是全段感慨的核心、议论的关键。接着,又引出“废兴成毁相寻于无穷”的结论。意思是由兴到废,再由废到兴,周而复始,交互回环,永无穷尽。这个结论在前文的立论基础上更深入一步,合情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