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宛玉上前道:“二妹闺名红棉,红棉花色鲜艳,故为红萼斋。孺人闺名紫容,有容色雍容之意,故为映容观。司雪名中雪字觉凉,故为凉意轩。”
纳兰林赦认真听着,见她不提自己,追问道:“你的院子有何来历?”
商宛玉略一思忖,道:“宛为曲折仿佛,正是天意未明;玉为外饰之物,可见人意未明。宛玉愚见,窃名之未明苑。”
纳兰林赦却道:“我记得你义兄叫魏明,难道也是这些说辞?”
众人皆惊。
商宛玉正视纳兰林赦,道:“义兄父母为救我父亲而双双身亡,王府对之感激不尽,是以父亲收他作义子。虽然如此,父亲却不要求他改姓,乃是使他毋忘父母宗族。魏,是他本姓,明,是日月相生、岁月不止、家族永续。这都是他父母所予,有何不妥?”
纳兰林赦笑道:“不过随口一语,何必当真。何况你义兄英年早逝,实在令人伤悲。这一杯酒,当本侯敬你。”
商宛玉只得以酒相谢。纳兰宁修在一旁道:“是啊,‘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 譬如今日生。’郡主不必伤悲。”
商宛玉只觉心神震荡,脑中不断回旋——他们知道什么?颤巍巍回到自己席上,腿脚一软,跌坐在地。酒盅被裙角所绊,倾倒而出。
纳兰宁函问:“你还好么?已经洒了两回酒了。”
商宛玉看着他:“对不起,我失态了。”
纳兰林赦道:“郡主醉了可以先回房。”
商宛玉道:“谢父亲。宛玉失礼了。”
其实商宛玉即使擅自退席也没什么过错。纳兰林赦为上卿,商宛玉却是涪商王的嫡系郡主。论长幼,商宛玉须尊纳兰林赦,论家世,纳兰林赦尚不如商宛玉。商宛玉退席后便往未明苑走去,那时时挂在门前的牌匾竟觉十分惊心。
缨珞也是满腹思绪,见商宛玉呆看着牌匾不进去,不免愈发忧心。
商宛玉问:“纳兰大公子回来了多久?”
缨珞想了想,道:“纳兰大公子是脂华三年的二月回到云陵的,记得那时说起公子给如夫人下药,你气了一场,把膳房管事痛骂一回。”
“是这样。”商宛玉幽幽地道,“当时那么坚持,如今还不是让孺人和司雪有了孩子?只可惜了如夫人。”
缨珞道:“各人皆有命数,郡主不要难过。”
商宛玉道:“我倒不是为如夫人难过,只是忽然发觉自从纳兰大公子回来,事情变了许多。父亲要是知道魏明的事,早该说起。这情形,倒似是纳兰大公子先查到的。或许他早就知道,只借着现在,露给官人些捕风捉影的事,教他生疑。”
“那可怎么办?”
“我也不知。”
二人正说着,司伶从正堂过来,道:“老爷与大公子一同离开了。”
“官人可有说什么?”
司伶道:“公子只把二人送到府门。”
商宛玉有些恨铁不成钢,面带薄怒道:“这呆子。”
司伶道:“公子以质胜文。单瞧老爷为了公子把大公子送走,就知老爷有多么看重公子了。”
商宛玉道:“这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也罢,你与官人通报一声,我回王府去。”
“现在?”司伶与缨珞齐问道。
商宛玉点点头,又道:“若是他睡了,就不必说了。”
缨珞道:“我要带什么吗?”
商宛玉道:“拿着书稿,明日顺便去林老板那儿一趟。”
缨珞道:“明日初一,该要拜见纳兰老爷。”
“这不重要了。”
缨珞知她死至愈坚,只得匆匆忙忙取了书稿,与她从东侧门上了马车。坐上软垫,身子开始乏软。偏生酒意渐渐弥漫,商宛玉叹了一声,微微合上眼。
缨珞问:“你会告诉王妃吗?”
商宛玉不答,似是醉了。
红墙黑瓦,端丽无差。这颜色,还是三年前涪商王封王时新漆,如今看来虽有些褪淡了,无形中仍给人以肃穆庄严的威慑。
商宛玉不让小厮通报,只由缨珞扶着,一步步向内里挪去。正堂里一片通明,商宛玉知道,女眷们就算是倦怠了,也必须在这里守岁。这是王府的规矩,男子不用守的规矩。
祈福,守岁。这已是遥远的词汇。这是她生活了十六年的地方啊,原来只是她青春的路经。她定定地看着那灯火,心中做着沉默的告别。
缨珞见她停步,问:“要进去吗,还是回凝梦楼?”
商宛玉垂下双眸,刚要往西边回廊移步,就听见模糊传来的笑语声。只是稍微一愣神,便见从正堂里步下二人,边走边在说些什么。
她抬起眸光,死死地盯着这两人。她的眼前既明晰又迷蒙,在这漆黑的夜,以三千灯火作背景,她终于将他们看清。
又何须看清?那身影,永生难忘。
二人越走越近,因凝月站在暗处,他们尚未察觉。又有侍女迎上他们,说了些话,便又躬身退下。商宛玉满心满脑都是那个人,死死地压抑着内心的呼喊。“他为什么?为什么骗我!”缨珞连忙拉住她:“郡主,静静,静静。”
涪商王一会儿便离去,剩下的那一个慢慢向西边走来。他没有佩剑,只穿着深蓝色的长衫,在着冬夜里,显得瘦削寂寥。他的脚步声也很沉,慢慢地,一步一步。只是浑然不觉惊乱了谁人的心跳。
商宛玉骤然冲阴影,双目相对。
“呀。”
相思未明愁已矣。
冤家啊。
缨珞追出一步,被这凝冻的气氛所感,僵在一旁。商宛玉已是泪流满面,一声有一声无地问:“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欺骗我?”
“对不起。”他缓缓道,“我不是……”
“你不是?你不是?你!”商宛玉愕然。
他微低目光错过她的眼,“在下甄远。阮洚营武散官甄远。”
商宛玉身子一歪,缨珞狠命扶住她,才让她不致摔倒在地。缨珞抱不平道:“大公子,你可不知郡主这些年好苦。”
商宛玉喘着气逼问道:“你敢说你是第一次见到我?你敢说你不是他?”
“郡主何必苦苦相逼?过去的,已经死了。与你共度一生的,就在身边。”
“你那时可不是这样说!魏明!”
“这天下再没有魏明。”
“甄公子。”远处传来一声呼唤。只见束鬟挑着灯笼走过来,看见商宛玉与缨珞,身形一震。“郡主,您怎么在这儿?”
魏明问:“有什么事?”
束鬟道:“泠远苑偏僻,王妃让我送灯笼来。”
魏明接过灯笼,道:“代我多谢王妃。”
“是。”
商宛玉问:“你还住泠远苑?”
束鬟道:“大公子已经死了,王爷拨了泠远苑给甄公子。”
商宛玉冷哼一声,“你闭嘴!”
“你何苦为难她。” 魏明道,“束鬟你回去,不要把郡主回来的事告诉别人。”
“是。”
商宛玉眷念地看着魏明,心中既酸楚而又愤恨。只见他侧过身,道:“我须回泠远苑了。”顿了顿,他道:“昔人已逝,郡主莫要太过伤心。”
商宛玉的全身凉透,看着他离去,挽留的话竟是半句也说不出来。从前和魏明一起的时候,哪一回不是他宠着她,即使后来分别,她也从没想过他会如此决绝地从她的生命中剥离。
“扶我。”半晌,商宛玉低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