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的太幸福。
幸福到甚至有点恐慌。
这天早上,晨光透过窗廉溜进屋里,几声不知哪来的鸟啭闹醒了孟霆禹,他懒懒地在床上赖了好一会儿,心情很平和,却也惊异。
他竟然一觉到天亮,从前一晚午夜上床后,足足睡了将近七个小时才醒。
有多久,不曾如此熟睡了?
他想不起来,只知道自从沈静同意和自己交往后,他一天睡得比一天好,渐渐地不作梦了,更不再因恶梦惊醒。
原来能够这样一觉到天亮,也是一种幸福。
孟霆禹微微一笑,起身拉开窗廉,让自己和晨光下的台北城一起苏醒。他在落地窗前站了好久,直到看够了眼前每一寸风景,才梳洗更衣。
不到半小时,一个神采飞扬的男人便走进隔壁的临时办公室,早餐已经在餐桌上准备好了,是极丰盛的美式早餐。
他坐下来,悠闲地吃早餐,餐桌上一如既往躺著好几份报纸,他却一份也不想摊开看,兴味盎然地看著窗外。
最近他发现,原来天空的颜色如此变化多端,就算是同样的晴朗天气,也分成深深浅浅好几种不同的蓝。
而那些四处晃荡著的云朵更是有趣,从来不会有任何两朵是同样的形状,每一朵,都坚持拥有自己独特的造型,在天幕上争奇斗艳。
“哈罗!Boss。”一个男同事抱著手提电脑走进来,笑著跟他道早安。
“早。”
“Boss在想什么?是今天市场上有什么消息吗?”
“我还没看报纸。”
“什么?”男同事一愣,惊愕的目光射过来,这才发现小老板桌上的报纸果然都还整整齐齐地叠著。
而孟霆禹的下一句话更让他整个人几乎魂飞天外。“我在看云。”
看云?他没听错吧?小老板在……看云
他眨眨眼,满腔疑惑卡在喉咙,想问,却不知从何启齿。
“你吃过早餐没?”孟霆禹微笑望他。
“我?嗄?还没。”
“一起坐下来吃吧。”
另外几个同事进来时,看到的正是这一幕,他们最一本正经的小老板殷勤地替属下倒咖啡。
孟霆禹见到他们,笑容更爽朗。“早啊!你们也一起过来吃吧,我打电话叫客房服务多送一点东西来。”
同事们吃惊地彼此交换一眼,刚开始坐下时还有些犹豫,等孟霆禹主动说了几个笑话,炒热了气氛,大家精神也放松了,手捧著咖啡,你一句我一句地闲聊著。
聊了将近一个小时后,大夥儿才各自回到工作岗位,经过这样的畅谈,工作似乎也更带劲了,精神奕奕,活力充沛。
午餐时分,孟霆禹强迫众人放下手边的工作,到饭店附近找了一家很棒的餐厅,享受美味的料理。
当然,是老板买单。
Boss转性了。所有同事脑海里都掠过这个念头,却彼此心照不宣,没有人说出口。
肯定是恋爱的力量。
他们微笑地默默下评论,微笑地看著曾经他们以为最不懂生活情趣的Boss像个孩子一样,好奇地探索周遭的一切。
傍晚,几个台湾创投界响当当的大人物联袂来访,当他们发现孟霆禹的第一个反应竟是懊恼,彷佛气这些人不该占用他的下班时间时,更不禁暗暗好笑。
看来他们的Boss,是真的转性了。
对属下们的调侃目光,孟霆禹自然察觉到了,只是他并不以为意,要笑就由他们去吧,他不在乎。
他只希望这些不速之客别误了他宝贵的约会。
问题是,他们很坚决非要邀请他到某间豪华私人会馆共进晚餐不可,为了“谭氏投资”在台湾的名声与人脉,他不得不答应这场社交应酬。
他无奈地打电话给沈静,表示自己今晚不能过去她家了,她却是淡淡地不以为意,还说两人最近天天见面,不差这一晚,要他尽管去跟客人应酬。
他怔怔地握著手机,不知自己是该欣慰还是该恼怒。
他不能去看她,她居然一点也不在乎,嗓音听起来还有些雀跃似的,彷佛很高兴自己终于有独处的时间。
可恶的女人,他简直……败给她了!
孟霆禹自嘲地想,挂断电话后,他强打起精神,和那些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们谈笑周旋。
一群人来到私人会馆的包厢,酒过三巡,都有几分醉意后,一个打扮得妩媚多姿的女人忽地盈盈走进来。
是高丽娜。
孟霆禹愕然,好几分钟后才明白,原来这些大人物竟自作主张地替他安排了一场相亲宴──
现在以窃盗罪逮捕你,你有权保持缄默,但你所说的每一句话,将会成为呈堂证供。
咦?
猛然在小说上看到男主角对女主角说出这段话时,沈静不觉一愣,许久,才继续看下去。
为什么?我偷了什么东西?
因为你偷走我的心。
证据呢?
你摸摸我的胸口就知道了,它现在只听你的话,我已经作不了主了。
你神经病……
没错,真是神经病。
沈静噗哧一笑。看著几天前曾经在自己心内想过的OS出现在小说上,她又是惊讶,又是尴尬。
看来这个姓季的作者跟她有点默契呢。
她微笑地想,啜了口水果茶,将书看到最后一页,原本以为温馨甜蜜的大结局会让自己心生满足,就像以前看完每一本言情小说一样,但今夜,不知怎地,胸口却怦怦地,止不住难以言喻的悸动。
好像,有点焦躁。
到底在慌什么?
她搁下书,捧著茶杯,在屋里旁徨地绕,脑海里的放映机,一幕幕转动的,都是某人的影像。
是霆禹。
沈静幽幽地叹息,恍然领悟自己躁动不安的原因。
好吧,她承认,自己在思念他。
真好笑,才一天没见面呢,就坐立不安了。她心下暗恼,甩了甩头,却甩不开那执意对她纠缠不休的影子。
现在去跟法院申请禁制令,怕也来不及了吧?
沈静自嘲,将茶壶茶杯收了,到厨房洗净。忽地,电话铃声响起,她忙擦乾手,到客厅接电话。
“喂。”
“小静,是妈啊。”
原来是母亲。一股类似失望的情绪在沈静胃里打结,她深吸口气。“妈,最近风湿好些了吗?”
“还不是那样?老毛病了,我也不想管了。你呢?最近安亲班怎样?还好吧?”
“嗯。”她握著话筒,坐在沙发上,跟母亲聊天。
没过几分钟,主戏便开锣。“我说小静,你什么时候回家一趟?你吴阿姨说要请你吃顿饭。”
“吴阿姨?哪个吴阿姨?”
“就是巷口面包店老板的表妹啊。”
呵,关系还真远!沈静悄悄抿嘴,已经猜透母亲的想法。“不用了,妈,我们跟人家又不熟,白白让人家请吃饭,不是很不好意思吗?”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人家吴阿姨很喜欢你!”
“她才见过我几次?上次见面说不定都是我念书时候的事了。”
“哎,人家要请你吃饭你就去吃,罗罗嗦嗦的做什么?”
“妈,你老实说,你又要给我安排相亲了吧?”
“是啦是啦!”一番苦心遭女儿利嘴戳破,沈母只好坦然招认。“吴阿姨的邻居的亲戚有个儿子,刚从美国念完博士回来,听说条件很不错呢,人品也很好──”
“我不要相亲。”她闲闲地打断母亲。
“为什么不要?”沈母怒了。“也不想想你几岁了,老是这么任性!”
“我一个人过得很好啊。”
“你现在觉得好,老了就不会了,到时你一定后悔身边没个人陪。”
唉,怎么所有的长辈说词都一个样呢?沈静无奈地挑眉。
“下礼拜六你就回家来,听到了吗?”沈母坚定地下令,不容许女儿再推辞。
下礼拜啊……
沈静沈吟,想著如果她带孟霆禹一起回家,会不会吓到家中两尊老人?见到当年重伤自己女儿的男人,他们说不定会想拿刀追砍他……
一念及此,沈静不禁轻轻一笑,明眸闪过调皮辉芒。
这是霆禹自己总有一天要面对的,她可不会同情他!
挂断电话后,她不觉拿起手机,不假思索地拨打给孟霆禹,他没接电话。
还在跟客户应酬吗?沈静寻思,胸臆间,淡淡地翻涌著怅惘的浪潮。
忽地,她心念一动,换了衣裳出门。
总是霆禹来淡水找她,偶尔,也换她翩然现身,给他一点惊喜吧。
她特地先弯到淡水老街一家饼店,买了他最爱的冬瓜肉饼,然后带著热腾腾的饼,开车来到他住宿的饭店。
她捧著饼盒,耐心地坐在饭店大厅里等他。
时间,在饭店里上演著一幕幕浮世绘时,一格一格,无声地跳动。
上回像这样疑疑等待一个男人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沈静不记得了,彷佛已经是百年以前的事,是睡美人还未因魔咒而沈睡前,朦胧而梦幻的经历。
有些记忆,会在时光流转中,慢慢地睡去,却也会因某种契机而被唤醒。
例如,等待的滋味。
那是一种很复杂的、很难简单□清的滋味,有几分甜,几分苦,几分喜悦,也有几分不安。
在等待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那个被自己等待的人,存在感会愈来愈强烈,逐次占领自己每一个感官,每一分知觉。
如果不能在沦陷前及时抽身撤退,那便只好,无止尽地继续等待下去。
直到那人出现为止。
玻璃旋转门转动,转进一个身形英挺的男人,正是沈静用心等待的孟霆禹。她喜悦地起身,正要扬声叫唤时,却让他身后紧随著的另一道窈窕倩影给逼回嗓音。
她怔怔地看著那个女人追上来,藕臂揽下他肩颈,不客气地当众送上香吻。
他似乎吓了一跳,僵立原地,展臂推开女人,正欲发话时,眼角余光瞥见了她,脸上顿时变色。
沈静轻移莲步,缓缓地走向孟霆禹,每一步,都像踏在他紧绷的心口上。
“原来,她就是你今晚说要应酬的客人。”她凝睇著他,粉唇浅浅地,勾起一抹笑,笑意却不及眉眼。
她误会了!
他心跳一停,仓皇地想解释。“静──”
“这个给你。”她没给他解释的机会,将手中的饼盒递给他。“你有空慢慢吃吧,我先走了。”
语毕,她旋过身,飘然离去。
他惊怔地瞪著她的背影。
亲眼目睹另一个女人吻他,她的反应只有淡淡的几句话,但,光只是那样的眼神,和那样的微笑,已足以令他胆战心惊。
她只用一个眼神,和一个微笑,便将他击倒在地。
他凝住呼吸,感觉到一种可怕的寒意在全身蔓延……
原来,她还是坐进爱情的监牢了。
原来,她并非如自己想像中的潇洒,以为再爱一次,不会像从前那么疑、那么狂、那么手足无措,可事到临头,还是觉得痛。
看著那女人吻上他时,她的心,狠狠地抽痛。
还是受伤了。
沈静恍惚地想,恍惚地走在深夜的街头,她明明开了车来的,可却一时想不起自己把车停在哪儿了,只好漫无目的地走著,旁徨著。
一阵凉风飘过,卷来一廉急雨,冷冷的湿意沾上眉宇,她脑海里忽地淡淡地浮出一幅朦胧的画面。
很久很久以前,也是某个深夜,她站在台北街头,无助地等著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