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功一时惊异,问道:“你是说梁王会因此对我下手?”杨宝道:“事有先兆,日将出霞明,雨将至础润。当日行宫下毒案,分明是针对信苴。我不敢说梁王是凶手,可这其中诸多诡异,难以一一言明。梁王心胸狭隘,众所周知,近来又自西域招募大批番僧入宫,这些番僧个个会武艺,常常徘徊在忠爱宫周围,行迹十分可疑。况且忠爱宫中又被梁王放了眼线,实在不是个安全所在。信苴还是赶紧回去大理,方是上策。”
段功身处高位,正是大干一番伟业之时,忽见杨宝跑来,说是梁王将要害他,自然难以相信。不过他也知道杨宝心思缜密,有过人之能,只道:“你未免太过杞人忧天了。我与梁王有翁婿名份,他岂会害我?”环视一圈,肃色道,“你们都听明白了,今日之事,切不可再提,也绝不能向外人泄露半句,违令者斩!”转身又进了莅事厅。
众人见段功不听,面面相觑,便一齐望着杨智。杨智也是焦虑异常,但他也知道如今段功权柄在握,正要大展宏图,绝难轻易放手,便命施秀派人回去大理,将一切禀告夫人,请高兰出面,劝说段功回去。
施秀道:“如今信苴与阿盖公主恩爱异常,早将夫人抛在了脑后,岂会再听夫人的话?”杨智道:“你不懂,信苴是爱公主,可他更怕夫人。你派人去办吧,越快越好。”施秀只得道:“是。”
光阴转瞬即逝,又过了半月。这一日,段功临去行省前,梁王突然派人前来,告知晚上要单独宴请世子阿密及女婿段功。大理诸人听说未请阿盖公主,难免心生警惕,然则自上次杨宝苦劝段功回大理失败后,再无人敢轻易出口相劝。正苦无计策时,忽有驿使自大理送来两封高兰急信,一封给段功,一封给杨智。杨智当即拆开自己的信看了,心下有了计较,拿着另一封信交给段功。段功拆开一看,原是高兰亲笔《玉娇枝》词一首,情思文采极佳。词中道:
风卷残云,九霄冉冉逐。
龙池无偶,水云一片绿。
寂寞倚屏帏,春雨纷纷促。
蜀锦半闲,鸳鸯独自宿。
珊瑚枕冷,泪滴针穿目。
思难禁,将军一去无度。
身与影立,影与形独。
盼归来,只恐乐极悲生,冤鬼哭。
段功读了信,一时踌躇不已。高兰一直称呼他“郎君”,而今却变成了“将军”,生疏之意溢于言表。然则那信中情真意切,缠绵悱恻,又令他真真感到了心痛。
杨智等了好一会儿,才上前道:“恭喜信苴,夫人有喜,即将临盆。”段功随口问道:“什么?”杨智又说了一遍。段功这才会意,又惊又喜,问道:“当真?”想起来去年四月回去大理时,确实曾与高兰有过床第之欢,也正是那次去苍山挖了兰花运来中庆,只是料不到高兰已年愈不惑之年,竟然还能怀孕。
杨智道:“夫人一直不准人告诉信苴,原是想等孩子生下来,给信苴一个惊喜。然而夫人毕竟年事已高,近来身子更是诸多不适,怕是生育时祸福难料,所以想请信苴立即赶回大理,以期能见到最后一面。”段功惊道:“最后一面?夫人她……”杨智道:“迟了怕是来不及了。”
段功心中一算,如今正是春季,算来确实是高兰十月怀胎生产之时,便道:“那好,你去安排人手、马匹。我先回去趟梁王宫,向公主交代一声。”杨智心道:“你一见到阿盖公主的脸,怕是又走不动路了。”忙上前道:“属下接到消息,夫人已经危在旦夕,只不过夫人怕信苴忧虑,不敢在信中提及。请信苴立即启程,片刻耽误不得,不然悔恨终生,长恨绵绵。”
段功听了最后一句,长叹一声,再不犹豫,道:“那好,我们即刻启程。你派人告诉公主和梁王……”杨智道:“信苴先走,属下自会留下来安排好一切。”向施宗、施秀使个眼色。施宗道:“信苴,杨员外自会处置一切。事情紧急,咱们还是先走吧。”也不待段功出声,上前便簇拥了他出去。
杨智一直将段功送出南门外,这才慢吞吞回到忠爱宫,先去告诉伽罗,让她准备离开。伽罗听说杨宝、高浪等均已随段功离去,问道:“走得这么匆忙,出大事了么?”杨智点点头,道:“不过你先别吭声。”
一直等到天黑,杨智料到即使梁王派出快马,也难以追上,这才来告诉阿盖,说高夫人临产病危,信苴已经赶回大理。阿盖“啊”了一声,随即满脸红晕,低下头去,半晌不语。杨智见她柔弱娇媚,远远不及高兰机巧多智,所仗恃者无非公主身份和美貌而已,不知道为何竟能让段功如此痴迷,不禁摇了摇头,也不相劝,静静退了出来。正遇到梁王派侍卫来催段功前去大殿赴宴,杨智便将原话说了一遍,侍卫大为骇异,慌忙奔回去禀告梁王。杨智便立即带了伽罗及剩余羽仪出宫,预备连夜去追段功等人。他知道梁王心胸狭窄,刚愎自用,必然为段功不辞而别勃然大怒,一旦迁怒旁人,他们这些大理来的人少不得要吃许多苦头,暗中被加害也说不准。
到得宫门口,忽然有侍卫赶来叫道:“伽罗娘子,李家娘子刚刚又自己服了毒要自杀,王妃娘娘请你快去看看。”伽罗虽然天真无邪,但毕竟在梁王宫中呆得久了,知道这宫中人心叵测,忙道:“杨智员外,你们先走,我留下来。”杨智料来伽罗一个小姑娘,又是印度高僧之女,梁王当不会为难,便道:“那好,我会再派人与你联络。”
侍卫领着伽罗来到后宫,却见那李芳树躺在内室床榻上,面色发青,眼睛微闭。梁王妃嘉僖和世子妃忽的斤守在一旁,嘉僖面有关注之色,忽的斤却是大有幸灾乐祸之意。伽罗进来一看,便知道李芳树吃了砒毒,忙取了一粒催吐丸,喂她服下,又命人去煮一锅绿豆汤。
嘉僖问道:“她可还有救?”伽罗点点头,道:“幸得发现得早,毒素尚未侵入肺腑。”忽见李芳树“啊”了一声,捂紧胸口,忙扶她坐起,命侍女拿过铜盆来。李芳树“哇、哇”两下,便呕吐了一大滩东西出来,腥臭无比。忽的斤皱紧眉头,往门边站了站。
伽罗忽然发现李芳树脖颈处有两道伤,分明是鞭子抽过的痕迹,血肉犹新,问道:“娘子这里怎么有伤?”那李芳树在催吐丸的作用下,吐尽肠胃之物,本已十分辛苦,突然听到这句话,登时哭道:“你为何要救我?让我死吧。”重新躺回床榻,脸面朝里,抽泣个不停。
伽罗这才留意到她手臂也尽是伤痕,不禁骇然,问道:“李家娘子身上的这些伤……”她早听说世子妃厉害无比,经常殴打世子阿密身边的姬妾、侍女,不由自主地回头去看忽的斤。
忽的斤见侍女已将那污秽之物端了出去,忙上前道:“这可不是我下的手。世子那么爱她,我可不敢打她,这是世子亲自拿鞭子打的。她偷偷跑出宫与原先的丈夫幽会,被许多人看见,世子的面子往哪里搁?要我说,打几鞭还是轻的……”忽听得嘉僖喝道:“闭嘴!”忽的斤见公婆发怒,这才住口不说。
伽罗对这些人并无好印象,见李芳树已无大碍,便道:“李家娘子已经没事了,一会儿绿豆汤煮好,给她服下。她刚刚大吐过一场,往后几日的饮食,须得清淡些。”嘉僖道:“伽罗,你可真是个好孩子。我明日去忠爱宫看阿盖时,再好好谢你。”
伽罗一笑,转身退了出来,却见凌云正持剑守在门外花树下,似正在等她出来。伽罗上前问道:“你是奉梁王之命来看守我的么?”凌云道:“是。”伽罗道:“你倒是老实。”凌云道:“嗯。”
伽罗道:“那我们现在要去哪里?是要去地牢么?”凌云道:“不是。大王命我送你回忠爱宫。”顿了顿,又道,“你若是想走,我也不会拦你。”伽罗笑道:“你傻子啊,梁王早知道我救过你性命,还特意派你来看管我,分明想试探你是不是真的忠心。我偏不走,你们又能拿我怎样?”回去忠爱宫住处,照旧吃喝,与平常并无二样。
到了半夜,忽然又有侍女来拍门,说是李芳树上吊自缢了,请伽罗速去救治。伽罗喝了不少酒,侍女在外面闹了半天才被惊醒过来,穿好衣服出来。她住处离阿盖闺房不远,阿盖根本未睡,也被惊动出房,听说兄长爱妾一日内连续服毒、上吊,惊愕异常,也跟着伽罗过来看个究竟。
那李芳树早已经被人放了下来,双眼紧闭,颈中一道深紫红色的勒痕。伽罗进来一看,便知道人早已经死得透了。忽然留意到李芳树右手紧握一团物事,上前取下一看,似是一封写在绢布上的遗书,便交给一旁的世子阿密。
阿密展开一看,原来是一首刺血诗。大略一看,即知道是李芳树追忆前夫,刺血明志。阿密极爱李芳树,费尽心思才将她弄到手,新婚还不到一月,新妇便香消玉殒,正深感痛惜,忽然读到这首《刺血诗》,又是勃然大怒,道:“她前任丈夫为了钱财休了她,她却临死还念念不忘他,真是贱人一个!”恨恨将绢布扔在地上,转身走出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