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功、孛罗率大军一路从容东进。原先明胜西追梁王时沿途占领了不少州县,本留有红巾驻守,明胜败走后,这些红巾也尽数退走,曾经风光显赫一时的红巾终只剩了明玉珍盘踞的中庆一城。
此刻又传来建昌部落击败进犯红巾的消息,段功料得明玉珍孤军深入,必然萌生退志,因而并不十分急于去收复中庆。这是他的一种策略,中庆城高池深,若红巾死守,经月难下,他不愿意拿手下将士的生命冒险。他想到之前明胜捕获杨胜坚之计堪用,也派出许多游哨化装成百姓,飞马赶去埋伏在中庆通往四川的必经之路上,预备捕到红巾信使,利用书信大作文章。
不日到达安宁州,已进入中庆路辖区,距离中庆城不到百里。占据安宁的红巾早几日已望风而逃,安宁为中庆西部门户,红巾亦弃城而走,可见明玉珍只打算集中兵力,困守中庆一隅。
安宁有著名的朱砂温泉,是来往商旅最喜聚集之地。然大军进城时,全城萧然,如被寇盗。城中所有青壮年男子都不见了,或是自愿,或是被挟持,均加入了红巾。好好一座城池,只剩了一些孤苦无依的老人、女人和汉子,再无半分昔日中庆门户的繁华景象。
安宁知府衙门倒是完好无损,段功、孛罗便直接进驻。安宁知府姓董,出身滇中大族,是世袭的知府,他本来已经在红巾进城前逃脱,却想起一处别宅中还藏有许多金银珠宝,舍不得丢下,又偷偷返回安宁,结果被红巾擒住杀死,尸体一直悬吊在知府衙门前牌楼下,早已经腐烂。孛罗命人将董知府放下来安葬,眼前情景固然令人痛惜,可只要想到再回到中庆时更不知是何等惨状时,心中更感惶惶。
段功尚惦记行省都镇抚司镇抚刘奇到安宁是否寻到陈惠,正要派人去打探,忽见刘奇赶来拜见,不免惊奇万分。原来刘奇到达安宁日久,却打听不到陈惠下落,红巾进城时确实开狱释囚,陈父因年老体弱当堂释放,陈惠则被挟裹加入了红巾,派去跟随明胜西追梁王。不过后来又有人在安宁城中见到陈惠,他从红巾军中设法逃跑,回来安宁寻到父母后,担心又被红巾抓去当兵,所以带父母躲进了安宁东面的太华山。大山茫茫,刘奇带人找了数日,毫无头绪,后来听说明胜被段功击败,守卫安庆的红巾也退回中庆,料到山中清苦,陈惠必带父母回家,因而回城守株待兔,果然在昨日等到了陈惠。陈惠却死活不愿意离开年迈病重的父母,刘奇无奈,只得命人绑起陈惠,强行带走,陈父受到惊吓,从床上滚下,就此跌死。刘奇见闹出这等惨剧来,心中颇感愧疚,便命人解开陈惠,让他先葬父再朔。
孛罗听得刘奇离开楚雄多日却没有办好事情,大怒道:“来人,将刘奇拉出去砍了。”刘奇昂然道:“我是朝廷命官,堂堂行省都镇抚司镇抚,不受梁王府辖属,大王无权杀我。”孛罗怒火更盛,紫色面皮上笼罩了一层黑气,看上去十分吓人。他自怀中取出金印兽钮,高高举起,道:“本王受朝廷重托,监督行省一切事务,我以梁王金印杀你,何人敢不服气!来人,速速将将刘奇拉出去杀了。”刘奇也不求饶,不待侍卫来拿,自己便朝外走去。
段功道:“且慢。大王请息怒,如今中庆未克,正是用人之际,不如让刘镇抚戴罪立功。”孛罗道:“刘奇已耽误大事,如何个戴罪立功法?”段功道:“大王发怒,无非是刘镇抚耽误了离间朱元璋和陈友谅一事,其实这件事目下已经大起转机。游哨传来消息,说是朱元璋已经开始对陈友谅采取行动,两方各自调遣兵马,预备在鄱阳湖决战。”
孛罗这才转怒为喜,命人将刘奇带回来,道:“念在信苴为你求情,今日暂且饶你一命,准你戴罪立功。”刘奇道:“多谢信苴,多谢大王不杀之恩。”
段功问道:“刘镇抚,陈惠可还在家中?”刘奇道:“是。我派了人守在他家里,谅他无力逃走。”段功道:“那好。你再去陈惠家,想方设法将他请来军中,只是有一点,须得让他自己心甘情愿跟随你来,不可使用武力。”刘奇只觉得此事实在太难,正迟疑间,忽听得孛罗厉声喝道:“还不快去!不将陈惠带回来,提头来见。”只得应道:“遵令。”自带了人手,重新赶去陈惠家。
当下大军在安宁驻下。孛罗对段功着意讨好,特意带他登上城墙高处,指着东面太华山道:“太华山东南有一座罗汉山,本王在半山建有避暑行宫。等到克复中庆之日,本王要在行宫大开盛宴,一来为信苴庆功,二来将小女阿盖当众许配给你,让天下人知道梁王、段氏本是一家。”段功道:“大王盛情,段某铭感于心。只是,大王许配阿盖公主一事,还望大王斟酌。”孛罗先是愕然,随即不快道:“莫非信苴嫌小女丑陋,配不上你大理总管?”段功忙道:“阿盖公主身份高贵,貌若天仙,我怎敢嫌弃公主?只是我年纪比她大许多,怕是耽误了她。”孛罗这才释然,道:“信苴正当壮年,正是大有可为之机。小女嫁得如意郎君,本王也得一佳婿,岂不两全其美?”
孛罗此番落难红巾之手,手下兵力消耗大半,就算重新夺中庆,也只是空有梁王的架子。如今大元朝风雨飘摇,他虽爱惜女儿,却也知道要在此乱世中生存,非得重建一支军事力量不可,如果将段功笼络在中庆,借助大理精兵的威势,云南可暂保一方平安,他再趁机招兵买马,东山再起指日可待。如此,非得牺牲女儿不可,况且女儿似也对段功有情,更是天赐良机。
段功还要推辞,孛罗不由分说地道:“信苴不必再推谢。你与小女郎才女貌,当是一段千古风流佳话。本王会立即向朝廷上书,请求封你为驸马都尉,兼任云南行省平章政事。以后你我翁婿二人合心,其力当可断金。”段功一呆,孛罗却已经哈哈大笑,自下城墙去了。
过了几日,段功派去中庆北面埋伏的游哨捆回了一名重庆赶往中庆的红巾信使。羽仪上前取下那信使头上黑布,挖出堵住嘴巴的破布,段功一见,颇为诧异,道:“原来是你。”
原来游哨捕到的不是别人,正是曾跟随邹兴出使大理的姬安礼。姬安礼颇感难堪,便低下头去。段功几次问话,他只以沉默回应。段功看了看他身上搜出来的书信,便将他交给施宗审问。
因此地正是安宁知府衙门,施宗便命人押着姬安礼来到大狱,先让他看狱厅里的各种刑具,道:“我不能承诺会放你一条生路,但你若是肯说实话,我保证亲手给你一个痛快,然后将你好生安葬。若你不肯吐实,虽然最后也是一死,却要在死前遭受到许多痛苦折磨。你愿意选哪种?”姬安礼低下头去,半晌不语。施宗等了片刻,见他还是不答,便道:“来人……”姬安礼忙道:“我愿意……我愿意招供。”当即详细说了他离开大理后的情形。原来邹兴早知道段氏不会与红巾结盟,他此次来大理的目的,本意只在拖住大理,当他得知明玉珍占据中庆后,便迅速带李芝麻逃出阳苴咩,赶往北胜州方向,与攻打北胜州的一路红巾会合。只是料不到北胜知府高斌祥的象阵厉害无比,一仗便彻底摧毁了红巾进攻,只剩邹兴、李芝麻等不到一百人逃回四川。不久又传来明胜大败的消息,大夏国听说大理总管亲自出马,红巾一败涂地,上下人心开始浮动。明玉珍听说另外两路大军已经败退后,也有意退兵回四川,只是明胜等重要将领均不同意,他本人还是有些不甘心,特写了一封家书回重庆,征询母亲赵氏的意见。姬安礼送去中庆的,便是明母赵氏的亲笔回信。
施宗道:“为何要派你送信?你不是李芝麻的人么?该留在军中打仗,为何干起了信使的差事?”姬安礼道:“赵太后……就是我主明王的母亲……希望我主能与你们大理决一死战,因为我去过大理,多少知道一些情况,所以特意选派我前来。”施宗道:“只派你一人么?”姬安礼道:“我是信使,一个人自然更容易掩人耳目。”施宗道:“没有援兵么?”
姬安礼知道自己迟早是死,与其被折磨而死,不如求个痛快,当即老老实实地道:“援兵自然是有的,司寇邹大人正率三万兵马星夜赶来支援。”又道,“我知道的都已经说了,求羽仪长实践诺言,这就杀了我吧。”他是读书人出身,被迫吐露军情,心中大感羞愧,也料到既然开了口,逼供将会无穷无尽,等到他实在说不出来什么时,还是会有酷刑加身,与其到时生不如死,不如现在先求速死。
施宗果然不肯放过他,又追问中庆城中红巾军情。姬安礼道:“我人一直不在中庆,如何能知道内中情况?”一旁羽仪见他不说,立即要给他上大刑。姬安礼忙道:“羽仪长答应要给我个痛快,可不能言而无信。”施宗心想确实答应过他,料他再无用处,便拔出浪剑来,问道:“你们在大理时曾上过一次五华楼,划开了红龙鼓鼓皮,是为了找藏宝图么?”姬安礼道:“是,我们在无为寺找不到藏宝图,所以怀疑它藏在五华楼中。”施宗再无疑虑,道:“好,念在你尚且老实,就如你所愿,给你一个痛快。”
施宗一剑刺死姬安礼,又安排了他后事,以践之前诺言,这才回来大厅中,向段功详细禀告。段功沉吟道:“我本不欲攻打中庆,想逼迫明玉珍不战自退,如今他得知强援即将到来,肯定是要据城坚守了。”
正感头疼之际,却见镇抚刘奇带了一精瘦矮小的汉子进来,喜滋滋地道:“幸不辱命。信苴,我将人带回来了,这人就是陈惠。”段功大喜过望,道:“真是天助我也。刘镇抚,这回你可是立下了大功。”刘奇不知段功何以欣喜若狂,只好道:“愿为信苴效犬马之劳。”
段功道:“来人,快去书房准备好笔墨。”当即领陈惠来到书房,将姬安礼身上搜到的那封书信取出来,授意杨智模仿语气另拟了一封书信。明母原信为:“自尔去后,平安无虞。征取云南,务要得之。兵粮不足,随后发来,不可轻回。”
最妙的是,原信结尾处只有“大夏天统二年,明太后平安书”的字样,并无玺印盖在上面。那信通篇笔力纤弱,字体歪歪扭扭,不成章法,想来是明玉珍母亲赵氏亲手所书,明玉珍一见笔迹便能认出。
杨智便将内容改为:“自尔去后,老身不安,臣下乱法。又闻得中国兵马入界,非止一处。尔须急回,迟则难保。”再详细向陈惠解释,须得让后一封信字体风格与前一封信内容一致。陈惠道:“这个人写的字不好看,很容易仿造。”将两封书信一齐摆上案头,自己到案前坐下,铺好信纸,拿起毛笔便写了起来。过了一盏茶功夫,将笔一撂,道:“好了!”
众人上前一看,新写书信当真与明母原信笔迹一模一样,仿若出自一人之手,根本看不出有任何差异。
段功沉吟道:“信是没有丝毫破绽,只是还缺个送信的人。”刘奇道:“从我手下挑一名汉人如何?”杨智道:“镇抚手下都是出自中庆,万一城中有人认了出来,可就前功尽弃了,我们不能冒险。”
陈惠忽然插口道:“我愿意去送信。”见众人一齐投来惊异的目光,又道,“我祖籍在湖广汉阳,距离明玉珍家乡随州不远,年幼时父母才带我逃难到安宁,但说话仍带有鄂音,容易取信明玉珍。”段功道:“你可知道送信一事极其凶险,万一败露,明玉珍会杀了你?”陈惠道:“我知道,我不怕死。但是我有三个条件。”
段功道:“你说。”陈惠道:“第一,我阿爹无意中得罪了董知府,遭他陷害入狱,现下阿爹虽然死了,你还是得给他翻案,证明他无罪。”段功道:“好,我答应了。”
陈惠又道:“第二,我是家中独子,现在只剩了年高的寡母,又患了重病,你们须得请最好的大夫给我母亲治病。万一我回不来,还请为我老母养老送终。”段功道:“好,我即刻派人将你母亲送去大理,那里有天下最好的名医,以后你母亲吃住都在总管府,与我段某决无二样。若是你能活着回来,尽可以一同住在总管府,我当你亲兄弟般对待。”
陈惠料不到段功会许下这么大的好处,不禁一呆,问道:“此话当真?”段功叫过施宗、施秀,指着二人道:“这两兄弟是我身边最得力的羽仪,我派他二人立即去办,护送你母亲去我大理颐养天年。”施宗、施秀一齐躬身道:“遵令。”陈惠终于露出一丝欣喜之色,道:“如此,我便再无顾虑。”
段功道:“第三个条件呢?”陈惠道:“这个可就难多了。”指着刘奇道,“他害死了我阿爹,我要你杀了他。”段功道:“你本已触犯国法,押在狱中服刑,红巾进城才得侥幸逃脱,先前刘镇抚绑你,并没有不对的地方,反而是给了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你父亲去世,固是不幸之事,可也不能怪到刘镇抚头上。何况刘镇抚非我属下,你这个条件,我确实办不到。”
刘奇忽道:“原来你想要我死,这也容易办到。”拔出佩刀,倒转刀柄,递到陈惠手中,道,“我甘愿受死。”陈惠道:“甚好。”抓起佩刀,便朝刘奇当头斩下。
段功当然不能容陈惠在眼前杀人,抢上前来,反手拿住他的手腕,右手去夺佩刀。不料陈惠气力极大,段功武艺不低,这一夺竟未能奏效,那佩刀被拉偏了几寸,力道也被消减了几分,但还是斩中了刘奇。施宗急忙抢上来,横臂勒住陈惠颈项,抬腿狠狠顶在他后腰上。陈惠不会武功,全凭蛮力,迅疾被制服拖到一边。那口刀犹留在刘奇肩上,段功一手抓住刀柄,一手扶住刀尖,用力将刀拔出,鲜血喷泄,刘奇一直巍然不动,这才晃了两晃。施秀早取出金创药,上前为他敷治。
段功命施宗放开陈惠,道:“你这第三个条件,我不能办到。你若就此拒绝送信,我也会照旧履行前面两个条件……”陈惠大出意外。
段功续道:“不过既然你已经洞悉机密军情,保险起见,须得暂时留在这里,等红巾退兵后再做处理。你家人我自会派人照顾,你不必担心。”命人将陈惠先带去大狱关起来。陈惠道:“等一等……”段功目光炯炯,凝视着他,问道:“你还愿意去送信么?”
陈惠原也料到第三个条件无法实现,就此斩伤刘奇已是大出了一口恶气,况且段功承诺为他母亲所做的事,远过他的期望,当即便点头,取了假书信,昂首出去。
段功命游哨护送陈惠到中庆东路,方便他自东门入城。又请刘奇选了几名可靠的汉人手下,想法先混入中庆城中,万一陈惠被红巾所杀,便即刻回报。再命施宗、施秀去将陈母先接来知府衙门。陈惠所要求翻案一事,段功想到马文铭年纪虽小,却是极有见识,办事得力,又在行省理问所当职,正管刑狱,便请他去处理。然马文铭也无能为力,因安宁府所有卷宗已被红巾一把火烧毁,片纸不存,只能盼着中庆行省卷宗还在,等克复中庆再说。
安宁距离中庆城仅七十里,陈惠走时恰是正午,段功预料一切顺利的话,他半夜便可进城见到明玉珍,接下来的一切就要看天意和造化,最快明早、最迟明晚,刘奇派出的探子便会传回来消息。惴惴等了一天,次日下午,段功正与孛罗及重要将领、官员议事,忽见探子拥着陈惠回来,连声道:“成了!办成了!”原来陈惠此去相当顺利,向城门守军表明自己是太后信使,立即被送往明玉珍居住的梁王宫,明玉珍本已经睡下,一听母亲有信,立刻夤夜召见信使,拆信一看,半晌无言,竟没有多问陈惠一句话,只赏了一两银子,令他速回四川重庆去。陈惠遂连夜出了中庆城,赶回安宁。
段功一时沉吟不语。孛罗听说明玉珍住在自己的宫殿,气得大骂。
刘奇道:“依信苴看,明玉珍相信了么?”段功见陈惠尚在当场,忙道:“壮士立下大功,段某十分感激。只有一事,你母亲病重,城中良医又均为红巾掳去,我已经命人送她前往大理救治。你若……”陈惠不等他说完,转身便往外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