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兰弄巧成拙,知道无法再巧言令狱吏释放高浪,只好道:“你们做正事吧,我先走了。”高浪忙叫道:“夫人,夫人,你可要救我。”见高兰头也不回,又向施秀道,“羽仪长,你评评理看,明明是那阿荣欺侮宝姬在先,我救助宝姬有功,怎么反倒把我关起来了?”施秀笑道:“若果真是阿荣欺侮了宝姬,她有手有脚,功夫又不差,不会自己动手教训阿荣么?还有,她为什么不主动表明宝姬的身份?为什么你们跟阿荣一打起来,宝姬自己反而先逃走?我可记得你们几个素来是极讲义气的,总是说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高浪一时愣住,再也答不上话来。
施秀叹了口气,道:“所以说你们几个计划不够周密,露了破绽,还当旁人傻子看不出来么?”见高浪神色甚是沮丧,又安慰道:“你乖乖呆在这里,别再闹事,过几天等信苴气消了,自然就放你出来了。何况受罚的不独你一个,阿荣头人也被关在这里呢。”不再睬他,回头问狱吏道:“凌云关在何处?”狱吏忙道:“就在前面,我领羽仪长去。”
凌云穿着单薄的囚衣,蜷缩在墙角中,颈项、双脚已经换上了大狱专用的锁镣,不过在赭色囚衣的映衬下,气色似乎好转了许多,也不知道伽罗给他用了什么灵丹妙药,恢复竟是如此神速。
羽仪进去拉起他,押将出来。凌云问道:“你们要带我去哪里?”施秀道:“杀头的刑场。”凌云点了点头,不再多问。施秀见他神定气闲,浑然不将生死放在心上,倒也颇为佩服。
凌云先被带进狱厅,只见古旧的厅中摆满了各种血迹斑斑的刑具,一名犯人被高吊在屋角屋梁下,血肉模糊,一名狱卒正手执皮鞭,狠狠往他身上抽去,他却哼也不哼一声,显是已然昏死过去。狱卒见有人进来,便停了手,等在一边。
凌云满以为死前要遭到刑讯拷打,多受些皮肉之苦,不料施秀在书吏的桌案旁站定,自怀中掏出几张纸来,道:“这是你之前供述的供词,一共两份,尚需你的画押。”凌云看也不看,嘲讽道:“原来大理还知道讲王法。只是不知道我刺杀红巾反贼,犯的是大元律令中的哪一条?”
施秀懒得多费唇舌,将纸状放在桌上,使了个眼色,两名羽仪左右去执凌云手臂。凌云不愿意就此服软,立时便要抵挡,却被施秀一把抓住他颈间铁钳,往后一扯,登时将他勒得呼吸不畅,剧烈咳嗽起来。一名羽仪趁机反拧住他左臂,将他上身按在桌上,另一羽仪捉住他右手手腕,将他右手大拇指硬按入印泥盒中沾满红泥,强行往纸状上按去。施秀收好供词,又向狱吏要了锁镣钥匙,这才出来。
此刻已是日尽西山,施秀默默领人携着凌云出来大狱。一路蹒跚行去,却并非去施秀声称的杀头的刑场,而是径直来到五华楼南苑阿盖住处。大都、马文铭尽集此院中,正为如何说服段功出兵一事与阿盖公主商议,忽见施秀押凌云进来,不由得全部愣住。阿盖更是大起异色,手腕轻颤,杯中茶水溅上胸前衣衫。
众人自然以阿盖为首,但她殊无应变之能,一见到凌云出现在眼前,便自乱了方寸。还是马文铭先道:“羽仪长突然驾临,有何贵干?”施秀道:“奉信苴之命,将刺客凌云交由阿盖公主自行处置。”命人开了禁锢凌云的锁镣,随即率人离去,只留下一干惊得目瞪口呆的蒙古人和回回人。
大都是个豪爽汉子,上前一步,怒道:“凌云,亏你号称梁王府第一勇士,大王对你信任有加,派你护送公主前来大理,你却为报一己私仇,坏了大王大事不说,还险些连累公主。”扬手向他打去。凌云丝毫不避,只听得一声脆响,左脸颊上着了一记耳光,登时露出五个清晰的手指印来。他腰间有伤,脚下一个趔趄,险些跌倒。
大都喝道:“来人,将凌云拿下。”两名蒙古武士应声上前,一左一右去捉凌云手臂,因忌惮他梁王府第一勇士威名,惧他暴起搏击,这一抓各自用上了摔跤中的拧裹手法,手一沾上衣襟旋即如铁箍一般收紧,另有人疾奔出去寻找绳索。不料凌云一言不发,也不抵挡挣扎,任凭武士将双臂反拧到身后,只是脸色极其阴冷难看。
阿盖见状,将手中茶杯顿在桌案上,霍然站起来,道:“住手!你们这是要做什么?”大都忙道:“公主,段功不但不杀凌云,还将他送还,分明认为是大王指使他夜闯无为寺行刺,送他回来,就等于是向我们下了逐客令,不如杀了他,用他的人头向大理表明我们与刺杀绝无干系。”阿盖坚决地道:“不行!”大都劝道:“公主,杀了凌云,或许说服段功发兵襄助大王还有一线生机。”
阿盖本无主见,闻言可以用凌云脑袋营救父王,立时又迟疑起来。大都命道:“来人,将凌云拉到院中砍了。”阿盖忙道:“住手!”大都道:“公主……”马文铭忙劝道:“王傅,凌云是大王心腹,不可轻易处死。况且大理送回凌云,未必便是认为大王才是行刺主谋,这或许反而是一种示好的姿态。”合仲更是道:“凌云刺杀的是红巾反贼头领,何罪之有?”
马文铭虽然年轻,却见识非凡,大都对其甚是佩服,一时踌躇,问道:“小侯爷果真认为送回凌云是大理示好的姿态么?”
马文铭先祖赛典赤原是中亚色目贵族,在蒙古军西征时被俘投降,因才干出众得到忽必烈信用,派往云南创建行省制度,担任第一任云南平章政事,死后追封为咸阳王。父亲马哈只袭封滇阳侯,马文铭是长子,将来也要世袭父亲的爵位,所以大都称其为“小侯爷”。
马文铭道:“只是有这个可能。再说这里是大理五华楼,我们在人屋檐下,不可随意喊打喊杀。”大都想了想,扭头吩咐道:“先将这小子绑了关起来,带回中庆再请大王处置。”
蒙古武士取来绳索,反剪了凌云双臂,正要押他出去,阿盖忽道:“等一等……你们……你们先出去,将凌云留下,我有话要跟他说。”大都极为诧异,却也无可奈何,只好道:“是。”与马文铭各领下属,退了出去。
堂中一下安静了下来。沉默了许久,阿盖才幽幽问道:“你的伤好些了么?”凌云道:“多谢公主关心,已经好多了。”阿盖道:“他们……他们为何放了你?”凌云道:“属下不知。”阿盖柔声道:“你别怪大都,他要杀你绑你,只因我们目下有求于大理。”凌云道:“那么公主怎么想?”阿盖道:“你明明知道我们这趟来大理身负重任,你偏偏要在这节骨眼上惹事。为什么你心中总放不下父母大仇?”凌云面罩寒霜,冷冷道:“公主何不如大都所愿,就此杀了我,用我的人头来向段功表明心迹?”阿盖涨红了脸,道:“你怎会这般想?”凌云见她露出失望之极的表情来,心中有所不忍,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阿盖道:“我确实该杀了你,不过你是父王的人,理当由父王处置。”自靴筒中取出一把小巧精致的弯刀,走过去割开绑索,道,“你现在就走吧。父王多半也不想再见到你,你回你的中原老家,去找明玉珍报仇去吧。”
凌云自是知道自己的命运灰暗难卜——留在大理极不安全,随时会有性命之忧,想杀他的人实在太多;而一旦被大都押解回中庆,以梁王狷狭之性格,也绝不会放过他,说不定会被凌迟处死;此刻阿盖赶他走,实是要放他一条生路。只是,他真该就此离开么?
阿盖道:“你怎么还不走?”凌云道:“遵命。”走近门口,突然又顿住,回转身来道,“押不芦花,我们一道走吧,离开这里,离开云南,离开中原,去你常常念起的雁门关外的蒙古老家。”
阿盖万不料不到凌云会在此刻说出这番话来,“啊”了一声,呼吸骤然急促起来。“押不芦花”是她的蒙古名,押不芦花是传说中能够起死回生的仙草,只有她母亲嘉僖王妃才会这么叫她。自从她认识凌云以来,她还从来没有听他这么叫过。她出生在塞外草原,五岁才与母亲一道来云南与父王团聚,虽则呆在中庆的时间更长,然而那苍茫辽阔的蒙古草原,却永远是她记忆中最美的风景。她时常追忆童年无忧无虑的生活,追忆故乡的一草一木,也曾经暗暗憧憬,将来有一天能与心爱的男人一道再返回那里生活。
她仔细凝视着他,他一贯冷漠的眼神中,闪动着罕见的焦灼的热情。又听见他柔声道:“你不是说过,只有在草原上,才会有真正快乐的人——男子像大地一样宽广厚实,女子像野花一样清香美丽,没有权势,没有争斗,没有战火,难道不好么?”
他腼腆而局促地望着她,期待她的回答。一个“好”字几乎就要自阿盖唇中脱口而出,可她转念想到父亲兄长正被红巾困在中庆城中,生死难卜,心中奔走激昂的热情又立时黯淡了下去。她不敢答话,扭转了头,眼睛望着桌案上的茶杯,以免他看到自己眼中的盈盈泪意。
凌云等了半晌,始终不见她回过头来,终于失望,蹒跚着往外走去。阿盖见他依旧是一身赭色囚衣,蓦然醒悟过来,叫道:“等一等……”他回过身来,眼中汹涌着惊喜的火焰,道:“公主,你……”却见阿盖飞快地步入内房,取出他的衣物行囊,又自怀中掏出一件物事来——正是他被关在伽罗住处时趁人不备交给她的布包——走上前来,一并交到他手中,道:“这些都是你的东西。”
凌云无可奈何地太息了一声,道:“请公主多多保重。”不再迟疑,慢吞吞茹痛步出门去。
阿盖很清楚这次诀别或许便是永别,眼睁睁地望着他没入浓郁的夜色中,不由得柔肠寸断,心如刀割,有心追出门去,可脚下如同灌了铅般沉重,始终迈不出那一步。
外面月上柳梢,清辉万里。这一晚对阿盖来说,必将是一个难眠之夜。
与阿盖一般辗转反侧的还有总管夫人高兰。这一夜,段功竟是没有回来寝宫,她几次派人去问,均说信苴还在议事厅中处理政事。以往丈夫有要务羁绊,必会事先派人告知,以免她久候,然而这一晚,始终没有只言片语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