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施秀陪着阿盖重新来到兰若楼,一进来院中,便见几名羽仪守在院中,伽罗在书房中咯咯发笑,似在与那刺客凌云交谈。阿盖脸色微变,忙抢入房中,果见伽罗正坐在竹床边,笑颜如花,那凌云虽然依旧落落穆穆,却不再似以往那般冰冷。
凌云见到阿盖进来,急欲坐起,刚抬身便又倒了下去。伽罗道:“哎呀,你这人真是的,都叫你不要乱动啦。”回过头来,问道:“你是谁?干吗随便闯进别人的屋子?”施秀道:“伽罗,不可无理,她是梁王的女儿,本朝公主。”
伽罗才懒得理她公主不公主,咯咯笑了两声,问道:“你们又来打什么坏主意?施秀羽仪长,咱们可说好了,我的病人伤好之前,你们谁也不许动他。”阿盖走近竹床,指着凌云道:“他是我父王的部属,是我的侍卫。”
施秀听她终于指认刺客,不免一惊,伽罗更是一愣,全然不明所以。
只听见凌云道:“属下擅自行刺,连累公主受惊,请公主恕罪。”伽罗惊道:“什么?你是梁王手下?你们两个……原来是一伙儿的?”
正惊疑间,忽听见外面羽仪道:“文公子,你不能进去。”又听见段文道:“别拦着我,我要去找那刺客比武。”羽仪叫道:“文公子!文公子!”
却见段文满身酒气,提着剑一头闯进来,指着竹床上的凌云道:“你起来,我们再来比过一回。”施秀上前劝道:“文公子,刺客受了伤,不能跟你比武。何况昨晚你也没输啊,他腰间那一剑,不就是你刺的么?”段文半信半疑道:“当真?”施秀笑道:“千真万确。”
段文道:“那好,我要亲眼看看他伤口。”跌跌撞撞往前走了几步。伽罗疾步走到他面前,扬手给了他一巴掌。她出手甚重,段文是前任总管之子,从小到大无人敢打他,一时给扇懵了,捂着脸道:“你……伽罗……你敢打我?”伽罗怒道:“有什么不敢的?就算你当了总管,我一样照打不误。”又喝道,“快给我滚出去!还想再挨一下么?”
施秀忙解围道:“文公子,你醉了,走,我叫人带你去药师殿醒酒。”上前扶住段文,夺过他手中长剑,将他半拉半拽了出去。
趁段文捣乱的功夫,凌云自怀中掏出一个布包,飞快地塞到阿盖手中,低声道:“公主快些收好。”阿盖问道:“这是什么?”凌云道:“极要紧的东西,千万别让旁人知道。”阿盖一向很信任他,当即顺从地收入怀中。
施秀命人带走段文,这才进房问道:“公主既然承认认识刺客,那么凌云行刺明玉珍使者一事也当是受公主指使。”阿盖道:“凌云确实是我梁王府的人,是我父王的心腹侍卫,可我没有派他来杀明玉珍使者。”施秀笑道:“公主这话怕是无人相信。使者一死,明玉珍迁怒大理,两家结盟不成,反成死敌,受惠最大的难道不是梁王么?”阿盖道:“无论你信不信,我没有派凌云杀人。”
施秀道:“那凌云为什么要冒险行刺?”阿盖道:“嗯,这话我正要问他。”转过身去,凝视着凌云,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凌云道:“邹兴是我凌家死敌,红巾入四川时,他投靠明玉珍,杀死我全家。身为人子,此仇不报,何以存世?这些事,公主早就知道的。”阿盖点了点头,道:“的确,我早知道这些事,这次本不该带你来大理。”
施秀这才知道凌云刺杀使者不过是一己之私,行刺一事阿盖并不知情。可他这些话尚须向邹兴证实,当即道:“公主既与刺杀无关,就请不要再理会此事。”
阿盖不免又气又伤,气的是凌云为报私仇,阻碍了结盟大计,伤的是他如此伤重,还不知道未来等待他的将是什么刑罚,当即问道:“你们……你们打算如何处置他?”施秀道:“信苴自有安排。公主,这就请回五华楼吧。”
阿盖知道自己无力救凌云,也不能救他,只好向伽罗道:“有劳小娘子好好照顾他。”伽罗笑道:“这是当然。”又问道,“你当真是梁王的女儿么?”阿盖点了点头。伽罗道:“可惜僧奴不在这里,要不然你们一个是蒙古公主,一个是大理宝姬,肯定很合得来。”
阿盖自知父王在大理声名极差,人人提到无不咬牙切齿,那些人得知她公主身份后,表面尊重,实际上却是在暗中提防,她虽然单纯,却还是有所感觉。唯独伽罗不同,既不以她公主身份为贵,也不以她是梁王之女为忤,只视她为一个年纪相仿的有趣玩伴。只不过她有她的立场和处境,终究不能像伽罗那般洒脱,只勉强笑道:“有机会一定要结识这位宝姬。”再也不看凌云一眼,昂然走了出去。
凌云尚不知道他行刺邹兴后无为寺中又发生许多变故,自知生机渺茫,此次一别,恐怕再无相见之日,当即叫道:“公主!”阿盖略微顿顿脚步,又继续朝前走去,始终没有再回过头来。
出来庭院,施秀叫过一名羽仪,吩咐了几句,命他送阿盖去五华楼,又笑道:“公主正好还能赶上午饭。”
阿盖知道这些人不欲自己再留在这里,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好从命。当下出寺上马,望城中而去。大理女子常如男子一般骑马外出,只是那羽仪见她公主之尊,又是一副娇弱模样,骑术却是娴熟精湛,不由地暗道:“到底还是蒙古人,天性如此。”
大理都城阳苴咩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古城,延袤十五里。城中商旅云集,贸易发达,大街上有各色服饰的人来来往往,有白族人、蒙古认、回回认,也有汉人、吐蕃人、南洋人等,甚至能见到碧眼虬髯的西洋人。
阿盖一路闷闷不乐,丝毫没有留意到这些绝异中原的风土人情,甚至连经过总管府时都未留意到。
到得五华楼前的门楼下马,自有守卫上来牵马。奉命护送阿盖的羽仪还有要事要赶回总管府,便道:“公主,那台阶上站着的小胡子郑经就是五华楼的楼长,也是负责接待的官员,请公主自己过去,只须表明身份,他自会待以上礼。”阿盖点头道:“好。”那羽仪见她慢慢走上台阶,朝郑经而去,便不再理会,往北圈转马头,望总管府而去。
阿盖走到台座,那郑经早望见了她,忙走过来问道:“请问小娘子……”一语未毕,他身后抢出一虎背熊腰的高大男子,上前抓住阿盖手臂,大叫道:“原来你在这里!”那人力气奇大,一把将她揽入怀中。阿盖定睛一看,抓住她不放的正是昨晚那个对她肆意非礼的男子,据说叫什么阿荣头人的。
阿荣笑道:“你还在这里,太好了,这就陪我喝酒去吧。”阿盖道:“快放手,你好大胆!”阿荣笑道:“我别的没有,胆子最大了。”阿盖拼命挣扎,却始终挣脱不出他掌握。
一旁郑经大是着急——昨晚阿荣与梁王使者为争夺一女子大打出手,五华楼家什损失无算,还伤了好些人,甚至惊动了大将军段真和罗苴子,今日一早梁王使者一行去了无为寺停经,罗苴子才撤走。谁知这阿荣一见到美貌娘子,又犯了老毛病。他昨晚不当值,并不知道阿盖就是昨晚引发纠纷的女子,虽说阿荣是建昌头人,又是总管未来的女婿,但总管并非护短不公之人,日后追究起来,他人在当场,难免落个劝阻不力的罪名——忙上前劝道:“阿荣头人,请你……”一语未毕,“哗啦”一声,阿荣的随从将腰刀拔出半截来,冲他怒目而视,他素知建昌族人凶狠强悍,登时吓得不敢再说。
阿荣自往阿盖秀发上嗅了嗅,道:“好香!我昨晚可是为你大闹一场,今日你得好好补偿我。”一面吩咐随从道:“快去牵我的马来。”挟持着阿盖便拾级而下。他昨晚在五华楼打架遭段功警告,多少也学了点乖,打算就此带着阿盖到外面风流快活去。阿盖惊叫道:“救命……救命……”数名守卫闻声赶过来,却畏惧阿荣骠悍凶猛,不敢上前。
忽听到有人叫道:“喂,还不快住手!光天化日下,你想强抢良家女子么?”阿荣扭头一看,见一名白族少女正瞪视自己。他不知道这女子就是自己的未婚妻段僧奴,见她虽不及怀中女子貌美,可也长得相当不错,当即笑道:“你也一起来吧。”
郑经惊叫道:“阿荣头人,万万使不得!她是……”阿荣道:“有何使不得?”正欲上前抓住白族少女一起带走,她身后蓦然抢出一名少年,拔出一根铁鞭,二话不说,凶神恶煞地朝他攻来,竟是拼命的架势。阿荣本就是冲动蛮横之人,好逞凶斗狠,忙推开阿盖,自腰间拔出双刀应战。又有另一名少年自段僧奴身后闪出,拔出刀来,加入战团。
阿盖得脱大难,惊魂未定,她虽是公主,却长年养尊处优,毫无应变之能,眼见一旁三人白光霍霍,竟吓得呆了,浑然不知闪避。忽有人抢将过来将她拖开,正是适才救她的白族少女。那少女笑道:“还不快走!”拉起她的手朝外跑去。
到得楼外,正遇到一队巡城的罗苴子。段僧奴忙叫道:“有人在五华楼闹事打架,快!快去帮忙!”那领头的罗苴子认得她是宝姬,闻声不及细问,忙带人冲进门楼去。
二女相携逃出五华楼,段僧奴越想越觉有趣,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原来她一直躲在无为寺小楼的住处,安全归安全,可既不能见人,也不能出门,实在比杀了她还难受。后来刺客被带来楼下书房疗伤,院中遍布羽仪,她更是连话都不能大声跟伽罗说了,生怕被人听见。幸好今日一大早高兰来无为寺给段功送衣服,段功不知道女儿躲在寺中,故意将高潜、高浪、杨宝三个留下当羽仪。杨宝见高浪被段功召走,知道事情不妙,不能再将宝姬留在无为寺中,只好铤而走险,让高潜去翠华楼找夫人,将实话说了。高兰终究爱惜女儿,同意将段僧奴带出寺去。几人来到段僧奴住处,杨宝三个故意跟看守刺客的羽仪东扯西拉,引开注意力,高兰则带着侍女上楼接应,命段僧奴换上侍女的衣服,神不知鬼不觉,竟瞒过众多羽仪、武僧、罗苴子的目光,成功混了出去。只有在山门处施秀突然赶来一幕颇为离奇,而且奇奇怪怪地非要留下高潜,幸好只是有惊无险。然而离开无为寺后,高兰语重心长地告诉女儿,她生下来就是宝姬的身份,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逃避不是办法,要彻底解决这件事,须得与阿荣好好谈上一谈。段僧奴当然不愿意,不想杨宝由此得到提示,认为这是个相当值得一试的法子,段僧奴听完究竟,终于勉强同意来五华楼见阿荣,事先当然已经与伙伴们筹谋了许多恶整未婚夫的法子,要让他知道娶宝姬就是一场大灾难。唯一遗憾的是,杨宝突然被人叫走,不能亲自参加这场谈判。事情再凑巧不过,三人来到五华楼时,正遇到阿荣要强抢阿盖,段僧奴一眼就认出了未婚夫阿荣,他不但没有认出未婚妻,还想轻薄她。高浪早有意杀他,立即向高潜使个眼色,二人便一道攻了上去。他二人嫌临时的羽仪衣裳不合身,又换回了便装,阿荣自无法识别对方来历,当即便打了起来。以段僧奴的身份,当然不便站在一旁看着同伴和未婚夫打架——这也是之前杨宝反复叮嘱过的,万一动起手来,请宝姬迅即离开——她便干脆拉着阿盖逃了出来。她又指引罗苴子进楼,料来阿荣武功再强,也决计讨不了好去,所以放心牵着阿盖的手在街上闲逛。
阿盖见她发笑,似是异常开心,好奇问道:“小娘子笑什么?”段僧奴正畅快得意之时,需要一个听众,当即说明阿荣便是自己那令人生厌的未婚夫,又说了事情大致经过,只是未表明阿荣的头人身份及自己便是大理宝姬。阿盖初时惊讶不已,后来听到段僧奴提到要如何用恶毒的法子对付未婚夫、好叫他知难而退时,觉得十分有趣,掩口莞然。
段僧奴笑道:“我虽救了你,你也救了我,咱们互相扯平了,别再提什么谢不谢的。”阿盖奇道:“我怎会救了你?”段僧奴道:“回头我向阿爹阿姆告阿荣的状,阿姊你为我作证,不就是救了我么?”阿盖莞尔道:“好,我一定将那阿荣说得十恶不赦,这样你父母决计不会再逼你嫁他。”段僧奴笑道:“正是要这样。”
阿盖于郁郁中突然遇到这等奇事,不免心情明快了许多,这才留意到满城鲜艳,沿街红花绿草,简直就是一条花街。
段僧奴道:“我叫段僧奴,阿姊叫什么名字?”阿盖道:“我叫阿盖。你既姓段,该是大理王族了。”段僧奴最不愿意别人因宝姬的身份对自己刮目相看,忙道:“这城中倒有一小半姓段呢,岂能人人都是王族?”阿盖笑道:“也是呢。”
段僧奴又问道:“阿盖,你的名字有点怪,难道你没有姓么?”阿盖道:“当然有,我全名叫押不芦花帖木儿。”段僧奴惊讶道:“原来你是蒙古人!我看你穿汉人的衣服,还以为……”重新念了一遍她的蒙古名字,觉得拗口极了,忙笑道,“我还是叫你阿姊好了。”阿盖道:“好,那我就叫你僧奴妹妹。”
段僧奴忽见到路边有商贩卖雪,忙要了两碗,端起一碗递给阿盖。阿盖听见那商贩高叫“卖血”,又见那碗水一片暗红,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也不敢喝,却见段僧奴一饮而尽,又叫道:“再来一碗。”忙问道,“僧奴妹妹,这是什么?”段僧奴道:“阿姊没有喝过么?嗯,你肯定是第一次来大理,这是雪,是用苍山雪调的乌梅蜜汁。”
阿盖这才知道是“卖雪”,轻轻抿了一口,酸酸甜甜,味道很好,一口下去,雪水寒气沁入肺腑,顿感清凉,几口喝完,又喝了一碗。
二女正要离开,商贩叫道:“喂,你们还没有给钱呢。”大理以海贝为货币交易,她二人都是金枝玉叶,从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身上哪来的贝币,亦无银两。段僧奴尴尬万分,低声道:“我身上没有带钱,阿姊有么?”阿盖道:“我也没有。”
商贩登时冷眼相看,道:“嘿,没钱你们买什么雪。”
阿盖见四周已经有许多人围过来看热闹,忙拔下头上珠钗,递给那商贩道:“这个当作雪钱给你。”商贩见那钗顶端一颗大珍珠圆润光滑,这才转怒为笑,心下却觉得奇怪,他见到那美貌汉人女子左手拇指上戴有一枚金指环,虽也值钱,却远远不及珠钗名贵,不知道她为何舍贵留贱,也不多想,只笑道:“好咧!二位要不要再来两碗雪?”
二女哪里还顾得上,急忙排开众人离开,走出老远,回首适才难堪一幕,不禁相视而笑。段僧奴歉然道:“真是不好意思,本来我是主人,该我尽东主之谊。这样吧,回头我再送支好钗给阿姊。”阿盖心不在焉地道:“不过一支珠钗,不算什么的,妹妹不必放在心上。”段僧奴见她目光始终不离路旁的茶花,道:“走,我带阿姊去个地方。”
当下领着阿盖来到城内东北的一片大园苑,园门处有人把守,不过那人凑巧认识段僧奴,只躬身行礼,便放二人进去。阿盖早见段僧奴带有随从,知她必出身官宦,也不以为奇。
进来一看,各种颜色的茶花繁多交错,如一块缤纷大织锦。
阿盖忍不住惊叹道:“真美!这是什么地方?”段僧奴道:“这里是百花厅,是第一任大理总管段实所建,这里的茶花可比你适才在大街上见到的那些名贵多了。”
忽见到两名花匠有说有笑走过来,其中一人慢吞吞地道:“你知道么?蜀中明玉珍要跟咱们大理联姻,准备将他们大夏国的公主明玥嫁到大理来。”另一人嗓音沙哑,道:“坦绰年纪还小,怕是十五岁还不到吧,不过能娶个公主也不错。”原先那人道:“你想什么呢!明玥公主要嫁的不是坦绰,而是咱们信苴!”另一人奇道:“明玥公主当真要嫁信苴么?嘿嘿,怕是总管有心迎娶、夫人不让进门吧?”
段功是大理四百余年来唯一没有蓄养姬妾的段氏王族,虽则外人尽知段功与夫人高兰青梅竹马、夫妻情深,然王族历来均是后妃成群,段功如此清简,未免太过异类,旁人议论起来,难免要说高兰虽不问政事,却在房事上驭夫甚严,不准丈夫娶妾。那嗓音沙哑之花匠所指便是此事,隐有嘲讽段功惧内之意,同伴当即会意,二人一齐大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