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周舟:“高考报志愿的时候你为什么选择这个专业?”
周舟说:“我的第一志愿是北大,分数不够,就考到这里来了。”
“这里是你的第二志愿?”
“对!也挺好的,因祸得福地认识了你。”周舟挽住我的胳膊,将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其实真正因祸得福的是我,我阴错阳差地考到这所学校,结束了与韩露荒诞的感情生活,正当生活如一潭死水的时候,周舟如期而至,给我带来新生活的希望,让我惊喜万分。我紧紧抓住周舟这个从我眼前走过的女孩,就像抓住从未有过的幸福,她的出现宛如一阵春风,吹化了我心间的冰雪,复苏了我饱经风霜的感情,给我带来一片欣欣向荣,让我深刻体会到春天般的温暖。面对这样一个天使般的女孩,我该如何使她感到快乐,该如何精心呵护我们的感情,又该如何把她紧紧拥抱在自己身边,让她感觉安全?
我也不知道。
有一度,我和周舟为如何称呼对方而大伤脑筋。我们觉得以姓名相称显得过于严肃,无法显示出我们的天真活泼与生气勃勃。
周舟起初称呼我“老公”,可我觉得这个称呼有于我的男子汉形象的树立,总给人一种类似李莲英的感觉。周舟又改口称我“掌柜的”,但是我既不开茶馆卖大碗茶又不给人家钉马掌、打洋铁壶,我只是一名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大学生,这个称呼与我的身份极不相符,所以周舟又改口叫我“爷们儿”。我对这个称呼很满意,可是没过几天,周舟便不再如此称呼我,我问原因何在,她说这个称呼太粗俗,没有文化,她还说她不是虎妞那样的人,她是淑女。
我开始管周舟叫“孩儿他妈”,但是我觉得这种叫法太不吉利,万一哪天周舟真成了孩儿他妈的话,后悔起来就为时晚矣。我又叫周舟“母儿”,可是周舟不喜欢我这样称呼她,她说我们是直立行走的人类,不要与飞禽走兽混为一谈。我又改口叫周舟“内人”,可她总以为我在说别人,每当我亲切地称呼她“内人”的时候,她便疑惑地问我:“哪个人?”
所以,我们放弃了一切与人物身份纠缠不清的叫法。我叫周舟“嘿”,周舟叫我“A”。倒是我的同学为周舟起了一些好听的称呼,譬如他们想对我说周舟怎么怎么样的时候就会说:“你媳妇怎么怎么……”或者是“你老婆、你婆姨怎么怎么……”如果他们在校园中遇到周舟单独一人的时候,就会嬉皮笑脸地叫道:“邱夫人好。”周舟嫣然一笑,道:“讨厌!”
那天,我和周舟在食堂吃午饭,周舟说想去看电影,当时我正被一种不快乐的莫名情绪笼罩,没有一点儿娱乐的心情,就随口说了一句:“不去。”
可能是我的态度过于强硬,也可能是我的回答与周舟的期望形成巨大落差,她撅起嘴,显出闷闷不乐的样子,吃了两口饭便放下勺子。
我问:“怎么不吃了?”
周舟极生气地说:“饱了!”
我知道周舟并没有吃饱,她只是赌气。我开始主动同她聊天,试图驱散我们之间的不快,但她却始终低着头。她不冷不热的态度使得我本来就烦躁不安的心情变得更加暴躁,我语气坚决地说:“我已经说过不去了,你既然吃饱了就先回去吧,别耽误你看电影。”
周舟抬起头,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想说什么,但我却低下头吃饭,装出感觉不到她的存在,并且陶醉于食物中的样子。我用余光看到周舟仇恨的眼光正盯在我面前的这碗馄饨上。
周舟始终盯着我,我故意不去合她的目光,不知此时她心中在想些什么,有一点可以肯定,她非常气愤。我颠起腿来,显示出毫不在乎的样子。
这顿饭我吃了很多食物,把属于周舟的那份也一扫而尽。尽管在吃到一半的时候我已经感觉胃部饱胀,但我还是坚持吃到盘干碗净。
此时周舟的脸上不见了平日的甜美柔情,取而代之的是眉头紧锁和由于愤导致的肌肉微微抽搐,而我居然有些幸灾乐祸。
出了食堂,我和周舟保持着一段距离,这让我很不自然,甚至感觉自己走路的姿势有些僵硬。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只是一直向前走。气氛让我很不舒服,但我不想主动讨好周舟,于是我说:“我去图书馆借书。”
我希望得到的回答是:“我也去。”可是周舟只说了一句:“去吧。”
我听了扭头便走,直奔图书馆,不知道周舟是否会跟在后面—我希望如此。
我放慢脚步,以为如果周舟在我身后的话,定会跟上来,但是没有。我又仔细聆听身后是否有周舟的脚步声,可传来的却是一片错综复杂的皮鞋、旅游鞋、自行车和鸟叫的声音。
我走到路口,企图借助那面为汽车设置的反光镜来观察身后的情况,可尚未找对方向,就从镜前匆匆走过。
我来到图书馆,茫无目的地进了一间阅览室,将架上的新书胡乱翻来翻去。
忽然有人拍我一下,我心中顿时涌出一股甜蜜。但在我转过头后,甜蜜立即消失了。刚才拍我的人是陈铭,她问我:“干什么来了?”
“给女朋友借本书。”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回答。
陈铭嘲讽地说:“你对她还挺关心。”
我苦笑了一下,想叫她滚蛋,却没有说出口。
陈铭看到我的脸色后知趣地走开。
我又翻了几页书,难耐烦躁,便离开阅览室。
图书馆的门由两扇铝合金的玻璃门组成,平日只有一扇是敞开的,仅能容纳一个人出入。一个男生正抱着一摞书准备进来,如果在平时我肯定会让他先进来,可当时我满脑子是关于周舟的念头,看也没看就往外走,结果就在他即将通过这扇门,而我身体的一部分也进入这扇门的时候,我和他面对面地卡住了。直至此时,我才看见这个人和他手里的书。
尽管我知道应该给他让路,但还是一使劲挤了出来。那人手中的书纷纷坠落。我没有说“对不起”,径直朝前走去。他弯下腰,一边捡书一边说:“挤他妈什么呀!”
我转过头说:“你妈逼!你丫说谁呢!”
那人低下了跃跃欲试的头,一声不响地捡着书。
回到宿舍,我躺在床上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切,究竟是哪个环节出现差错,使得我和周舟不欢而散。我希望周舟会打电话给我,忘记刚才的不快。
我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盼望电话铃声尽早响起。时间过去了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然而这短暂得曾经被我任意挥霍的五分钟,现在却让我受尽煎熬。
我还在等待周舟的电话,如果在这时响起,我会从床上一跃而起,一个箭步冲到电话旁,告诉周舟我愿意和她去看电影。
电话久久没有响起,宿舍安静得有些异常。
一阵清脆的铃声响起,我抓起电话,迫不及待又满怀希望地“喂”了一声。
从电话另一头传来的声音让我倍感失望:“你好,马杰在吗?”
“马杰上课去了。”我无奈地挂上电话。对方还想说些什么,但我不能让他占用线路,万一周舟在这个时候打来电话怎么办?
我重新躺到床上。
我等待的电话迟迟没有打来。我坐起身,注视着沉默的电话机。我突然想到,我会不会因为接了刚才的电话而没将话筒放好。我跑到电话前查看—话筒放得非常好,我又满怀希望地躺到床上,等待周舟的电话。
在苦苦等待的过程中,我几次想到是否应该先给周舟打个电话,但迟迟没有拿起话筒,作为男人的肤浅的虚荣心使我放弃了这个念头。我在激烈的思想斗争和辛酸的等待中疲倦睡去。
我做了许多个支离破碎的梦,醒来后它们变得更加模糊不清。我一看表,四点四十分—到了学校的晚饭时间。我决定装成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样子去找周舟吃饭。
周舟从女生楼出来,上前挽住我的胳膊说:“讨厌,你怎么才来呀,我早就饿了!”
我本以为风波就此平息,但周舟吃完饭后严肃地说:“现在我吃饱了,咱们该好好谈谈了。”
我顿时目瞪口呆。
周舟又忽然转为喜说:“下次我们别这样了!”
我如释重负。
晚饭吃得咸了点儿,我泡了一大茶,和周舟去图书馆看杂志。脚下摆着暖壶,没完没了地喝着茶水。
几茶喝下去后,茶水颜色由深棕变浅黄,我也由想喝水变成想撒尿。借我撒尿的机会,周舟也跟着出来休息。
走出阅览室,我点上一根烟,在进男厕所之前,把烟交到周舟手里,因为我一会儿要用两只手宽衣解带掏东西,如果把烟叼在嘴里,我会为了避免烟雾熏到而闭上眼睛,这样就会造成我因看不到位置而将尿尿到池外的恶劣影响,所以,为了把尿准确地留在池内,只好让周舟替我拿着烟。
我很惬意地撒完尿出来后,看到过往男生正用诧异的眼神看着手里夹着一根烟的周舟在被一个戴红箍的老头痛斥:“一个女孩子家,学什么不好,偏偏要学抽烟,你知道什么样的女人才抽烟吗……”
我一看情况不妙,立即上前跟老头解释说这根烟是我的,否则老头指不定说出什么更难听的话。
老头拽了拽戴在胳膊上的红箍,又将矛头对准我说:“是你的烟也不行!你知不知道大学生不准吸烟?”
“知道。”
“知道为什么还抽?”
“身不由己。”
“什么叫身不由己,难道你被黑社会控制了不成?”
“没有,就是想抽。”
“那你可悬了,你已经吸烟成瘾了,你知不知道?”
“可能有点儿吧!”
“不是可能有点儿,是已成事实了!”
“那就是吧!”
“你知道在这里吸烟有多危险吗?”
“不知道!”
“好,那我就给你讲讲。咱们学校的图书馆始建于一九六○年,是当时北京市的五十大标志性建筑之一,距今已有四十年的历史,藏书共计一百万册,容纳了古今中外所有的名著书籍和诗词书画,极具参考和收藏价值。你不觉得踏进图书馆大门的时候香气扑鼻吗?这就是书香!”
“说实话,我还真没闻出来。”
“那是因为有太多像你一样的学生在这里吸烟,书香味已经被烟味冲走了。你闻闻,现在不是‘都宝’就是‘嘉得乐’的味!”
“老师傅,我抽的是‘中南海’!”
“我不管你刚才抽的是什么,反正你在这里吸烟就是违反了校规。如果这里着了火,那损失得多严重?别的不说,我这一年的奖金全得被扣了,你知道吗?”
“老师傅,我错了,您说怎么惩罚吧!”我想尽快结束与他的纠缠。
“知错就改就是好学生。这样吧,把烟交给我,以防你日后再犯此类错误!”
“好。”我顺从地掏出烟交到老头手中。
老头接过烟说:“下不为例!”便转身离去。
我冲着老头的背影喊道:“老师傅,我这还有打火机呢,您要吗?”
“是Zippo的吗?”
“不是,就是一次性的。”
“那不要了,这样的打火机我今天已经没收仨了。”
元旦前夕,我的一辆山地自行车不翼而飞。周舟知道这件事情后伤感了好几分钟,因为这辆自行车记载了我们的欢乐时光。我曾经骑着它带着周舟穿梭于校园之中;我们曾经骑着它去新东安看电影,巧妙地躲过每个路口的警察;我曾经骑着它飞奔于北京深夜的街道,周舟坐在车后将风筝放飞得老高老高……然而,却在我们去吃“肯德基”把它停在门外的时候,不知道被哪个出手迅速的家伙弄走了。
这辆自行车的行程已超过万里,从我上初三的时候起,它就每天伴我上下学。我曾经骑着它去过香山,到过密云,几次往返于朝阳和海淀,其破旧程度已无异于一堆废铁,然而还是被某个伯乐慧眼识中,替我继续挖掘它的潜力。
我想这个伯乐一定是在新年前夕手头紧,当他正在为从什么地方可以搞点儿年货的问题而大伤脑筋之时,我心爱的山地车突然闯进他的视线,他在一阵窃喜和忙碌之后,骑上这辆原本上了锁的山地车远走高飞,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自行车丢失后,我的痛苦很快就被强烈的复仇心理所替代,我决定采用同样手段弄回一辆。根据传递原理,如果有人偷了我的车,而我偷了A的车后A又去偷B,B再去偷C,C再去偷D,以此类推,那么总有一天偷我车的那个人会被Z将车偷去,到这个时候,一个环基本完成,最初有车的人还是有车,没有车的人还是没有,社会的正常交通秩序并不会因此受到严重影响。
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我和杨阳、齐思新先是潜入学校工厂,在黑暗中摸索到钳子、改锥等物,然后来到车棚,对一辆半新不旧的二六男车下了毒手。
杨阳和齐思新对做这种事情奋勇当先,容不得我出手,就对车锁乱砸不止,脚相加。我看情况尚已至此,只好替他们站岗放哨。他们在被我屡次警告动静小点儿后仍大打出手,以至于车锁部位有火花在黑暗中迸射出来。
最后,杨阳拎着被砸得千疮百孔的车锁,跟在推着车的齐思新后面,两人满足地向我走来。
为表感谢,我请他们两人吃了一顿饭。我们没有带上各自的女朋友,毕竟这次请客吃饭的动机并不光彩。
那顿饭花去六十八元,后来我在缸瓦市的黑车市场得知,与我偷得的这辆同一档次的自行车,在那里只需六十元。
从这件事情中我总结出一条经验教训,就是做事情不要太冲动,要三思而后行,多花八块钱不说,还做了件偷鸡摸狗的事情,并且搭上许多人情,说了一大堆感谢他们的话。
新千年在我偷车得逞后的几天滚滚而来,幸好偷车事件发生在二十世纪末,没有出现在新千年,否则当全世界人民大张旗鼓地发展经济,为新世纪做出种种构想、种种规划,穿新衣戴新帽敲大钟泡酒吧接新千年到来的时候,我却同杨阳、齐思新组成一个犯罪集团,目标仅是一辆价值六十块钱的自行车,该是多么与潮流不符。
我并未在新千年到来的时候体验到喜悦。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这天晚上,我没有等到新世纪的钟声敲响就睡着了。此前我一直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里面正播放着中韩两国的中学生们摆放的多米诺骨牌倒下的全过程,数以百万块五颜六色的骨牌刹那间轰然倒下,看得我眼花缭乱。我本想合上眼皮休息一下眼睛,谁想竟然就这样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我醒后得知,昨晚电视中播放的多米诺骨牌推倒活动被载入《吉尼斯世界纪录大全》。听此消息后,我突感人类正沉浸在自我欺骗和无聊的情绪中而沾沾自喜。码放多米诺骨牌本是件劳民伤财的事情,而承担这项任务的却是中学生,让他们从百忙的学习中抽身出来,做这样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令人愤慨。连秦始皇修长城都知道怎样有效地运用民工,尽管长城在庶民的抱怨声中和劳工的尸体上越修越高,越修越长,在当时看来,这的确是件残酷的事情,但在人类已经登上月球的今天,长城却成了在太空俯瞰地球时唯一可以看到的中国建筑。而且长城作为文明古迹,不仅对研究中国历史文化具有贡献意义,其雄浑气魄和蜿蜒万里的壮观景象还吸引来大量中外游客,引发出“不到长城非好汉”的感慨,在这一点上,多米诺骨牌绝对不可与之媲美。秦始皇建好长城后,并没有将它推倒,而是用来抵御外敌入侵,保障国家安全,可那些多米诺骨牌却在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码好后,顷刻间樯橹灰飞烟灭,宛如一个人的拉稀,气势磅礴,一泻千里,不可阻挡。
由此看来,玩多米诺骨牌可以用这五个字形容—吃饱了撑的!
元旦过后,我没有带着新世纪的快乐情绪回到学校。
这天,我和周舟在教室上自习,我正在看左拉的小说《娜娜》,这是一本我于三个月前借的书,当时周舟在场。现在周舟看到我仍在看这本书便问道:“怎么还没把书还了?”
“我又续借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