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一会儿,张副市长看了看周围,谨慎地问:“雷默,周围没人吧?”
我四周望了望,“没有。”
“来,咱俩撒泼尿。”张国昌亲切地说。
我俩冲着一棵树撒起尿来。我一边撒尿一边想,与张副市长在野地里一起撒尿的人,大概这世界上也不会有几个。我是其中之一,大概张副市长确实把我当成自己人了。我暗自兴奋,感到这泼尿是自己有生以来尿得最痛快的一次。
为了招待好全国卫生检查团,每天晚上在清江省迎宾馆大礼堂都有一场舞会,舞会的小姐都是经过提前培训的,形象上一个赛一个。据药团长说,东州市之行是检查团检查的所有城市中最舒心愉快的。
全国卫生检查团在东州市整整检查了十五天。检查团离开东州市的那天,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一直送到高速公路零公里处。检查团检查的下一个城市是清江省的滨海市,滨海市市委、市政府的主要领导已经带着警车和中巴车在东州市高速公路零公里处等候,更可观的是还有十三名女警花骑着十三辆摩托车开道,大有要超过东州市的劲头。在这次创卫活动中,我被评为有突出贡献的先进工作者,市委、市政府颁发了大红本荣誉证书。
14、高谈阔论
我时常为找不到谎言与真实的界限而苦恼,其实,谎言也有善意的,真实也需要想象力,只不过我缺少在生活中表演的细胞。我时常问自己,生命中到底什么是最不能承受的?是重还是轻?我渴望真诚,双手却紧握着自己的心灵,不放心把真诚交给任何人。宦海磨炼,让我懂得,渴望真诚,必须绕开真诚;获得真实,必须绕开现实中的礁石。生活中的东西是不允许直接获取的,必须转个弯儿,不管这是不是真理,渴望真诚必须承受曲折。
我庆幸自己内心还保留着一点点激情,有了这一点点激情,思想之光就不可能熄灭。实际上,人们有选择生活方式的自由,即使选择了腐朽,只要没有破坏规则,游戏就得进行下去。生命进化过程已经由“天择”变成了“人择”,现实是经过“人择”的现实,,“真实”是彼岸的“真实”,我在努力寻找存在,我发现存在似乎就是幻想。幻想也是彼岸的,但爱情却在此岸。现实中,爱情已经演变成一颗幸福的子弹,有瞄准射出去的,也有不小心走了火的。
自从从东部山区风景区回来以后,花落落就隔三差五给我打电话,看来花落落这颗子弹是瞄了准的,连我自己都没有把握能不能躲开这颗温柔的子弹。
傍晚,我们处的同事都已经下班走了,我为赶一个稿子,还在电脑前打字,却被办公桌上突然响起的电话打断了思路。我只好起身接电话。
“老兄,我往你家打电话,嫂子说你还没下班呢,我估计你就在单位,晚上一起聚一聚,怀亮请客。”电话里传出陈东海兴致勃勃的声音。
“什么由头?”我饶有兴趣地问。
“这不,前两天全国卫生检查团检查了兰京大酒店,结果全面达标,怀亮挺高兴,让你和达仁过去庆贺一下,一会儿,我去接你。”
很长时间没跟朱达仁、陈东海、张怀亮相聚了,心里还真巴不得聚一聚,因为只有去兰京大酒店才有由头见到花落落,花落落已经成为我心中挥之不去的温柔。
到了兰京大酒店,张怀亮,朱达仁早已等候,大家有些日子没见了,一见面格外亲热。一进大堂,我就发现花落落坐在大堂副理的位置上正在接电话,花落落一见我们进了大堂,连忙放下电话,过来打招呼。但是她对我只是笑了笑,倒是对朱达仁、陈东海格外热情。张怀亮示意花落落处理一下手头的工作随后过来,然后领着我们去了他那间只用来会友的包房。
包房内,饭菜已经摆好,我们各自找位置坐下。我对这间包房颇有好感,特别是看到书架上那些思想大师的结晶,有一种被洗礼的感觉;仰头看一眼天花板上的世界名画,仿佛徜徉在艺术的星空。张怀亮太会享受了,与张怀亮的儒商生活比起来,我不知道我的小官僚生涯还有什么意义?
“雷默,这段累坏了吧?”酒过一巡后,张怀亮关切地问。
“十几天没回家,没白没黑地干,真是累坏了。”我苦笑了笑说。
“雷默,听说创卫表彰大会上,你还弄了个先进?”朱达仁带着几分妒意问。
“弄了个创建卫生城先进工作者。”我无所谓地回答。
“行啊,这可是市一级的荣誉啊。”陈东海羡慕地说。
“其实这次创卫最辛苦的就是警察。”我用同情的口气说。
“可不是吗,”陈东海牢骚满腹地说,“全东州的警察都他妈当交警用了,案子都没人破了。”
张怀亮给每人发了一支中华烟,然后接过话茬说:“检查团在东州检查了半个月,东州的确是打扫个底儿朝上,老百姓说,东州要是天天这么干净漂亮该多好!”
“这正是我所担心的,”朱达仁吐了一个烟圈说,“检查团这一关算过了,但是‘死看死守’只是权宜之计,短期行为,没有城市管理的长效机制,后创卫时代怎么办?李绍光说,创卫是向千百年来的陋习挑战,向官僚主义挑战,挑战陋习难,挑战官僚主义更是难上加难啊!”
“达仁说的我赞同,”陈东海深沉地说,“官僚主义是什么?是文化传统,是国粹。索尔仁尼琴有句名言,他说,我终于懂得历史上一切革命之虚妄:它们只消灭各自时代的恶的体现者,至于被更加扩大了的恶的本身,它们却当做遗产继承了下来。我认为,官僚主义就是这样一种遗产。”
“是啊,”我感慨道,“纵观近百年的文化演变,特别是十年‘文革’中,该保存的被砸烂了,而最丑恶、最该破除的官僚主义,却被保留并且发扬了。”
“我一直认为,官僚主义让中国人学会了老谋深算,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什么都不信,只信自己,尽管我们好像人人都是唯物主义者,但是我们却经常相信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经常一不留神,就走进迷信里去了。比如个人崇拜,中国人骨子里有一种倾向,希望自己为某个人效命,这就是他的信仰,正所谓士为知己者死,雷默,这一点是不是在官场上体现得更充分?”张怀亮尖锐地说。
张怀亮的话捅到了我的腰眼上,我现在就恨不得有机会效命张副市长,我尴尬地笑了笑说:“这大概与文化传统有关,我们的文化传统一向只重视使用价值,而轻视精神价值,正所谓学以致用,把真理当手段,而不是目的,这就从根本上丢掉了信仰。”
朱达仁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难怪王国维说,中国无纯粹之哲学,无固有之宗教,无足以代表全国民之精神的大文学家,如希腊之荷马,英之莎士比亚,德之歌德者。”
我们正在高谈阔论,花落落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我的心里一阵躁动,但并未露出声色,花落落大大方方地坐在了我身边,仿佛她一直听着我们高谈阔论一样,很自然地接过话题,“达仁大哥说的真好,我去欧洲旅游,在德国仅几万人的小城海德堡,精心保存的名人故居就有数十处。在巴黎先贤祠正厅里安放了两座精美的墓,分别葬着伏尔泰和卢梭。而我们连吞没老舍先生的太平湖都找不到了,更别说八宝山主体部分供奉的都是什么人了,中国人信仰什么不是明摆着的吗。”
花落落这番话让我的心里微微一颤,这丫头的思想高度我早就领教过了,这几句话顿时让我隐藏在骨子里的非分之想有了罪恶感,此时此刻花落落的灵与肉在我心中完美的融合了,变成了浑然天成的白玉。
为了不使自己太逊色,我接着话题说:“落落说的很深刻,先贤祠成为下葬英灵的中心场所是在法国伟大的作家,共和思想的标志人物维克多·雨果谢世后,法兰西为雨果举行了国葬并入葬先贤祠,从此先贤祠成为法兰西英雄们英灵的聚集之地。”
“如果不算建祠时葬在这里的法国大革命时期的一些政治家和军人,进入先贤祠的必然是大哲学家、大文学家、大科学家,总统之类是没有资格的。”花落落补充说。
“也就是说,我们更应该在精神世界里创建卫生城,并且需要死看死守。”陈东海恍然大悟地说。
“谈何容易啊,”我惆怅地说,“偌大个北京城又有几处文化名人的故居?中国文人讲究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一个‘隐’字道出多少无奈啊!在这里‘隐’不过是谋取功名的手段。正所谓‘虚隐终南山,心系紫禁城。烹茶煮酒皆寂寞,寒窗天下情。’到头来还是‘坐井怀鸿志,天阔论功名。高山流水无知音,琴弦若井绳。’啊!”
“好,好一个‘琴弦若井绳’啊,”朱达仁一拍桌子说,“这井绳就是困住中国的官本位思想,深刻,深刻!”
“所以说,中国从来都不缺心系功名的政客,缺的是重塑民族魂魄的文化大师。”我强调道。
“默哥,”花落落脉脉含情地说,“我倒觉得你不适合在官场上混,你是个有精神追求的人,天天用笔写八股文四六句,你不痛苦吗?”
张东海连忙挑起理来,“落落,这么说我们都是些没有精神追求的人啦?”
“东海哥,那么你也当场吟几句《卜算子》让我们听听?”花落落撅着小嘴挑衅道。
“行了,小姑奶奶,饶了我吧。”陈东海做了个告饶的手势说。
张怀亮和朱达仁哈哈大笑。
我也淡淡地一笑,“落落,你高看我了,俗话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在中国无论做什么都得懂政治,政治是统帅,是灵魂啊!”
“默哥,无用之用胜于有用之用,不试一试怎么能知道呢?”花落落用蛊惑的眼神凝视着我说。
我知道那双楚楚动人的眼睛里蕴藏的深意,这双眼睛似乎有一种天然的魔力,我每次看到,心里都有一种想跳进去的冲动,花落落的话表面上是探讨我的精神追求,实际上是在试探我的胆量。
“落落,”我平静地说,“我上有老下有小,哪敢试?试一试的成本太高了,正所谓‘诗外尚有事’只能大志戏功名了。”
“好一个大志戏功名,”张怀亮举起酒杯说,“功名利禄全当游戏,这个志向够大!来,咱们就为雷默的这份境界干一杯!”
大家全都起身端起酒杯碰在一起。
酒喝到十点多,大家又唱了一阵卡拉OK,便互相道别,陈东海和朱达仁分别开车来的,两个人都要送我,张怀亮笑着说:“就不劳二位送雷默了,落落正好下班,雷老弟就交给落落吧。”朱达仁、陈东海好像心领神会,开了几句玩笑便走了。
15、红颜
花落落把车开过来,我上了车。从车窗伸出手向张怀亮挥了挥,车缓缓启动,我下意识地望了一眼灯火辉煌的兰京大酒店,猛然觉得蒙胧的霓虹灯光仿佛蕴涵着驱不散的忧愁,在夜幕笼罩下,就像无家可归者的灵魂。
“默哥,”花落落一边开车一边说,“其实现在还早,才十点多,如果嫂子管得不严的话,我们找个地方再坐坐?”
我看看表,未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心里有一种特别想多了解了解花落落的冲动,便开玩笑地说:“只要不是私奔,去哪都行!”
花落落对“私奔”两个字似乎很敏感,她沉默片刻,猛然用挑衅似的目光看了我一眼,“默哥,你知道什么叫‘私奔’吗?”
我没想到一句玩笑话,落落会用思辨似的口吻问我,我不想让这丫头小看了,便故弄玄虚地说:“‘私奔’就是维纳斯丢掉的断臂。”
花落落对我的回答似乎满意,“默哥,为什么没有人寻找维纳斯的断臂呢?”
我淡然一笑,把车窗摇开一道缝,想点一支烟,但是一阵馨香掠过,是落落身上特有的香味,我不忍破坏这沁人心脾的味道,打消了吸烟的念头,随口说:“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啊。”
“因此我不喜欢‘私奔’,我宁愿像断臂维纳斯一样伫立在那里,成为凄美的象征。”花落落动情地说,仿佛我就是欣赏雕像的人。
“落落,你的观点让我想起了杂志上的一个小故事,”我像吸烟一样深吸一口气,“一个圆掉了一块楔形,从此踏上寻找之路,一路上看了风景,交了朋友,游山玩水……最后找到了,安回去,发现自己跑快了,完美了,却也无暇慢步看路边的野花……所以圆开始怀念残缺了。尼采的恋人莎乐美认为尼采的全部经历都是深刻的内在经历,虽然他们之间的热恋持续不到半年就分手了,但是尼采的精神却因此受孕了,真正的爱一定是刻骨铭心的灵魂体验。”
花落落对我的回答露出惊异的目光,她直言不讳地问:“默哥,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落落,”我心情复杂地自嘲道,“红颜知己自古有之,不过都是才子佳人的美谈,我是个俗不可耐的人,酿不成一杯美酒,顶多能凑合成一碗冷面店里的大酱汤,妹妹,你把哥哥看高了!”
“默哥,”花落落深情地说,“不是我把你看高了,而是你把自己看低了,在人生的雕石上,你不是匠人,而是雕塑家,不信咱们走着瞧!”
我哈哈大笑,心里美滋滋地说:“落落,尽管我没有你说的高度,但我谢谢你对我的评价。”
“默哥,一会儿我请你喝比大酱汤好喝百倍的汤,我希望你即使熬成汤,也别凑合成大酱汤,要熬成汤中精品。”花落落一语双关地说。
“那是什么汤?我都快馋出口水了。”我开玩笑地问。
此时,花落落把车开到一个叫“小观园”的酒店门前停下了,酒店外表装饰的古香古色,很精致,霓虹灯闪烁着“小观园酒店”字样。
我俩下了车,礼仪小姐迎上来一脸恭敬地说:“老板,你回来了。”
花落落点了点头,“嗯,给我安排个包房,我有客人。”
我惊讶地问:“落落,酒店是你开的吗?”
花落落得意地说:“默哥,请多指教。”然后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我佩服地说:“丫头,你行啊!”
我俩进入酒店,上了二楼,我一看,包房的名字全是用《红楼梦》里的“金陵十二钗”命名的,有黛玉、宝钗、湘云……来到一间叫“妙玉”的包房,包房内的文化味道很浓,墙上挂着“贾宝玉品茶栊翠庵”的画像,室内飘着淡淡的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