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逊心里憋着一腔怒火,想想吧,他有三次被同一个人打了。第一次是四年前在金帝酒店,第二次是两年前在姊妹饭店,第三次就是这一次。三次都是这个男人动手打他。他未免太没把他张逊当人看了。四年前,他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是;两年前,想到刘小专,他忍了。现在刘小专死了,他还有什么好顾虑的?一早,他醒来,胸腔里仍然装着这股怒火。他打了邓老板的手机,问邓老板说:“你现在在哪里?”邓老板曾经对他说,他在黑社会认得一帮人,而那帮黑社会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假如你想要一只耳朵,他们就给你一只耳朵。假如你要一只手,他们就送一只你希望要的某人的手来。张逊现在就想要前举重运动员的手。
“我要找你帮个忙。”
“什么事?”
“电话里不好说,见面再说。”张逊说。
张逊放下电话,狠劲地一拳打在枕头上。“我要他的一只手,无论出好多钱,我都要他的一只手。”他对徐红说,“他打了我三次。我要把他这只举杠铃的手砍下来。”
徐红说:“算了,有什么好计较的。”
“我怄不了这口气,”他对徐红说,“我要用钱买下这只手。现在对于我来说,一万块钱买下这只手和十万块钱买下这只手,我都不在乎。关键就是把这只手买下来。”
徐红说:“你气量放宽点。我把茜茜接回来,你这一辈子就不会再见到他了。”
“他也太没把我当人看了,见面就打。”张逊说,“我要砍下他这只手。”
张逊走进湘海书社时,邓老板还没来,小限坐在书店里抽烟。小限生了孩子后,肚子消了,脸上也消了肿,那些孕妇斑什么的都隐匿了。人显得比以前漂亮了几分。小限不肯为孩子喂奶,她担心一喂奶,她的这对乳房就会被糟蹋去,所以她固执地让婴儿吃雀巢奶粉和加拿大什么粉。由于没喂奶,身体望上去就没被孩子摧残。“邓哥呢?”
小限说:“他还没来。他昨天晚上打牌打到四点钟。”
张逊望一眼小限,觉得小限很有几分妇人味儿。以前小限是那种不开窍的姑娘味道,后来小限是个孕妇,现在小限有几分妇人味儿了。“小限,你人愈来愈漂亮了。”
“你鬼来了,我还漂亮吧?’’
他笑笑:“你是漂亮些了,我喜欢你这种味的女人。”
小限对他做了个媚眼。张逊感到她真是个骚女人。“小限,你是那种很有性感的女人。”张逊夸她,“我要是在邓老板以前就认识你,我就会追求你。”
“哎呀,”小限很高兴,脸上露出了悦色,“张哥,抽烟。”
小限抽的是日本女士烟,白色烟纸,裹着含薄荷香型的烟丝。小限抽烟的动作有点像老电影里的女特务。他接过小限递来的烟,吸上一口,对小限一笑说:“我等下再来。”
张逊走进自己的书店,小宋和小肖已开了店门。小宋理了个非常难看的发型,看上去更像一个乡下人。张逊说:“你怎么剪一个这样的脑壳?”
“我也不晓得。”小宋说,“我要找她赔钱呢。”
小肖走上来摸了摸小宋的头,“一个莴笋脑壳。”
小宋打了小肖肩膀一拳,“男子头女子腰,”小宋抢白小肖,“随便摸得的!”
张逊心想两个乡里宝,一世都出不了壶。一世都出不了壶是长沙土话,张逊曾经琢磨过它,这句话的意思是一世都干不出名堂来。出不了壶就是困在壶里了。张逊批评打打闹闹的小宋和小肖说:“你们两个人一世都莫想出壶。”
小宋说:“我从来就没想过出壶。”
小肖说:“老板,说心里话,文化我没有你张老板有文化,钱我也没一个钱,我只是出来混一口饭吃。我们这样的下家还想出什么壶?想都不敢想。”
张逊不理他们了,把目光抛到街上,对胸无大志的人他不想浪费口舌。
十点多钟,他再次走进湘海书社。邓老板己在书店里了,“找我什么事?”邓老板说。
张逊望一眼小限,小限正翘首弄姿地抽着烟。她怎么说都是一个女人。“找你帮一个忙,”他对邓老板说,“你认识黑社会的人吧?”
邓老板一笑,“怎么啰?”
张逊说了他三次被前举重运动员打的事,他说他要报复,要卸下前举重运动员那只打他的手。他想要他利用他的关系找专吃“了难”饭的朋友。晓得什么叫吃了难饭么?了难关键在了字,了和难字结合,是了结麻烦的意思。了字在此处读音读辽宁的辽音。了难就是了结一个人的麻烦。长沙市就有一些这样的地痞流氓,他们没别的长处,也没有别的生活来源,就靠吃了难饭而在社会上混。
“哦,你想找人了难?”邓老板笑笑,“我认得专门吃了难饭的人。他们很讲义气。”
邓老板当即打了某人的呼机,一会儿对方就回话了。邓老板在电话里说了此事,对方一口承诺了。“那我们一起吃餐中饭吧?”邓老板发出邀请说。
对方答应了。邓老板放下话筒:“他们都很讲义气,交几个这样的朋友也不冤枉。”
“我也这样想。”张逊说。
一小时后,两人便向长沙饭店走去,因为不远,两人就走着去。六月的长沙还不那么热,但阳光却很强烈。有些姑娘打着伞在街上走着,担心太阳将她们的皮肤晒黑。
“你这套书赚了多少钱?”邓老板问张逊。他是指《劳伦斯情爱小说选》。
“没赚多少钱,”张逊瞅着邓老板咧嘴一笑,“我还有四万套书,要把这四万套书丢也,才算赚了钱。现在还不晓得。”
“讲卵话啰。”邓老板骂道。
张逊晓得邓老板不会相信,邓老板虽不是个有知识的人,但却是个精明角色。在书商界混了这么些年,脑壳里只要把算盘一拨,就晓得张逊赚了钱。但赚了多少,邓老板也估计不出。读了很多年书的张逊觉得朋友只是相对的,在一个层面上是朋友,在另一个层面上也许就是敌人。只有那些讲义气的下家对朋友二字的理解才是粗浅和单一的,他们只在一个层面上去理解朋友二字,其实再往前走一步就不是朋友了,朋友二字只限制在一定的范围内。在张逊眼里,邓老板是潜在的敌人。
两人走到长沙饭店门前,邓老板与一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打招呼说:“铁哥,这是我朋友张经理。这是长沙市有名的铁哥。”他对张逊介绍铁哥说。
铁哥三十来岁,个子是一米六八至一米七的样子,不高。一张脸很粗糙,毛细孔很发达,一脸邋遢胡子,鼻子很大,眼睛却小,有点豆豉眼的味道。他穿一件佐丹奴夏衫,下身一条牛仔裤,牛仔裤的屁股口袋鼓鼓的。“铁哥。”张逊伸出了手。
铁哥也伸出手,两人握了下。张逊说:“进去坐下来聊吧。”
三人径直走进餐厅,在一张方桌前坐下。张逊点了好几个菜,把前举重运动员打了他三次的事详细地向这个陌生的男人说了一番后说:“我要卸下他的一只手。”
铁哥鼓着两只豆豉眼睛说:“你是要一只手,还是整只手臂。一只手五千块钱,整只手要八千块钱,价格不同。”说完,他咧嘴笑笑。
张逊望着这个长沙人,看他说话的情形,就是一个长沙教脑壳。所谓黑社会就是指游移在这个社会之外的一帮讲勇斗狠的教脑壳。他们在这个社会建立起来的强大的体系里其实渺小得可怜,但他们又是这个强大的群体社会里的臭虫。在他们没被社会这台巨大的机器碾碎以前,他们也和你我一样活得艰难,或者也和你我一样活得潇洒。张逊就是这样看待他们。“我要整只手。”他对铁哥说。
“好的。”铁哥说,举起了啤酒杯,“但你得先付一半订金。”
张逊想现在社会上骗子很多,一半订金是四千块钱,假如他什么都没干,那四千块钱不是丢进水里了?你还指望能从这帮人口袋里再掏出来?张逊说:“我愿意出一万,如果你能砍下那只手。但我只能先付百分之十。另外的百分之九十,见到了那只手,再付给你。”
铁哥说:“按我们的规矩是先付一半。”
“现在八字还没一撇,就先付一半,这不合做生意的规矩。”张逊坚持说。
“是这话。”铁哥同意张逊的意见,瞥一眼邓老板,又对张逊一笑,“我们初次打交道,等打得几回交道,你就会对我有信任感了。”
邓老板捧一句铁哥道:“铁哥这人最讲江湖义气。”
张逊笑笑,眼里展现了前举重运动员那只壮实且握着拳头打他的手,想想前举重运动员莫名其妙地被别人砍了那只手,心里就很有一泻千里的快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