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印刷厂坐落在湘江河畔,是湖南一家印刷质量最好的印刷厂,设备是这两年更换的新设备,工人素质也较高,不像某些印刷厂,工人做事三心二意的。Z出版社出的书,十有八九都是在这个厂子印刷。S印刷厂的厂长姓江,江厂长在S印刷厂的地位好比武林至尊东方不败。很多人在很多单位尽管当了领导,说话却没有价值,但江厂长在S印刷厂说话抵钱。他对某个工人说:“你不错,我要给你多发点奖金。”那就真的多发了奖金。他要是说“我要跟你加工资”,那就真的跟你加工资。他的一句话可以抵钱。厂里的中层干部总是把他当令牌说“江厂长说的”,那些工人一听是江厂长说的,也就不争辩也不顶嘴了。
江厂长名叫江一湖,这个名字很怪,叫起来也拗口,但这并不影响他的威信。江一湖在上任S印刷厂厂长以前,S印刷厂已接连亏损四年了,厂里接不到业务,没一家出版社或教学单位肯把书稿送来印刷。工人不但工资加不了,还得扣,因为厂里无钱发放工资,上级单位也捡着S印刷厂脑壳疼。这个时候,身为车间主任的江一湖脱颖而出,率领工人大闹职代会,直捣厂长室,收集了很多厂长副厂长营私舞弊,假公济私的劣迹,推翻了那个大权独揽却无德无能的厂长的统治。那年职代会,大家众口一辞地推选他为厂长,于是他摇身一变成了厂长。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大胆地向银行贷款,更换设备,也就是两年时间他就使S印刷厂扭亏为盈了。仅仅只是扭亏为盈还不足以表示他江一湖有狠,他的狠体现在大胆给工人加工资、发奖金和发加班费上。所以,S印刷厂的工人都说江厂长说话值钱。
假如大家依据以上所述来认识S印刷厂的江厂长,那就未免片面了,那只是下属对他的认识而不是朋友对他的认识,就是说你还没进入他的生活圈子里去。
如果这个世界上有谁吃喝嫖赌样样在行,那就是江一湖。假如这个厂长不吃喝嫖赌,而是一心为公,那他就不是江厂长。江厂长是个什么人?他是那种懂得权力不用过期作废的人。他绝不是一个好人,当然他也不是一个坏人。这就是他朋友眼里的江厂长。
张逊和江厂长打过好几次交道,试论什么什么就是他执着出版科的单子到S印刷厂印的,马克思论也是在S印刷厂印的。江厂长对任何一家出版社的编辑都十分客气,称出版社为他的衣食父母。假如出版社不把书交给他印,他的工人就没饭吃,一旦没饭吃,他这个厂长就不好当。所以那天张逊骑着重庆80摩托车,冒雨飘进S印刷厂时,江厂长就在厂长办公室等他。事先,张逊已跟他打了电话,告诉他,将有一笔大业务降临他的工厂。张逊走进厂长办公室时,江厂长正坐在
沙发上训斥他的车间主任。“你不能乱编我的语录,你下次再这样乱说,我请你去守传达。”他一摆手,对年轻的车间主任说,“你现在可以走了。”
车间主任垂着头退出厂长办公室,江厂长脸上立即就换了一种表情,“张哥,”他笑眯眯地盯着张逊,“你越活越精神了呀_
“鬼。哪里有你厂长滋润。”张逊回答,坐下了。
“我卵的个滋润,你怕厂长好当!”江一湖说,“手下一帮蠢家伙,烦躁得要死。”
张逊晓得他说话半真半假,假如他真的那么烦躁当厂长,他干吗还要坐在厂长室?这是一个长一张驴脸的男人,脸型很长,一双鱼泡眼睛,嘴唇和鼻子都较宽大。他有伟岸的身材,像一个北方男人,孔老二有一米九○,他至少也有一米八五。他四十几岁,自诩自己年轻时是猛张飞,干事蛮撞。他很能喝酒,一斤邵阳大曲下肚也不会栽倒在地。他不喝啤酒,也不喝酱香型酒,他要喝烈酒,而且要用大杯子喝,所谓大碗酒大碗肉,这才是真男子。张逊喜欢他,觉得他可以成为莫逆之交。张逊打开皮袋,拿出一大叠书稿,四张封面——其中有一张他还让何炬修改过,和Z出版社出版科给S印刷厂开的印刷单,单上写着书名和书号。
江厂长——看过后,问他:
“用什么纸张?”
“58克的凸版纸。”
江厂长瞅一眼张逊:“印多少?”
“印五万套。”
“印五万套?“江厂长说,“你得先预付百分之四十的款。厂里没钱了,得拿钱到沅江纸厂买纸。厂里58克的纸不够。”
张逊没一分钱,但是他答道:“黎社长说钱要缓一个月才能来,因为新华书店还没把钱返回来,另外上个星期上海A出版社从我们社里借走了三百万,借去建房。黎社长说要你先开印。”江一湖不吭声,张逊马上加一句:“我们Z出版社好久拖欠过你们厂的钱?”这些话都是他来的路上编好的。如果他不是Z出版社的优秀编辑,如果他没在江一湖手上印那本试论什么什么和那本马克思论,江一湖就不会相信他。
江一湖自己也常把试论什么什么和马克思论挂在嘴里吹嘘,以示他领导的S印刷厂印的这两本书质量好,在全国获了一等奖,而此刻站在他眼前的就是那段时间常跑来要求质量第一的,后来又在黎社长办公室遇见过两次的,Z出版社的几个领导交口称赞的编辑。所以他压根儿就没往别处想,而是问:“你们这么大一个出版社,还靠这点钱?”
张逊望一眼江一湖,他想这是江厂长相信了他的话才会这样问。他说:“钱你放心,不会欠你们一分的。”接着他话题一转,“现在你厂里的纸能印多少套?”
“我估计顶多能印两万套。”
“你可以先开机印么,中途社里会打钱过来。”
“那也行。”江厂长说,走出办公室,对一个女人说,“你来一下,唐厂长。”
唐厂长是管生产的副厂长,是个办事一丝不苟的女人,三十几岁,却一直未
婚,但她绝不是一个老处女,而是一个很风流的女人。她中等个儿,长一张苹果脸,脸上不太平坦。有的女人漂亮的时间较长,有的女人的美丽却是昙花一现。唐厂
长介于两者之间。老唐和老江有一腿,这是厂里守仓库的工人都晓得的秘密。老唐走进来,老江指着书稿说:“你安排,先印两万套。张编辑要求得很严的,你要把好关,不行的话,我就要打你的屁股。
如果他们的关系不暧昧的话,就不会有暧昧的语言从江厂长的嘴里飙出来。
唐厂长不恼,只是觑了眼张逊,张逊赶紧对她一笑说:“唐厂长,什么时候能出书?”
“你要什么时候?”
“半个月能出来吗?“他搬出了黎社长,“黎社长还特意对我强调最好能在半个月左右出书,因为这个时候是卖书的旺季。”
“应该没问题。”唐厂长思考的样子回答。
“好了,你赶快安排吧。”江厂长发指示说,“就说我说的,加班加点也得出来。”
他们去吃饭,几个人进了一家餐馆,坐下吃饭喝酒。江厂长要用玻璃杯子呷,他嫌小酒盅太麻烦。他的几个下手都很能呷酒,都不反对用玻璃杯子。张逊拒绝用玻璃杯,他怕自己酒后失言。这一向这套书整日在他脑海里运转,使他的大脑高度紧张。假如喝醉,就会失言失态。他坚持用小杯子陪他们呷。“我没你们这么大的酒量,包涵包涵。”
“你呷醉没关系,我送你回去。”江厂长很义气地瞧着他。
“我一呷醉就特别难受。”张逊求饶说,“饶了我吧。”
江厂长笑笑,觉得自己更像个男子汉,就非常开心,玻璃杯子举得高高的,对张逊说:“来,为我们是好朋友,干杯。”
那天下午,张逊就隐藏到江厂长家打麻将。张逊可以不去,但现在他要跟江厂长搞好关系。关系这个东西在中国非常重要。一个生意人必须表面上要显得很讲义气,我们的祖先就是靠义气支撑着自己。士为知己者死,就是弘扬义气的经典语句。中国是礼仪之邦,朋友之情能够为你拓展市场。孔子曰: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江厂长住一套三室一厅房,客厅的墙壁被他的儿子用毛笔或铅笔画得花花绿绿的,一台洗衣机也不是全自动,洗衣机上乱堆着一些衣裤;冰箱是老式的白云冰箱,冰箱的壳面已锈迹斑斑。张逊感到江厂长对生活并不讲究,也看出他老婆是个马虎女人,不是他老婆拿他无奈就是他把老婆同化了。张逊一坐到硬邦邦的木沙发上,江厂长就打电话叫人,边对他说:“你下午没事吧?”
“没事。”
“没事就打麻将玩,我叫两个朋友来玩。”
“随你。”
“我不大赌。”江厂长看着张逊,“要我一天到晚正儿八经地做人,我情愿上吊。”
江厂长打了电话,然后放下电话跟他扯谈。不一会率先来了个年轻人,跟着又来了一个中年人。于是一桌麻将便洗得稀里哗啦地响。这个吃喝嫖赌样样在行的江一湖,一定有上帝罩着,打麻将时手气十分好,只看见他自摸。最开始张逊还想让他,只和那两个刚认识的男人的牌,但他因有两盘没和江厂长的牌,手气就痞了下去,任凭他怎么发愤努力,也无法力挽狂澜。他输了四百九十元,输得他心疼肉疼的。他没什么钱了。《黑铁刀》和《魔鬼谷》两本武侠小说为他挣的钱,已在装修房子和买摩托车及请客吃饭中花光了,要他再拿两千块钱干什么事,他都无能为力了。因此他输出了汗,虽然这不是出汗的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