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库大叔没让琴儿说下去,在别人的帮忙下,死拽硬拉将琴儿塞进了汽车。
汽车疾驶而去。
金库大叔回过身来,这才走向马存德。他没有说话,也没有抬眼看他,低着头闷闷地立在马存德面前。
马存德下意识地朝后挪挪。
“琴儿说的是实话?”好一会,金库大叔才问道。
马存德神色黯然地低下了头。
“你真的把冰块推到了湖里?”
“我没推,我推得动么?那冰块有多大你知道么?半里路宽。”
“半里路宽?哼!”
“你不相信?冰裂时我就在湖边,亲眼看到的。”
“那冰的裂缝开始有多宽?”
“开始只有一拃宽。”
“你没有报告,也没有喊叫?因为那么大的冰块不会一下子就全都裂开,漂向湖里的。”
马存德不吱声了。
“你是这种人?我咋没看透啊!要是我做了这种事,我就死!我没脸活下去。”金库大叔说着,就要走开,突然看见马存德撩起了衣襟,又怔住了。他看到了马存德腰际的那把寒光闪闪的凿冰窟的冰锥……
“金库,我知道你为啥要和我过不去。明顺老汉是你的啥?冰上人又是你啥人?你用不着为他们操心。他程世良害了我,我就要让他死。”
金库听着,憎恶地逼视着马存德,突然吼道:“不!真正害了人的是你。你害了四条命(他觉得冰上人已经死了,或者一定会死的)。明顺也是你害的。”金库大叔浑身颤抖起来,“拿来!你把冰锥拿来……”
马存德“嗖”地拔出了那把冰锥:“你想干啥?”
“宰了你!”
“我怕你手软。”
“我金库啥时候手软过?”
“哼!说大话扬名四海……你金库是个屁!你落到我这个地步,还不如我,不如一条狗。”
金库狂怒了:“拿来!拿来呀!你把冰锥拿来。”
“哐当”一声,那把冰锥被摔到了金库面前冰硬的沙地上。
“我今儿就要看看,你金库是不是个男子汉。你不动手,你就是四条腿,你就是丫头养的。”马存德嘴角的白沫已经开始朝下流了。
金库弯腰拾起了冰锥,在手中掂掂。
“丫头养的,你来呀!丫头养的,你来呀!”马存德暴跳起来。
金库的心尖颤抖了,头猛地一低,双手攥着冰锥,“忽”地冲了过去。他原想,马存德会立即闪开的。可是,当他听到一声惨烈的喊叫,猛然意识到锋利的冰锥戳进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时,已经迟了。马存德颓然歪倒在地上,双手紧紧抓着耸起在胸脯上的冰锥,在地上打着滚,嘴里咕噜着。等湖边的人全都跑过来时,他已经咽气了。地上是几滩冒着热气和红泡的血。
金库从呆痴中醒悟过来,“咚”地跪到地上:“老马你回来!回来!老马……”
这是什么地方呀?四面是雪白的墙壁。有张大桌子,就在自己旁边,桌前坐着一个穿蓝衣服的和善的姑娘。
过了一会,那姑娘出去,给她端来了一碗菜、两个馍馍。这可是有肉的菜,这可是白面馍馍。她望望,突然想到,她应该把这菜和馍端给阿大,端给世良。她想站起来,身子刚一动,那姑娘就和善地望了她一眼。
“工作同志……”她叫道,“湖上……还有人……”
姑娘忙道:“你就别想那么多,先吃饭。从兰州那边来的飞机已经到湖边了,县上正在准备营救物资。要先给冰上空投几件大衣和一些吃的,然后,再用飞机把他们吊上来。”她说得很平静。
琴儿摇摇头:“吃的?给他们送吃的?也是这菜,肉菜?也是……有酒么?”
那姑娘奇怪了:“酒?往冰上送酒干什么?御寒,有大衣就行了。”
“我男人要喝酒。”
“出了湖再喝吧!”
“出了湖就喝不成了。”琴儿自语着,又望望那菜,那馍。她没有动手,她想留着。她想起,日月村人清明上坟时,家家户户无论再穷,也都会想方设法带一样菜,拿两个杂面馍馍,摆在坟头……她痴想着,突然发现,房子里没人了。她站了起来,看看自已刚才坐着的那个软乎乎的东西,慢腾腾朝门口走去。门外是街道。一辆汽车就停在道边。车上满满装了一箱东西,用帆布严严实实地罩着。她认定,那车上装的就是物资,就是刚才那姑娘告诉她的要送给冰上人的穿的和吃的。她快快地走了过去,冲坐在里面的一个年轻人问道。
“带酒了么?”
“哦?”年轻人一脸惊诧。
“酒,我问你带酒了么?”
年轻人笑了,他认定自已碰到了一个女疯子。
“没有酒?世良要喝的。”她说。
里面的人扭过了头去,不再理她了。
琴儿愣怔着。片刻,她突然扭身就跑。她沿着县城的街道,一直跑到东头的车站那里,才看见路边有一个镶了玻璃的苹果绿的铁房子。房子里面的货架上,有那么多贴着画儿的瓶装酒。
“酒,拿一瓶酒,世良要喝酒。”
铁房子里,从玻璃窗旁边突然闪出一个老女人来:“酒,要哪一种?”
“那个。”琴儿指指贴着大红画儿的一个瓶子。
老女人返身,踮着脚,从货架上取下那瓶酒,用手掌在瓶子上抹了一把,递出窗口。
琴儿一把攥住,扭身就跑。她害怕那运物资的汽车会马上离开这里去湖边。可她只跑了十几步,就听到身后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和叫喊声。她还没搞清是咋回事,胳膊就被人拽住了。
老女人一把夺过酒瓶去,“啪”一下朝琴儿就是一个耳光。
“打死你这个****的,大天白日,就抢开东西啦!”那老女人骂道,又一巴掌扇过来。琴儿一个趔趄,歪着身子倒在地上。
她觉得那老女人在踢她,可一点也不觉得疼。直到猛然看见一只裹了白丝袜子的脚出现在自己脸上时,她才尖利地叫了一声。
她被那老女人拖起来了。
“走,去公安局。”
“酒……”琴儿盯紧着老女人手中的瓶子。
“还想要酒啊!拿钱来!”琴儿脑子里轰然一声,一下子明白了过来。她哀哀地望着那个愠色满脸的老女人,“扑腾”一声,跪下了:“我有钱,在家里。”
接着是一阵谁也听不清楚的诉说。她觉得自己说累了,揩一把眼泪,抬起了头。她吃了一惊,忙站起来。原来,自己面前早就没有人了。
琴儿朝回走去,没走多远,便神态安详地推开了县医院的门。
“卖血。”她站到一个窗口前,大声道。
等琴儿攥着满满一把钱,走出医院大门时,日头已经爬上头顶了。她急急朝街东走去。她以为满街道只有那地方是卖酒的。她又出现在那个老女人面前。她似乎已经忘记了她们之间刚刚发生的强者对弱者的欺凌。
“酒,拿一瓶酒,世良要喝酒。”
“滚开!”
“酒,世良要……”琴儿忙抬起胳膊,将满满一把钱重重地放进了窗口。
老女人懵了。
“酒……酒……快呀,物资要走了……”
那老女人眨眨眼,赶紧将刚才那瓶大红商标的酒瓶递了出来。
琴儿接了,扭身就跑。老女人拿起钱数数,大吃一惊,那钱竟是一百多块。她将头探出窗口,看看直奔街西的琴儿的背影,又望望窗外四周,才将钱悄悄塞进了自己裤兜。
可是,琴儿再也没有找到那辆拉运物资的汽车。她又跑到了街东。猛然看见车站前停放着一辆大轿子车。她恍然大悟;真正运物资的应该是这辆盖了房顶的车呀!她朝司机走去。这次,她没有先说酒。她哽哽咽咽、结结巴巴地说出了冰上遇险的事。 。
“酒,世良要喝酒……”
司机竟然哭了。
这是一个中年汉子的哭声。因为他了解冰上遇险的后果。他不是运送物资的,也相信物资不会到达冰面上(他不知道已有飞机)。他背过脸去,偷偷揩了一把泪,伸出了手。
他不能不接过这瓶酒,不能啊。看到琴儿笑了,他更加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大哥!又要求你了。你给上面写个字儿,你写上,世良喝,高县长也喝,高县长好歹是咱村的人,好歹是咱的干部……”
司机点着头,缓缓转身,从驾驶室的一个皮夹子中拿出一根圆珠笔来,异常严肃地写了起来。
“大哥,我走了,我要回到那白房子里去。”琴儿说着,挪转了身子。
司机突然一愣,将圆珠笔扔进车窗,大步撵了过去:“嫂子,这个你拿着。”
琴儿目光迟滞地看看;“钱?”
“你拿着。”
“你不送酒啦?”
“不不!酒要送的。但酒钱应该……应该由公家出。”
“公家?”琴儿心头一颤。公家也会买酒给世良喝?公家,公家……公家也会给农民酒喝?这可是她从未听说过的。对了!公家不就是共产党么?“共产党好,共产党好……”从前,她小的时候,唱过这个歌。
“共产党大哥……”她“扑腾”跪下了,“求求你们,救出世良,救出高县长。高县长也是共产党,他是好人,他每年给咱发救济……”
司机忙将琴儿扶起,顺手将钱塞给她,满眼糊着泪,转身走了。
琴儿也走了。她要去找那间敞亮洁白的房子,找那个和善的穿蓝衣服的姑娘。
她跌跌撞撞地走着,猛然感到一阵头晕,还没有来得及扶住路边那棵长得歪歪扭扭的青杨,便一头栽倒在地上。
她被人们抬起来了,抬着走向医院
几个医生围在一起检查了一遍,都叹了口气。
“她营养不良,身体虚弱,还有感冒,为什么抽血?”半晌,有人道,“抽血时,为什么不检查呢?”
“检查了。但只检查了她有没有血液型传染病。她当时急着用钱。”
“胡来!”
“家属呢?”大夫走出急救室的门,问道。
没有人回答。那个和善的姑娘疑惑地望望身边那个老女人。
“你呢?你不是她亲属?”大夫问和别人一起抬琴儿来医院的老女人。
老女人摇摇头,突然又点点头,摸摸裤兜:“大夫,她要住院么?这儿有钱,一百块,住院费够不侈?”
“一百块?无济于事了。”
“那……我去取,我就来。”。老女人出去了。她又进来了。她从那个苹果绿铁房子里取来钱的时间,仅仅用了五分钟。
“再加一百块,够了吧?”
没人回答。几个大夫都像木头桩儿似的立在急救窒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