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看她的脸,我吓了一跳,大约是肌肉的关系,五官看起来像移位了一样,大半张脸上的皮肤都是新旧交替着,裸露着肉红色的伤痕,似乎曾经遭受到什么伤害而导致了严重的毁容。
“进来吧。”她侧过身子,招呼起我来。
我虽然有些犹豫,却还是拉着铁姬进了院子。
因为我的好奇心占了上风。
“你是这么久以来,我在这里见到的第一个人。”
我还没站定,她就开口了。
她的声音冰冷而缓慢,在我听来非常熟悉,我这时才意识到,原来她就是那天被封进珠子里的女人。
“这地方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看着她,提出了早就想知道的问题,旁边的铁姬扯扯我,有些紧张。
“夏姑娘,你在跟谁说话?”
我愣住了。
明明就在对面的人,铁姬却完全看不见。我急忙问对面的珠女:“我是一个人吗?”
这问题显然有些奇怪,她也愣了一下,还是回答了我。
“你是一个人。”
铁姬看不到她,她也看不到铁姬吗?
“这里还有别的人吗?”
为了验证我的想法,我继续问她。
“没有,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果然,跟我想的一样。
她们彼此都感觉不到对方的存在。
顾不得旁边铁姬的疑惑,我又问了一个问题。
“你……以前是不是有个名字叫兰?”
平王之女兰姬公主,遭受玄铁壶诅咒而发狂,最后严重烧伤,不治身亡。眼前的这个毁容得已经看不出原来容貌的女人,就是兰姬公主。
看着她的模样,我也不由得感慨起来。
所谓人生这东西,谁能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告别了兰姬公主之后,我跟着铁姬回到了她的家里,这是一幢相当大的宅子,一个人住的话,的确是会感到寂寞。
只是我觉得这里,应该不会只有铁姬一个人才对,因为内院的厢房中,传出了叮叮当当的声响。
趁铁姬不在,我循着声音走向那间屋子,看室内的布置,这里应该是间铸造室了。
屋内很暗,没有点灯,全凭熔炉里熊熊的火光来照明。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坐在角落里,面前堆着好多个不同的铁壶,他眼神专注地看着面前的铁器,偶尔紧皱着眉头,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大概是我的身影挡住了他的光线,男人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我,他眼神很锐利,让人心中一凛,我急忙换了个地方,往旁边的空地上站了站。
“你是谁?……”
看到我这个不速之客,男人有些疑惑,询问起我来。
“抱歉,我只是路过的行人,听到这里有声音,不由自主就进来了,我这就出去。”
我胡乱扯了个理由,想搪塞过去。
“行人?我已经很久没见过行人了……客人是从哪里来的?”
男人放下手中的活计,细细打量起我来。
“衣裳样式很奇怪,这是远处的风俗吗?远方的客人,这一带都没有别的村民,来这种荒凉的地方能做什么呢?”
“我不小心走错了路,误入了这里。”
“误入……吗?恕我直言,客人要想离开这地方,怕是不容易了……”
“此话怎讲?”
男人只是笑了笑,并不多说什么,其实对于他的身份,我也已经猜到了。
这个人应该就是铁姬的父亲——铁冶子了。
看样子他与兰姬公主一样,都是因为此壶而结缘,故而流落到这壶中世界的吧。我在路上看到的那些房子里,应该都是有人居住的。
而且他们一定有个共同点,那就是,与这把壶有过交集!
和兰姬一样,铁冶子应该也不知道其他居民的存在,假如我没有猜错,就连他和铁姬之间,恐怕也互相无法感知。
“您是一个人生活吗?”
“在下一介孤老,并无妻儿相伴。”
果然是这样。
这样子实在太过残酷了,明明就近在身边,却无法察觉,明明并不是一个人,却必须要承受永远的寂寞。
我望着铁冶子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心中犹豫着要不要将铁姬就在这幢宅子里生活的事情告诉他,却想起了遥曾经对我说过的话。
不要试图破坏某个世界的秩序,对于改变不了现实的旁观者来说,顺其自然是唯一的选择。
我是改变不了这里的任何现实的旁观者,然而我又实在无法冷酷地作壁上观,被眼睛看到的画面所影响到情绪的我,不仅是个差劲的观察者,更是个弱小无能的人类。
明明改变不了,为什么要让我看到这些呢?为什么一定要让我产生痛苦这种情绪呢?
我什么都无法做,只能默默地看着而已。
“痛苦的话,就回来吧。”
我睁开眼睛,看到的是清明平静的面容。
不知为什么,我忽然很想对他笑一笑,很努力地扯出一个笑容给他,却没有得到回应,那家伙只是静静地看着我,说了一句话。
“为什么要哭呢?夏?”
为什么要哭呢?我明明,是想要笑的啊。
我想要避开他的目光,于是将手蒙在眼睛上,尽情地感受着泪水的温度。
一只大手覆在了我手上,我看不到他,却感觉那只手轻轻地把我的手拿开,在眼皮上轻轻抚着。他手上有着淡淡的檀香味道,非常好闻,我感觉一下子就清醒了起来。
清明低头看着我,表情很温柔,就连眼睛里也似乎带着暖意,这少有的柔和态度,让我几乎怀疑起真实感来,难道这里才是梦境?
清明给人的感觉是黑色的,即使在这样阳光灿烂的下午,他看起来也依然是安静而厚重的,就像暗夜一般。
黑色的眼睛里闪烁着的,是看不透的秘密。
“睡醒了?”
清明俯下身,在我耳边轻轻说道。
他脸的距离实在太过接近了,口中呼出的温热气息,甚至直接吹到了我耳朵上,痒痒的,怪异极了。
这……到底是在唱哪出戏啊?
我觉得自己的脑袋承受不了这么快的运转速度,已经直接进入了死机状态。
“怎么露出这种奇怪的表情,我真的……就这么可怕吗?”
我只是呆呆地看着他,完全不知道应该回答些什么。不是可怕……而是奇怪,实在是太奇怪了,莫非清明被遥附体了?
还是说,现在是COSPLAY时间?
“那个……我可以先起来吗?”
总之,先脱离这种尴尬的情景再说。
清明收回手,没有再说话,脸上也恢复了一贯的表情,我有些忐忑不安,讪讪地问道:“遥呢,这是他的房间吧,他去哪里了?”
“他在外面。”
“对哦,我都睡了这么久了,到营业时间了吧!我先出去做下准备……”
如同得到大赦一般,我一下子从床上跳下来,跑去店外面了。
店堂里坐了一堆人,勾肩搭背的,不知道在嘀嘀咕咕地商量着什么。
我正在仔细辨认都是些什么人,坐在旁边的黑无常先瞥见了我,笑嘻嘻地冲我招手道:“我正打算去黄泉司看看你是不是非法入境了呢?你自己倒先回来了。”
戴着白玉面具的久远也跟着笑了起来。
我急忙鞠了个躬。
“欢迎光临。”
“不用这么客气的,小夏。”久远拉了一把椅子,示意我先坐下,我道了谢,老实坐下,目光扫射了一番,才发现音量惊人的白无常大叔也来了。
他坐在椅子里,戴着墨镜,不说也不笑,看起来颇有硬派明星的范儿。
怀里还抱着一个乖巧的小男孩儿,男孩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可爱极了。注意到我目光之后,他一下子从未明腿上跳下来,往我这边跑来。
“姐姐好。”
“好久不见,小洛还是这么可爱啊。”
我摸摸他柔顺的头发,心顿时柔软了一块儿。小男孩严肃地看着我,义正词严道:“姐姐,人不可貌相的。”
“我觉得你不说话,可能会更可爱一些……”
我看起来就这么像花痴吗?已经沦落到了被小孩子说教的地步了吗?
“哈哈哈哈……小洛你这样说,这家伙可是会生气的哦。”
遥的笑容是十足的幸灾乐祸,小洛眨着眼睛,天真地问他:“遥哥,姐姐为什么要生气?我没有说错啊?”
“在面对女人的时候,对错是没有意义的。”
黑无常适当地接过了话茬,旁边的遥也点点头,以示同意。
“……”我看着这群人,觉得暂时闭嘴会更明智些。
久远略带歉意地对我说:“抱歉,黑大人一向都是这样,请别在意。”
忽略外表的话,这群人里最正常也最温柔的人,绝对是久远。
我对他笑笑:“你也很不容易啊,跟这种人做同事,平时很辛苦吧?”
“不,黑大人有着出众的才能,与之共事是我的荣幸。”
我有些钦佩地望着久远,能若无其事的将一脸痞相的黑无常夸成这种程度而不觉做作的,除了他之外,应该没有第二人能做到了。
“你们今天过来……有什么事吗?”说起这个,我才突然想起来问这个问题。这么多人突然过来,应该不是来叙旧的吧。
“嗯,跟二位大人一起过来收拾妖壶,顺便收治流魂。”
“妖壶?”
难道指的是铁姬壶?我急忙看向桌子,铁壶仍然立在桌子中心,然后仔细看的话,已经有哪里不太一样了。它原本的那种诡异感,似乎凭空消失了。现在那里的,只是一把普通的旧铁壶而已。
“请不用担心,就在刚刚,工作已经完成了。”
久远见我凝视铁壶,以为我在担心别的方面。我顾不上解释,只是揪着他问:“流魂……那里面的流魂们,都去了哪里?”
“放心吧,它们已经脱离了时间的停滞,以后都会继续正常轮回了。”
“这样啊……”
“对于他们来说,这样反倒比较好吧。”
我沉默了,仔细想想,这样倒也没错。否则在那种寂寞的世界里,永远孤独地活着,反而更像是一种惩罚。
“某些时候,不要想太多会比较开心些。”
久远轻轻拍了拍我的手,在我耳边留下了这么一句话,便站起身来,跟在黑白无常身后回去了。
等到他们的身影消失不见,我才瘫坐回藤椅里,望着被留下来的铁壶发起呆来。
“在想什么?”遥从身后拥住我,脑袋在我肩上轻轻蹭来蹭去。
“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我靠在椅背上,茫然四顾。
“要我来安慰你吗?”
“不了,谢谢,我觉得被你安慰下说不定会更糟。”
“真是过分呢……”
“最没有资格说我的就是你吧……”
我毫不客气地回敬了他一句,他立刻就来了劲头,一定要跟我争论到底才行。看着活力十足的遥,我突然觉得,妖怪真好啊。妖怪没有这么些多愁善感的小心思,会比较开心吧。没心没肺真是好。
时间过去了很久,从那之后,夏斯人再也没有来过忘川堂,偶尔在报纸上会看到他的新动向,精神十足的样子。
我想他应该已经从梦的世界解脱了吧,或许已经完全把壶的事情忘记了也说不定,反正这种让人迷惑的东西,忘掉也好吧。
时至今日,玄铁壶仍然摆在忘川堂底层落满灰尘的货架上,等待着不知何时到来的下一个主人。
或许每个人的身边,都有一些触不到的邻居吧。
你,寂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