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罗布泊的北岸西行,就能抵达罗布泊的西北角,正是孔雀河流到罗布泊的河口,在河的南岸,是沉寂了几百年的楼兰古城。
商队解决了水的问题,就是解决了所有的问题,大家又振作起来。按照原来的计划,商队到楼兰古城,那里应该有粟特商人临时建立的聚集部落,可能也有简单的交易小市场。从那里,他们能买点药材,并在孔雀河里补充一下纯净的水,还有干粮和柴火。
接下来的一天一夜里,令狐楚没有和妹妹说一句话。
他的脸上被她的弩箭划开了一到小小的伤口,虽然这道伤口对于他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可他无法接受自己的妹妹用弩箭对准自己。
那是他的妹妹啊,他的亲妹妹,越儿,怎么可以拿弩箭对着自己呢。自己带着心上人,带着最好的朋友,跑到这千里大漠来出生入死,为的就是那支弩箭吗?
越儿也感觉到了哥哥的寒心。
他没有再过来摸自己的头,也没有过来帮她照料骆驼,甚至连她的小橐驼发现了真正的罗布泊,他也没有过来夸奖自己一句。而所有这些,都是她最想要的。难道,他还在为自己不给那最后的一葫芦水而耿耿于怀吗?难道,他还在为自己用弩箭对着他的脸而怨恨自己吗?
可是,自己的委屈又有谁知道呢?如果不是那最后的水带来的希望,商队能坚持到罗布泊吗?
而令狐楚有足够的事情和理由来冷落越儿,他照料白笑玉,照料胡杨,照料他的马和别的骆驼,单单把越儿和段英放在一边不再过问,就连马龙都看不下去了。
“子羽,你怎么了?”马龙很惊讶令狐楚的表现,多年的交往他太了解眼前这个高瘦的兄弟了。一个人的性格不可能没有缺陷,而令狐楚的性格缺陷就是过于极端,所以他注定无法成为一个商人,他根本学不会圆滑和隐忍,而且很多话他不喜欢和任何人交流,总是把心事自己深深埋藏。
令狐楚笑笑,笑得极度不自在,没有说什么话,马龙也知道,他不想说的,你问了也是白问。
对于整个事件,以及令狐楚态度的转变,白笑玉和胡杨是看得最清楚的,在商队下一次扎营休整的时候,胡杨把白笑玉叫到了一边,给她交代了几句,然后白笑玉就来找令狐楚了。
自从进了大漠,两个人很少单独在一起了,之前令狐楚一直在为水的问题而焦虑,现在已经沿罗布泊沿岸开始行走,就没有了后顾之忧了。现在好了,两个人可以有时间说说话了。
一轮蓝色的月亮挂在夜空,身边是一湖安静的水,荡漾着不安静的心事。
阵阵夜风吹过,摇晃着水边几棵坚强的芦苇。只要有水,它们就能生存。
令狐楚把白笑玉又裹了一层,生怕夜晚的冷风冻着他的龟兹美人,然后坐在她身边,傻乎乎地看着她。
“六郎,你有什么心事,为什么不告诉我呢?”白笑玉也在看着他,直接盯着他的眼睛看,就象也能看出他的心事一样。
令狐楚立刻将眼睛挪开,以躲避她的这种逼视,“没有,我没有什么心事。”
“不,你骗我!你这几天很反常,自从越儿没把那葫芦水给你,还用弩箭对着你之后,你再没跟她说过一句话,我就在她身边,你当我不知道吗?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
令狐楚长长地感叹了一声,接着又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你这样做对越儿很不公平,你应该问问她为什么,六郎,我们后面的路还很长,我不愿意看到你这个样子。你和越儿,好好地谈一谈,所有的误会都会解开的,好吗?”
“有这个必要吗?她现在,没有我这个哥哥,不是一样很好吗?”令狐楚也不知道自己该找个什么理由和借口来拒绝。
白笑玉有些着急了,“六郎,别这样,好吗?你是哥哥,又是商队的首领,还是大唐的游侠,即使越儿有什么错,你也不能这样,更何况,当时具体情况我们都不了解,你先听听越儿怎么说,好吗?”
“这个,唉,”令狐楚还在犹豫,有些举棋不定。
“这个很困难吗?和妹妹说几句话会死吗?”白笑玉有些愤怒了,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我现在去找越儿,你给我在这里等着,要是我回来,你不在这个地方,我会很伤心,那个时候,你也别指望我会和你说一句话。”
令狐楚这下有些蒙了,事情难道到了如此严重的地步,他使劲眨了下眼睛,看到白笑玉的脸色很难看,“好,好的,我在这里等就是了。”
此刻,令狐楚看着微波荡漾的湖水,不禁迷茫起来,自己西行,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什么越儿和笑玉都这么疏远起来,到底是谁做错了呢?
正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笑玉带着越儿过来了。原本感觉自己很是理直气壮的令狐楚,突然觉得自己理亏起来,连妹妹的脸也不敢正视了。
倒是越儿一直在看着他,“哥,对不起,我知道我错了。”
令狐楚想说点什么,嘴巴张了几张,也没有找到合适的词语,只好勉强而尴尬地笑了笑。
“哥,你以前不是这个样子,我做错了什么事,你打我,骂我,我都能接受,也从来不怪你,可你不能不理我啊,”越儿的声音开始带着哭腔。
令狐楚也觉得心里发酸,是啊,她是妹妹啊,才十岁的妹妹啊,即使她做错什么事,有什么不能原谅的呢,他觉得自己的鼻子也开始发酸,于是他将越儿一把抱在了怀里,眼泪止不住地哗哗往下流。
跟以前一样,越儿抱着他的脖子,哇地放声痛哭起来,把这几天的委屈突然一下子全部发泄了出来。
白笑玉从旁边过来,也抱着他们两个,跟着他们一起哭。
终于,越儿的情绪也安静了下来,他们三个就坐在湖边,看着天上那轮月亮。
“越儿,姐姐知道你是一个很懂事的孩子,能把你为什么不给大家分最后那葫芦水的原因告诉我们吗?”白笑玉还是想解开令狐楚心里的疙瘩。
“你们想知道这个秘密吗?”越儿深沉地说。
就在这一刻,令狐楚感觉自己仿佛被带到了若干年后一样,眼前的越儿不是一个十岁的孩子,倒象一个成熟老练的商人,他对她即将说的话,感到有些害怕。
“这个秘密,到目前为止,只有三个人知道,我,小段,胡爷爷。今天告诉了你们两个,但不许你们说出去,因为,我不知道在以后的路上还需要不需要用到这个秘密,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秘密?什么秘密?”令狐楚的眼睛瞪得象驼铃。
“哥,最后这一葫芦水,我一直没舍得喝,现在给你了,”越儿从脖子上摘下那个小葫芦,扔给了令狐楚,令狐楚赶忙接住,竟出奇地沉。
不对劲,等他打开塞子,倒出来的不是清水,而是沙子!
“这,这是怎么回事?”白笑玉和令狐楚都惊讶住了。
“根本就没有最后一葫芦水,其实大家的水都喝完了,不过,我给商队保留了最后的一点希望,而不是让大家都绝望而已。”
“这个主意,是胡爷爷告诉我的,他说,商队如果没了希望,就会绝望,一旦绝望了就没有动力向前走,只能困死在路上,如果给大家保留最后一丝希望,大家就不会绝望的,就能坚持向前走啊。”
令狐楚完全傻了,最后的希望,最后的希望居然是越儿给大家带来的。
“小段抢水是怎么回事?”
“我让他故意抢的,当我用弩箭保护最后这一葫芦水的时候,其他人就不敢轻易来抢了,我知道,商队里会武功的人很多,但不害怕弩箭的人没有,哥,我拿弩箭对着你,也是没办法的事,不然,大家发现了这个秘密,就完了。”
令狐楚真的傻了,他没有想到,事情居然是这个样子,那,自己都做了一些什么呢,“哎!我真是一个混蛋!”
接近崩溃边缘的他,狠狠地抽了自己好几个嘴巴,啪啪几声过后,在他的两个脸颊上留下了好几道指印,被越儿和笑玉扑上来摁住了他的手。
“你干吗啊,六郎,别这样,”白笑玉可真的心疼了,用膝盖压住了他的手,轻轻去抚摸他的脸。
“哥,你别这样,我会更难过的,事前没告诉你,也是没办法的,”越儿的眼泪又下来了,两只小手握住了他的手指头。
“自以为很聪明,没想到天下最愚蠢的人,居然是我自己,唉,”令狐楚的情绪很是低落。
“哥,我怕,”越儿又依偎在了哥哥的怀里。
“越儿不怕,哥哥就在这里,有我们在,没什么可以怕的,”白笑玉安慰她。
“哥,以后,不管越儿犯了什么错,你打也打得,骂也骂得,但不能不要越儿啊,我害怕失去你,我特别害怕哪天会失去你们,一觉醒来,身边只有我自己了,”越儿说着说着,又开始了抽泣,象一只可怜的小猫。
“不会的,我们一直在你身边的,”白笑玉摸着她的头。
“越儿,这次你做得很好,是我错了,对不起,越儿,这次哥哥真的错了,向你道歉,原谅我,好吗?”令狐楚放下了所有的尊严和架子,向妹妹真诚地道歉,他必须珍惜自己的这份亲情了。
“嗯,原谅你了,不过要惩罚你,可认罚啊?”越儿渐渐也恢复了她的顽皮。“认罚,当然认罚。”
“那就罚你今天晚上哄我睡觉,不许再去哄别人了,”越儿此言一出,边上白笑玉的脸在月色下腾地红了,想站起来跑掉,却被令狐楚伸手拉住了。
“哥,我想娘了,我都快记不得娘的模样了,”越儿的眼睛看到了天上的月亮,“我没记得爹爹的样子,爹爹长得什么样啊,你跟爹象吗?”
令狐楚抱着妹妹,拉着白笑玉的手,抬头看了一下天上的月亮,想起了母亲临终前让他发下的誓言,“照顾好妹妹,保护好妹妹,别让她受委屈。”
越儿看着天上的月亮,躺在哥哥的怀里,握着未来嫂子的手,幸福地笑了,她能感觉到哥哥的泪水滴落在了自己的脸上。
远处,她的商队正点起一堆堆篝火,熊熊地燃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