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遇春
◎作者简介
梁遇春(1906—1932),福建闽侯人,别署驭聪,又名秋心,1906年出生于福州城内一个知识分子家庭。我国著名的散文家,师从叶公超等名师。其散文风格另辟蹊径,兼有中西方文化特色。在26年人生中撰写多篇著作,被誉为“中国的伊利亚”。他在大学读书期间,就开始翻译西方文学作品,并兼写散文。他的译著多达二三十种,多是英国的,也有俄罗斯、波兰等东欧国家的,其中以(英)《小品文选》、《英国诗歌选》影响较大,成为当时中学生喜好的读物。他的散文则从1926年开始陆续发表在《语丝》、《奔流》、《骆驼草》、《现代文学》及《新月》等刊物上;其中绝大部分后来集成《春醪集》(1930年)和《泪与笑》(1934年)出版。他的散文总数不过五十篇,但独具一格,在现代散文史上自有其不可替代的地位,堪称一家。著作书目有《春醪集》、《泪与笑》、《梁遇春散文选集》等。
年假中我们这班“等是有家归不得”的同学多半数是赌过钱的。这虽不是什么好现象,然而我却不为这件事替现在年轻人出讣闻,宣告他们的人格破产。我觉得打牌跟看电视一样。花了一毛钱在钟鼓楼看国产片《忠孝义节》,既会有裨于道德,坐车到真光看差不多每片都有的Doyoubelieveloveatfirstsight?同在finis削面的接吻,何曾是培养艺术趣味,但是亦不至于诲淫。总之拉闲扯散,作些无聊之事,遣此有涯之生而已。
因为年假中走到好些地方,都碰着赌钱,所以引起我想到麻雀与扑克之比较。麻雀真是我们的国技,同美国的橄榄球,英国的足球一样。近两年来在灾官的宴会上,学府的宿舍里,同代表民意的新闻报纸上面,都常听到一种论调,就是:咱们中国人到底聪明,会发明麻雀,现在美国人也喜欢起来了;真的,我们脑筋比他们乖巧得多,你看麻雀比扑克就复杂有趣得多了。国立师范大学教授张耀翔先生在国内惟一的心理学杂志上曾做过一篇赞美麻雀的好处的文章,洋洋千言,可惜我现在只能记得张先生赞美麻雀理由的一个。他说麻雀牌的样子合于goldensection。区区对于雕刻是门外汉,这话对不对,不敢乱评。外国人真傻,什么东西都要来向我们学。所谓大眼镜他们学去了,中国精神文化他们也要偷去了。美国人也知道中国药的好处了。就是娱乐罢,打牌也要我们教他们才行。他们什么都靠咱们这班聪明人,这真是Yellowman’sburden。可是奇怪的是玳瑁大眼镜我们不用了,他们学去了,后来每个留学回来脸上有多两个大黑圈。罗素一班人赞美中国文化后,中国的智识阶级也深觉得中国文化的高深微妙了。连外国人都打起麻雀了,我们张教授自然不得不做篇麻雀颂了。中国药的好处,美国人今日才知道,真是可惜,但是我们现在不应该来提倡一下吧?半开化的民族的模仿去,愚蠢的夷狄的赞美,本不值得注意的,然而我们的东西一经他们的品评,好像“一登龙门,声价十倍”的样子,我们也来“重新估定价值”,在这里也可看出古国人虚怀了。
话归本传。要比较麻雀同扑克的高低,我们先要谈一谈赌钱通论。天下爱赌钱的人真不少,那么我们就说人类有赌钱本能罢。不过“本能”两个字现在好多人把它当做包医百病的药方,凡是到讲不通的地方,请“本能”先生出来,就什么麻烦都没有了。所以有一班人就竖起“打倒本能”的旗帜来。我们现在还是用别的话讲解罢。人是有占有冲动的。因为钱这东西可以使夫子执鞭,又可以使鬼推磨,所以对钱的占有冲动特别大点。赌钱所有趣味,因为它是用最便当迅速的法子来满足这占有冲动。所以钱所用工具愈简单愈好,输得愈快愈妙。由这点看起来,牌九,扑克都是好工具,麻雀倒是个笨家伙了。
但是我们中华民族是礼仪之邦,总觉得太明显地把钱赌来赌去,是不雅观的事情,所以牌九等过激党都不为士大夫所许赞,独有麻雀既可赌钱,又不十分现出赌钱样子,且深宵看竹,大可怡情养性,故公认为国粹也。实在钱这个东西,不过是人们交易中一个记号,并不是本身怎么样无限神秘。把钱看作臭坏,把性交看作龌龊,或者是因为自己太爱这类东西,又是病态地爱它们,所以一面是因为自己病态,把这类东西看做坏东西,一面是因为自己怕露出马脚来,故意装出藐视的样子,想去掩护他心中爱财贪色的毛病。深夜闭门津津有味地看春宫的老先生,白日是特别规行矩步,摆出坐怀不动的样子。越是受贿的官,越爱谈清廉。夷狄们把钱看做同日用鞋袜桌椅书籍一样,所以父子兄弟在金钱方面分得很清楚的,同各人有各人的鞋袜桌椅书籍一样。我们中国人常把钱看得比天还大,以为若使父子兄弟间金钱方面都要计较那还有什么感情存在,弄到最后各人有各人的心事,大家都伤了感情了。因为他们不把钱看做特别重要东西,所以明明白白赌起钱来,不觉得有什么羞耻。我们明是赌钱,却要用一个很复杂的工具,说大家不过消遣消遣,用钱来做输赢,不过是助兴罢了。我们真讲礼节,自己赢了别人的钱,虽然不还他,却对他的输钱表十二分的同情与哀矜。当更阑漏尽,大家打呵欠擦眼忙得不能开交的时候,主人殷勤地说再来四圈罢,赢家也说再玩儿一会罢。他的意思自然给输家捞本的机会,这是多么有礼!因为赌钱是消遣,所以赌财可以还,也可以不还,虽然赢了钱没有得实际利益,只得个赢家这空名头是不大好的事,因为我们太有礼了,所以我们也免不了好多麻烦。中国是讲礼的国家,北京可算是中国最讲礼的地方了。剃完了头,想给钱的时候,理发匠一定说:“呀!不用给罢!”若使客人听了他话,扬长而去,那又要怎么办呢?雇车时候,车夫常说,“不讲价罢!随您给得了。”虽然等到了时候要敲点竹杠,但是那又是一回事了。上海车夫就不然。他看你有些亚木林气,他就绕一个圈子或者故意拉错地方,最后同你说他拉了这么多地路,你要给他五六毛钱才对。这种滑头买办式的车夫真赶不上官僚式的北京车夫。因为他们是专以礼节巧妙不出血汗得些冤枉钱的。这也是北京所以为中国文化之中点的原因,盖国粹之所聚也。
有人说赌钱虽是为钱,然而也可以当做一种游戏。我却觉得不是这么复杂。赌钱是为满足占有冲动起见,若使像Ella同Bridgetel一样playforlove那是一种游戏,已经不是赌钱,游戏消遣法子真多。大家聚着弹唱作乐是一种,比克力(picnic)来江边,一个人大声念些诗歌小说给旁人听……多得很。若使大家聚在一块儿,非各自满足他的占有冲动打麻雀不可,那趣味未免太窄了,免不了给人叫做半开化的人民,并且输了钱占有冲动也不能满足,那更是寻乐反得苦了。
(又要关进课堂的前一日于北大西斋)
佳作赏析
中国人向来崇尚含蓄美,并且把这“含蓄美”诠释得淋漓尽致,事无大小,一概要“犹抱琵琶半遮面”。本文作者由“麻雀”心理透出的国人之特性真是入木三分——也许这样说有点过了头,但“片面深刻”往往会给人一种彻悟的快感。什么东西会永恒?以前我们不知道,但自从了解了麻雀之后,我们知道了——就是此君!在此,只想提醒诸位“麻林”高手一句:麻雀可以怡情也能丧志,后者更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