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言数穷,不如守中。”(《老子·五章》)
说话多了人就会智穷词穷,不如守住心中想法不说。有时候什么也不说更有力量,因为沉默时让人觉得充满暗示。
维特根斯坦说:“凡是可以说的,就能明白地说;凡是不可以说的,对他就必须沉默。”
沉默丰富了我们的言说。
沉默丰富了我们言说的内容,也丰富了我们言说的技巧。
《三国演义》里刘备与诸葛亮初次见面话就很多很多,因为他们双方都有太多倾诉与交流表达的欲望,所以话多在这时是必然的,也是有用的。
另一场合,《红楼梦》里林黛玉离开贾府回老家扬州吊父,再回贾府时,宝玉与黛玉一见面,彼此无多话,只是人哭我哭,彼此问候而已,完全是沉默。
宝玉与黛玉这次见面为什么会如此沉默?因为别后重逢他们要说的话太多了,所以干脆什么也不说。
沉默在此成全了他们的情意,如果任何一方涉及敏感话题都只会打破完美。宝黛二人冰雪聪明,当然是什么也没说。
老子指出:“多言数穷”,实际上提出了三个命题:
一就是“多言数穷”,指话说多了会智穷辞穷。
二就是“少言数中”,指适当说话可以应对。
三就是“不言数丰”,指不说话会觉得说了很多。
显然老子是侧重于第三个命题。当他说“多言数穷”的同时也就是在说“无言数丰”。
老子主张“无为”,所以也主张“无言”。
“无言”不是什么也不说,而是“没有话”。
之所以没有话,是让话在肚子里自己与自己对话,或借助身体语言暗示。
“没有话”时,人全身都在说话,眼神、嘴唇,甚至拿杯子的动作,走路的姿式全都在作明确的言说。
粗心的人一见别人不说话就闷,细心的人会从对方的无言中解读对方的语言、态度、观点与暗示、指示。
《西游记》上菩提祖师手持戒尺在孙悟空头上打了三下,孙悟空就明白了是让他三更时分进去传道。
像孙悟空一样玲珑剔透还很难,但我们至少应该懂得别人不说话是什么意思。
“多言数穷”,就是说话多了会让自己智穷辞穷。
我们可以常常看到一些人喜欢喋喋不休,实际上他自己也知道没有效果,所说的不会实现。所以当有人特别话多时,可以让他说个够,以冷场来对付他。这种人只要你一开口他就来劲,说天说地,不知所云,让人头晕。或者强行打断他,逼问他“你究竟在说什么?”或请求他“你能否把你的观点一句话说清?”或者沉默、乃至离去,让他自己无趣,“吧答”闭上臭嘴。你看,多言的人多讨厌,我们自己千万不要做这种让人讨厌的人。
有个饶舌者喋喋不休地谈论亚里士多德,然后问亚里士多德是否烦得要死?亚里士多德回答说:“不是那么一回事,因为我根本就没听你在说什么。”
当然,在必须彻底表达自己全部意思的时候,我们就必须多说、说透,诸葛亮“舌战群儒”,应对那么多人的诘难,话不多是不行的,而话多的前提是话精僻。
当我们自己感觉说话时快不行了,说不出什么有意思的话时,就应该打住,或把语言弄简洁一些。以免漏洞百出,活生生当了别人的话靶子,让人肆意攻击。有人老是在心中恨恨不平:“他们为什么老是攻击我?”这总是事出有因,一定是自己在什么场合说过什么足以让人攻击的话。
话可以用来和解,也可以用来杀人。《三国演义》里诸葛亮骂死王朗,孔子也曾对子路说:“上士杀人用笔端,中士杀人用语言,下士杀人用石盘。”一句要命的话确实可以致死,所以,人们要避免说多话、说错话,千万别引发别人的毒语攻身,更不要示人以可以攻击的弱处。任何人都是脆弱的,不可以以脆弱示人。有人动辄示人以伤口:看看这里,我伤得多深!他以为别人会帮他救他,殊不知他在展示自己的死穴,死期不远了。
说重点,多言的结果往往就是死。你把别人说赢了意义也不大,弄不好会把对方逼急,做出什么暴力行为。很多人说话滔滔不绝,天下公理都被他说尽了,殊不知在他最得意时往往会被迎头一击。
人不能陶醉于自身,至少要一边说话一边看人,不要自顾自抒情、演说,那样会弄得自己不好收场,何必。
老子说“多言数穷”,一个“穷”字道出了话多之人的窘迫。话越多,越窘迫。何必自己逼自己,所以,大部分时候多言是不必要的。多言必多心,多心必多事。
只有平时不多言,才能在该多言时多发言。像秉烛夜谈,长亭话别,这些都是应该尽兴说话的时候。但如果平时都把话说完了,该说的时候忽然哑了声,那也是大煞风景的。
所以,人在平时一定要不可多言。
“少言数中”,就是少说话可以从容应对。
很多人平时沉默寡言,关键时候不说则已,说则语惊四座,起到关键作用。这无疑是值得肯定的行为。
东晋画圣顾恺之有句名言:
“一像之明昧,不若悟对之通神也。”
意思是画一幅画无论好坏,都不如说话应对有意思。“悟对通神”,这个词形象地说明了人在说话时可以通过当下领悟获得“通神”般的快感。
顾恺之是个极喜欢说话的爽快人,但平时话不多,所以在张扬个性方面做得恰如其分。
有次顾恺之从绍兴回南京,有人问他绍兴风景如何?顾恺之随口就说:
“千岩竞秀,万壁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
如此锦心绣口,当然不是平时贫嘴可以修炼出来的。顾恺之修养极高,人又豪爽,又有沉思的习惯,当然出口就是锦绣文章。
与顾恺之同时代的王献之也是说话风流倜傥的名士,也曾有人问王献之绍兴风景如何?王献之说:
“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
把江南仙境徐徐道出。
魏晋名士的这种洒脱情怀与不凡的语言表达能力缘于他们深厚的文化修养与从从容容的处世方式,真是神仙一品的人物。读者可以参考笔者拙作《东晋风流》的第二卷《王羲之》,里面有详细描写。
古希腊演说家安提丰有个有趣的规矩,他与一般人说话一律收费,可见他的话多么金贵!苏格拉底认为智者的智慧不能用钱衡量,安提丰说:
“你不向与你交往的人索取报酬,你是正义的。但是,每一件衣服或每一所房子都是值钱的,不能白送。如果你的谈话有价值,那一定会要求别人付以适当的代价。”
安提丰与苏格拉底都是正确的,智者与智者说话自然不能用钱衡量,比如安提丰这次和苏格拉底说话就没向苏格拉底收费;智者和一般人说话,就应该收学费。
安提丰刚到雅典时生活困难,曾挂牌行医。他行什么医呢?用语言治病。有点类似现在的触发式心理语言疗法,可见语言在智者手上可以玩得出神入化,功能多多。
安提丰在少年时就能说善辨,他有一次与雅典执政官伯里克利有过一场关于法律的经典辩论。
安提丰:“什么是法律?”
伯里克利:“人民在一起讨论,决定什么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并且书写下来就是法律。法律代表多数人的意志。”
安提丰:“如果少数人强迫多数人服从,算不算法律?”
伯里克利:“凡少数人迫使占多数的人做违反自己意志的事情,就不是法律,而是暴力。”
安提丰:“雅典绝大部分居民是奴隶和外邦人,这些人从来无权参加人民大会,从来不得过问雅典的法律。因此雅典的法律是违背多数人意志的,这不是法律而是暴力。”
伯里克利无言以对。
在这次辩论中,双方共进行了三个回合。安提丰话并不多,但因为直指要害,所以成为胜者。
老子说“多言数穷”的同时也在说“少言数中”,安提丰的这次辩论可以为证。
“不言数丰”,就是沉默让人丰富。
王阳明在《传习录》中指出很多人实际上是“辞章之富,适以饰其伪也”。
也就是说,话多的人多虚伪,话越多越虚伪。一个花花公子骗小女孩的通常手段就是夸夸其谈,能从天上谈到地下,好像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如果把花花公子的话录下来给这个小女孩在十年后听一遍,这位后小女孩一定会惊跳起来:“他说的全是假的!”大呼上当不已。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话多让人晕,话少让人爽。沉默让人思,三缄其口让人悟。
《易经》上说:“同心之言,其臭如兰。”要想让人觉得话中有清芳,就必须像兰花一样默默开放。
老子还说:“知者弗言,言者弗知。”就是说知道的人不说话,说话的人不知道。
人们在说话时往往只知道自己在说话,而不知道说了什么。所以要想知道自己说什么,最好不说话。那就是沉默。
当然,“沉默”也是不简单的不说话,说话也可以是沉默。我们可以同时说话与沉默,也可以边说话边沉默,也可以在说话中沉默,在沉默中说话。
流水不说话,水中的石头溅起浪花,浪花与石头就是水的话。
大山不说话,风吹树响,风与树就是山在说话。
人不说话,“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眉目笑容都是话。
《庄子》说,一般的人用嘴说话,有修养的人用肚子说话(指打好腹稿),高人则用脚后根说话(指晃动身体表达意思)。我们应把身体语言发挥得更好,佛教中有几十种手势,分别表示不同的含义。而_般人只会摆手表示拒绝,挥手表示告别,可见身体语言可挖掘的潜能还很多。
身体语言之上的语言是灵魂语言,指精神暗示等。这一层面是最高明的。会了这种语言,就可以达到仙佛圣人的境界,完全不用开口。佛的嘴唇是用来念咒语的,不是用来说话的。就像牛的嘴巴是用来吃草与“哞哞”叫的,而不是用来牛与牛吵架的。
佛不是牛,但佛与牛都有别于人,那就是他们都不像人一样用嘴巴来说话。他们用灵魂来说话。凡是用嘴说话的生物都会用眼、耳、口、鼻、舌五官,太复杂了,不如心灵感应更直接。
婴儿要吃奶,想找妈妈,就会“哇哇”大哭,完全不用叫“妈妈!”更不用说“妈妈,我要吃奶”。
简单声音就够用了,何必再复杂化操作?人类纯属自己搞事,动物的快乐程度之所以高于人类,就在于它简单。
苏东坡说:“人生识字糊涂始。”同样地“人生说话昏庸始”。人的话很少让人爽,通常都让人昏昏欲睡。为了使爽人说爽话,那么就要如老子所说“不如守中”。
“守中”,就是守住心中意念,不轻易耗散。《庄子》上黄帝向广成子请救长久之道,广成子说:
“无视无听,抱神以静,形将自正,必静必清。无劳汝形,无摇汝精,乃可以长生。”
看来“无视无听”确实是仙家至宝。老子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人一天到晚如果被各种杂音充斥耳朵,就会真的什么也听不见。
大树没有嘴巴与耳朵,能活千年,因为它无知无欲,守住了精气神,所以可以长生。
人想要长久一点,快乐一点,就要简单一点,不要多话,不要多事。
古希腊哲人第欧根尼有一天看到一个小孩用双手捧手水喝,他马上扔掉了自己的杯子,并说:“这个孩子教育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