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忠臣只望,朝廷正锄奸,谁惜身和命,漫道远疏离,生还原有时。相逢换头面,何处寻针线。说出旧根苗,方知是久要。
右调《菩萨蛮》
话说端居自离了宜城县,一路由长江而还。风恬浪静,不日到家,重置房屋,拜祖修坟,然后答拜亲友。见了朱天爵,方晓得昌全回家,也做了官。心中又惊又喜,即忙来拜。昌全两人相见,已是发鬓萧萧,彼此慰问,不胜欢忭。昌全遂述一番间别之苦,又说一番继去儿子之事。今蒙圣恩赐归,苟全性命。端居道:“别后想念仁兄,只道今生已矣,不期我两人端然无恙,依旧重逢。真人生之侥幸!”又告诉一番失去女儿之事,幸喜小弟过继得一螟蛉之子,尽可娱老。昌全道:“令公郎何不同来?”端居道:“小儿幸叨一第,今又公交车矣。”
昌全听了大喜道:“原来令公郎高发,皆是仁兄积德所致。小弟不胜欣羡。”端居因问道:“老仁兄既然继去公郎,无消无息,近来膝前将何慰?”昌全见问,蹙着眉头道:“小弟虽福薄,有子而无子。幸喜天还怜见,在穷途中继得一女。然女虽不如男,若论才情,却胜于男子。故借此少解寂寞。”端居也喜道:“不意仁兄有女如玉,真可贺也。”昌全叹息道:“小弟有子得女,仁兄有女得男。颠颠倒倒,真令人莫测。”遂说道:“小儿当年看会时,蒙朱天爵赞襄,得蒙老仁兄俯允丝萝。岂知我两老人尚存,两小儿女转做了镜花水月,无影无踪。真可叹也!”二人说到伤心之处,大家洒泪唏嘘。二人又谈了半晌,方才别过。正是:
真真胡涂假惺惺,眼看差池耳怎听。
亲女亲男都不识,反从人说是螟蛉。
昌全、端居虽是姻亲无望,却是患难好友,便日日你来看我,我去看你,甚是相怜相爱。端居因回家平安,即备细写了一书,着人进京报知儿子。过了场期,端居便在祖宗面前祷告,愿儿子早得成名。过不得数日,早有报到。报端昌已中了第六名进士。
端居、李氏大喜,打发报人去了。一时间亲戚填门,俱送礼来贺。端居终日款宾待客,大吹大擂的饮酒。一连半月,客尚未曾请完。忽又报来,报端昌中了榜眼,先前还是一个进士,虽然称喜,也还不奇。不期今日忽又报了榜眼,又是一番热闹。个个称奇,人人说好。不一时,连府、县官俱亲自到门贺喜。华亭县官着人竖旗杆,上匾额,人人争看,十分热闹不题。
却说端昌自从闻父亲告病回乡之后,便心神不定,疑疑惑惑。又不便轻离,只得硬着心肠等信。又过了些时,忽家人持书拜见。端昌连忙拆书看了,方知为柳家姻事不便应承,父亲辞归,这些缘故。端昌方才放心。因想道:“上本之后,将及三月。为何尚不见凤老伯的家眷回来?不知是何缘故?”便终日差人在外打听不题。
却说凤仪自从路上失了女儿,因同着王夫人悲悲啼啼,到了驿中安身。王夫人想一回女儿,念一回家乡。自解自叹,真是受尽了风霜,耐尽了寒暑。凤仪与王夫人无可奈何,只得安心忍耐。此时朝中这些正直忠良,俱已黜退。即有与风仪相好的,亦只好自己保守身家,那个还肯出头去捋虎须,作逆鳞之事?自也不望生还。曹、石二权奸知他不能生还,也不追求了。故此凤仪在这个所在,倒无荣无辱。只在镇守之处,支些钱粮度日。又且他是个御史出身,人还敬他。故此缘边这些武官,俱晓谕兵丁,不许在驿地远近骚扰惊动他。到了时节,还送些礼物资助他。故凤仪在驿中倒也相安。
不知不觉,已住了六七年。他夫妻二人又无子女亲戚在朝,也就得一日过一日,还乡之念也不敢指望了。不期一日,凤仪在驿中坐得无聊,同了一个家人到山前去眺望。眺望了半晌,忽向着东北上说道:“此去就是帝京了,我感蒙圣恩,不赐我死,尚得余生。今我在此漠外,怎奈天高听高,无由传入九重。我今只好神驰帝阙,以尽臣职罢了。”遂望着东北上,双膝跪下,再三拜呼:“万岁!”
家人看见老爷如此,甚是笑他。凤仪拜完,家人搀了他起来,又周围看了一遭。凤仪指着东南上对家人说道:“此去白云尽头,是我故乡。我今有翅亦不能回矣!”说罢,低头沉想。正在出神之际,忽抬头看见远远的一阵,有十数个京样的大汉,飞马直奔将来。奔到山下,看见有人,就高叫道:“兀那山上的老儿,可晓得榆林驿凤老爷住在那里?”
凤仪突然见问,不敢回他。家人吓得心慌,悄悄的说道:“老爷不好了!莫非京中有变,又差校尉来吗?这都是老爷方才拜出来的,这事怎么好?”凤仪想道:“既是朝廷拿人,他怎肯口口声声叫我老爷?毕竟还有别的缘故。”只得硬着胆问道:“你们要问他何用?”这几个大汉道:“俺们是京中差来,报凤老爷荣升,并接凤老爷去上任的。”
家人听见,欢喜得只是打跌道:“原来老爷这一拜,就是个官了。”遂大叫道:“你们要寻凤老爷,这不是吗!”众汉子道:“果真是凤老爷吗?”家人道:“怎么不真?难道我哄你不成。”众大汉听见是真,一齐下马走上山头,齐齐的跪拜道:“老爷恭喜,官还原职。快些接旨。”凤仪不敢怠慢,遂同了众人一齐回到驿中,此时家人先已报知王夫人了。凤仪忙排香案谢恩,方拆开诏书。只见上写着:
新科榜眼翰林院编修臣端昌一本:为锄恶荐贤事,奉圣旨览奏。劾曹吉祥、石亨朋党为奸,恶迹甚着。即着削职听勘。曹、石既罪在不赦,则凤仪之远谪无辜。官还原职。该部知道
凤仪看罢,又惊又喜。喜的是依旧原官,身回故里。惊的是这姓端的新中榜眼,他又后生,并未识面,非亲非戚,为何肯出死力救我?此恩此德,真没世难忘。又想道:“他新进有胆,能继我志。又能耸动君王,除奸去恶。一片忠肝义胆,又胜我十倍矣。朝中有此忠良,真社稷之福也。”遂细细告知王夫人。
王夫人亦说道:“难得此人素无一面,不避生死,救我二人荣归故里。日后到家,当刻木拜他,犹恐不尽。”于是夫妻欢然,收拾行囊。一时传开,这些武将晓得凤仪钦诏进京,依然御史。凡是素常有些冒功不法的,恐他进京去说长道短,遂一时俱来相送。各有厚赠。凤仪见无盘费,也只得笑纳了。遂同了王夫人一齐起身,望北京而来。正是:
当时远谪愁无奈,今日生还笑有声。
万死不辞维大节,一朝得释是重生。
凤仪不一日到了。离京不远,那几个差人早飞马先入城中,报知各衙门、府、县都知,忙一面差人料理他的衙门,就一面出城迎接。不多时,将凤仪接到。凤仪不敢先进衙门,因借公馆宿了一夜。
次日五更,即入朝谢恩朝见。朝见过,然后同了王夫人进衙。不一时,同官拜见,各各称贺一番。凤仪送客出门,才走入穿堂,早有门上人来禀,说新科榜眼端老爷来拜,说是老爷至亲,有名帖在此。凤仪见说是榜眼端昌,正要打帐去拜谢他,不期他倒先来了。又见说是至亲,便连忙接过名帖一看,却是愚表侄小婿端昌顿首百拜。
凤仪看了,不觉大惊起来,因暗想道:“我亲族中并无此姓。就是年家也不见有。又称是小婿,我又无女嫁他。”又想道:“我虽得了一个女儿,已经失散。当初又不曾许人,为何他写小婿二字?”一时心上惊疑,转不便接见。因对家人说道:“你出去拜上端爷,说我老爷感恩甚厚。只因初到,朝事未完,尚未走候。少刻即踵门矣。”家人连忙出来,走到端榜眼轿前,即将老爷之言说了一遍。
端昌连忙走下轿来,笑说道:“我是你老爷的至亲,如何见外?”遂不由分说,竟一直走上堂来。家人不敢拦阻,慌忙报知凤仪。凤仪只得连忙迎将出来,远远看见这端榜眼甚是少年,只好十八、九岁,却生得面如白雪,唇若丹涂,又带着乌纱,穿着大红圆领,越发好看。笑嘻嘻走将上来,说道:“老伯可还认得愚侄、小婿吗?”跟来的家人早已将红毡铺下,端榜眼连忙移椅子放在中间,要请凤仪去坐。
凤仪见他如此称呼,又见他十分亲厚,又见他殷殷要拜,一时竟摸不着头脑。只得连忙扶住道:“学生遭斥边庭,自分必死。感蒙大恩人鼎力回天,剪除凶类,不但救回老夫,抑且归还原职。报君者忠,扶危者义,不意大恩人少年,而具此忠义,直比古人矣。今早朝见之后,正欲登堂一拜,不意大恩人转逆礼先施,学生得罪多矣。”说罢连忙要同拜下去。
端昌连忙搀住笑说道:“尊卑之礼,从来一定。怎么乱得?还是老伯请台坐,容愚侄拜见为正。”凤仪道:“且莫说恩私。只大恩人玉堂金马,翰苑名流,亦无拜御史之理。”端榜眼道:“愚侄与老伯原系至亲,名分所关,故请拜见。老伯为何就外人泛论?想是老伯一时间认不得愚侄了。请进去见见老伯母,老伯母自然认得。”
一面说,一面就要走进内衙去见夫人。凤仪越发惊慌,连忙扯住道:“大恩人且请坐下,请教明白,不妨再见。我学生被谪,昏聩有年。前事俱漠然矣。但细细想来,凡有瓜葛之牵,实未见有贵姓。虽有一小女,当年实未字人,不知大恩人是何枝派,又与小女何处言盟?乞细细见教明白,庶免学生疑疑惑惑。”
端榜眼见问,方笑嘻嘻说道:“老伯疑惑的原不差。愚侄本不姓端。姓端者,乃难后从恩父收留之姓也。前边家父,实系姓唐,就是令爱小姐之婚,亦系在唐家时,与老伯母面订。非端家事也。求老伯询之老伯母,方知愚侄小婿非谎言也。”
凤仪听见,半日胡涂帐,今听见说出姓唐。方惊问道:“大恩人莫非是我表弟唐希尧一家吗?”端榜眼连忙应道:“唐希尧就是家君。”凤仪见说是表弟唐希尧的儿子,便又惊又喜,连忙道:“这等说起来,你实实是我表侄了。”端榜眼道:“若不实是,怎敢妄认?”就要拜见。凤仪道:“慢些,见过你伯母未迟。”
二人欢欢喜喜,凤仪扯着端昌的手儿,同入后堂,大叫道:“夫人那里?快来相见。”王夫人忙走出来,凤仪即用手指着端榜眼说道:“夫人你可认得他吗?他就是我的侄儿,他就是表弟唐希尧的儿子,他就是上疏救我的恩人。”
夫人听说,大喜不胜。连忙上前细认道:“正是,正是,若不说明,也认不得了。”端榜眼就请凤仪、王夫人上坐,拜了四拜。王夫人道:“不意别了几年,贤侄如此长成。今又作皇家翰苑,叔叔、婶婶真好福分也。只不知贤侄为何又改了姓?”端榜眼遂将别后被人谋害,更名出姓始末根由,又说了一遍。又将进京会试,寻访父母不见,今又着人四处访问,尚未回音,也说了一遍。说罢,三人各自流泪。
端榜眼拭泪,又问道:“贤表妹近来想已长成了?敢请来一见。”王夫人听见端榜眼要请表妹相见,不觉凄然变色。道:“我那贤侄,你还想要问表妹,我劝你不如不问吧!”端昌听了大惊道:“伯母此话说得大奇,侄儿怎么不问?当时和《咏飞花》之诗,已蒙老伯鉴赏。后来联《咏飞花》之诗,又蒙老伯母钟爱,配为夫妇之言,又公出之老伯母。《长相思》之词,又私与表妹订盟。况小侄为有此盟,就在颠沛流离九死一生之际,也未敢少忘。就在登科得意柯斧奔走之时,也不敢负心。怎盼到如今,老伯与老伯母又塞外归来,小侄又侥幸通籍,为何表妹转不许问及?大奇,大奇!”
王夫人见他说得伤心,不觉放声大哭起来,一把扯着端昌,道:“我那有情有义的侄儿呀!你表妹我既已许你,怎么不许你问?但可惜你问迟了,如今问也没用了。”端昌吃惊道:“为何没用?伯母快说与侄儿知道。”王夫人因又痛哭道:“我那孝顺的女儿呀!我那命苦的女儿呀!只指望与你同去同归,谁知半路里丢得我好苦也!”凤仪在旁也自流泪呜咽。
端榜眼看了,忙忙惊问道:“二大人如此伤心,莫非我表妹有甚不测吗?”王夫人只是哭,那里说得出。还是凤仪说道:“因我连贬,带他赴驿,同至中途,不期天雄关兵变,一时兵民纷扰,将女儿冲散,又不知是蹂躏死了,又不知是流落他方。叫我老夫妻哭哭啼啼,思思想想,至今魂梦不宁。”
说罢,王夫人愈加痛哭。端榜眼听了,吓得面如土色,四肢瘫软。禁不住扑籁籁泪珠乱滚,道:“小姐呀!小姐呀!何我与你薄命无缘若此耶!犹记联吟续句,月下言盟,誓同生死。到今竟成虚话耶!岂不将我数年眷怀寤寐,悉付东流耶?”说罢哀哀大哭,哽咽不能出声。
凤仪、王夫人见他如此,着实怜他。只得拭泪,住了自哭,转劝他道:“小女福薄,不能承受贤侄凤冠。今贤侄青年,自有福人相配。请自开怀。”端榜眼道:“侄儿只为小姐,流离抱病,几不愿生。今不死者,实欲希图完此一段姻缘。不想今成永别。当日侄儿与小姐定盟,原说男义女节,今无论小姐存亡,我只坚心不娶而已!”
凤仪只得宽慰道:“贤侄既能逢难不死,焉知我小女不在天涯?小女既与贤侄有这番愿娶愿嫁之私,则一念真诚,上苍决不有负!况天下事奇奇怪怪者不少,或尚有相逢,也未可料。况贤侄虽居翰苑,实在可待之年。今我已归,就好寻访了。”端榜眼到了此时,也无可奈何,只得收泪,即欲辞去。王夫人留住道:“你我三人在京中,殊觉寂寞。侄儿可移来同住,大家也可商量找寻。”端榜眼也不忍分别,只得叫家人将寓中的行李搬来,住下不题。
却说端居、昌全二人在家,以为生死重逢,又念昔日一段儿女之情,故此越发比当年更加亲热。连朱天爵竟做了二人的帮闲,便终日去登山问水,看月寻花。或是你请,或是我邀,三人甚是得意。
一日,同在舟中,朱天爵因说道:“当初我指望你二人结成亲家往来,不期今日彼此失散,化为子虚。我今更有一言,只不知二位可肯听吗?”昌全、端居同声说道:“你我老友,仁兄有言,敢不恭听。”朱天爵道:“近来闻知你二位皆有子女。端兄令郎,虽然高发,尚未受室。昌兄令爱,虽已长成,亦未曾许人。何不也象当年你二人重结亲家,使亲情不绝?当初昌男端女,如今昌女端男,阴变为阳,阳变为阴。反复配合,岂不又是一段奇缘?不知你二人心下如何?”
二人听了,细细寻思,俱各欣然道:“朱兄妙论,愈出愈奇。可谓善于撮合矣。”朱天爵问道:“令郎先生不知几时方得荣归?”端居道:“前日,小儿书中已说,不久告假省亲,大约不远。”朱天爵又接一句道:“今日说过,等令郎荣归,小弟准吃喜酒矣。”三人大笑。正是:
旧亲欲改做新亲,谁道新亲是旧人。
天意错综人不识,一番春认两番春。
却说曹、石二人,自从被端榜眼上疏革职,也就有言官你一本、我一疏,不消几日,奉旨处死。又查他二人往日这些阿附党羽,削的削,处的处,早将常勇削职问罪。当事的因念凤仪忠义可用,将他点了淮扬盐院,以报他数年之苦。不日命下,凤仪谢恩辞朝,领了文凭,同王夫人起身。
端榜眼见凤仪差了外任,不日起身。自己思想在京无聊,因想道:“我何不同去省亲过?再来也好。”也就上了一疏,告假省亲。疏上也就准了。端榜眼见准了,遂欢欢喜喜同凤仪、王夫人一齐出京。只因这一来,有分教:
踏破铁鞋,终成眷属。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便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