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忠回到幽州的当天,刘济正好召集众将开会,讨论当前对策。刘济对众将说:“天子知道我们和成德有宿怨(当初王武俊与朱滔经常交兵),一定命我们出兵讨伐,成德也一定会对我们严加戒备,怎么做对我们更有利,大家说说看。”
刘济话音刚落,谭忠便抢先回答:“天子一定不会命我们出兵,成德也一定不会对我们戒备。”
刘济闻言大怒:“你干脆说我和王承宗串通谋反算了!”然后二话不说,命人把谭忠扔进了监狱。
随后,刘济派人去成德边界查探军情,结果令他大为意外——成德居然跟谭忠说的一样,丝毫没有加强戒备的迹象。又过了一天,朝廷果然给卢龙下了一道诏书,宪宗在诏书中对刘济说:“你只要专心保护北部边境就好了,别让朕顾虑北方的胡人,以便一心一意对付王承宗。”
刘济慌了。
这两个情况对他来讲绝不是什么好消息。因为,成德对卢龙不加防备,就等于是向天下人表明卢龙与成德暗中勾结;而天子居然亲自下诏叫他不要出兵,摆明了就是怀疑他对朝廷不忠、并且相信他跟王承宗有一腿了。这不是天大的冤枉吗?一旦成德被朝廷灭了,天子接下来要收拾的人肯定就是他刘济了!
刘济越想越觉骇异,连忙把料事如神的谭忠放了出来,说:“你的判断非常准确,可你是怎么知道的?”
谭忠在心里笑了。他知道,刘济现在已经对他刮目相看了,只要再戳一戳刘济的痛处,刘济必然对他言听计从。于是,谭忠不慌不忙地说:“大帅怎么看昭义节度使卢从史这个人?”
刘济不明所以地看了看谭忠,说:“卢从史和我关系不错,你提他干什么?”
“大帅有所不知。”谭忠摇头苦笑,“卢从史表面与卢龙亲善,实则包藏祸心;表面与成德决裂,实际上却暗中勾结。”
“何以见得?”
“在下据可靠的情报获悉,卢从史曾对王承宗说:‘卢龙虽与成德有旧怨,但成德毕竟是卢龙的南面屏障,所以卢龙不会帮朝廷打成德,成德自然也就不必防备卢龙。’王承宗采纳了卢从史的计策,因此对我们无所戒备。接着,卢从史又密报朝廷,说:‘天下人皆知卢龙与成德有仇,可成德却不加防备,足见卢龙也已背叛,暗中与成德联手了。’于是,天子自然会怀疑我们,因此才会下诏让大帅不必出兵。如此一来,成德就解除了北面的威胁,而我们则替成德背了黑锅。”
刘济悚然变色:“那你说该怎么办?”
“卢龙与成德有仇,天下无人不知,而今朝廷讨伐成德,大帅您手握大军,却未派一兵一卒参战,这就足够让卢从史一口咬定卢龙勾结成德、背叛朝廷了。其结果就是——卢龙枉怀忠义之心,却要背负反叛骂名,既得不到成德的感激,又落得个恶名远播的下场。天下之事,还有比这更冤的吗?请大帅务必三思。”
刘济万万没想到,卢龙当前的处境居然会如此险恶!要不是谭忠提醒,自己岂不是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当天,刘济就向三军发出号令:“五日之内,全军出发讨伐成德,凡迁延不进者,一律剁成肉酱示众!”
就这样,谭忠以他的忠诚、机敏和雄辩滔滔的口才,成功地帮李唐朝廷做了两件大事:一,让魏博从反抗军变成了中立者;二,让卢龙从骑墙派变成了讨伐军。
通过谭忠一个人的努力,原本动不动就抱成一团的河北三镇被悄然分化了,这无疑为朝廷讨伐成德创造了极为有利的客观条件。换句话说,此时的王承宗已经变成了孤家寡人,四面合围的讨伐大军只要指挥得当,完全可以把王承宗轻松搞定。
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即便谭忠替朝廷肃清了障碍,声势浩大的中央军最终还是搞不定王承宗。
问题出在哪呢?
出在宪宗任命的最高统帅吐突承璀身上。
因为他根本不会打仗。
革命尚未成功,李纯仍需努力
从元和五年(公元810年)正月开始,朝廷的各路兵马就从各个方向对成德发起了进攻,但是一直到三月,这场声势浩大的围剿战役却始终没有取得任何实质性的进展。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历时三个月的战斗中,唯一帮朝廷取得战果的既不是主帅吐突承璀,也不是朝廷派遣的其他各道兵马,而是被谭忠说服的卢龙节度使刘济。
这一年正月,当其他各路兵马还在途中时,刘济便亲率七万大军率先攻下了成德的饶阳(今河北饶阳县)和束鹿(今河北辛集市)。在接下来的两个月中,刘济继续南下,围攻乐寿(今河北献县),无奈却久攻不下。而在此期间,其他各路讨伐军则碌碌无功:昭义的卢从史进入成德境内后,始终迁延观望,逗留不进;河东的范希朝与义武的张茂昭倒是推进到了新市镇(今河北正定东北),却突破不了成德军的防线,一直无法前进半步;至于魏博的田季安和平卢的李师道就更不用说了,他们私下都和王承宗通了气,所以各自“打”下一个县城便按兵不动,谁也别指望他们还能有什么动作。
让人觉得最可笑的是,各路兵马中打得最窝囊的不是别人,恰恰是主帅吐突承璀率领的神策军。自从进入战场后,这支装备最精良、待遇最优厚的中央禁军就没打过一场胜仗,不但在交战中频频失利,而且早早就损失了一员骁将郦定进。
郦定进是左神策大将军,历来勇冠三军,当初征讨西川时还曾亲手活捉刘辟。这位骁将一阵亡,原本消沉的士气就更加涣散了。
有道是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神策军之所以屡遭败绩,主要责任当然是在主帅吐突承璀身上。史载,“吐突承璀至行营,威令不振”,所以“与承宗战,屡败”。(《资治通鉴》卷二三八)眼看河朔战事陷入胶着状态,淮西的吴少阳趁机屡屡上奏,要求朝廷给予正式任命。宪宗担心迟迟不承认吴少阳很可能会把他逼反,无奈之下,只好在这一年三月任命吴少阳为淮西留后。
吐突承璀指挥无方,各路兵马均无进展,这场仗再打这么下去,朝廷根本没有半点胜算,唯一的结果只能是丧师费财,劳而无功!朝中的大臣们都急眼了,赶紧让翰林学士白居易出面,上疏力劝皇帝罢兵。
白居易在奏疏中说:“河北本不该用兵,如今既已出师,吐突承璀未尝苦战,先失一员大将,作为主力的神策军与昭义军都未能向前推进,这不仅是他们存心拖延,更是因为他们无力进攻;至于其他各路兵马,战况也大多不佳。陛下观察这样的形势,又有几分成功的指望?以臣愚见,应立刻罢兵,若迟疑不决,必生四大弊害。”
白居易所说的四大弊害是:
一、与藩镇开战,如果有成功的把握,无论开支多少都不必计较,可要是明知不能取胜,就不应虚费钱财粮秣。既然拖延一天就多一天的费用,何不及早罢兵?如果再拖下去,除了耗费政府钱帛和百姓脂膏之外,还徒然养肥了参与讨伐的河北诸藩。
二、如今朝廷已经承认了淮西的吴少阳,河北诸藩一定会以此为由,要求朝廷一视同仁,昭雪王承宗的反叛罪名,到时候朝廷没有理由拒绝,只能同意诸藩的要求。如此一来,则授予和罢黜的权柄都操于藩镇之手,恩威刑赏皆不由朝廷做主,中央权威岂不是要尽归河北?
三、眼下天气转热,前线将士身心俱疲,疾病瘟疫转眼就会流行军中。何况神策士卒多出城市居民,难以耐苦,万一出现逃兵,很可能会一呼百应;一支部队如果溃散,其他部队必定动摇。倘若走到这一步,朝廷悔之何及!
四、吐蕃与回鹘都在唐朝安插了大量间谍,无论大小事情都可以获得情报。如今朝廷集结天下之兵讨伐一个王承宗,居然从去年冬天打到今年夏天,始终未建寸功。因此,对于唐军战斗力的强弱、所耗军费的多少,吐蕃与回鹘都已经大概知道。万一他们乘虚入寇,以今日之情势,朝廷必然首尾难顾,到时候兵连祸结,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倘若如此,社稷的安全必将受到严重威胁!
应该说,白居易这番苦口婆心的劝谏是很有道理的,因为它不仅是白居易一个人的想法,更是代表了大多数朝臣共同的不安和忧虑。
对此,宪宗到底作何感想呢?
此刻的宪宗当然比谁都郁闷。
整个局势的演变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而且与李绛当初的那套战略构想也是南辕北辙——本来最难打的河北现在开打了,结果打得让人既揪心又窝火;而本来最容易打的、被列为首要打击目标的淮西,现在反而不能打,而且还要被迫承认它!
宪宗固然知道白居易的谏言不无道理,他也知道这场战争获胜的希望已经微乎其微,甚至也一度动了罢兵的念头,可他还是不甘心就此放弃。换言之,宪宗现在是骑虎难下了。当初,几乎所有人都反对他任用吐突承璀,可他却力排众议、一意孤行,如今吐突承璀打得这么烂,当然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他李纯有眼无珠、所用非人。
宪宗实在丢不起这个脸!
所以,不管吐突承璀打得多烂,也不管河北战局多么让人郁闷和纠结,他也只能怀着一丝侥幸熬下去,看看能不能熬出奇迹。
不幸的是,到了这一年夏天,宪宗非但没有等来奇迹,反而等来了一个更让他心烦意乱的消息。
消息是昭义节度使卢从史派人送来的。他在给宪宗的奏疏中,拼命指控诸道军队与成德暗中勾结,劝朝廷不要再命令军队往前推进;同时,卢从史还在奏疏中频频暗示,要求宪宗把他的中央官职擢升为宰相。当时很多节度使都遥领中央官职,如“太尉”、“中书令”、“同平章事”等等,虽无实权,却足以抬高身份和地位。
接到卢从史的奏疏后,宪宗的头一下就大了。
他想来想去,觉得这个卢从史的表现实在是有些反常。当初要征讨成德时,他是满朝文武中第一个(吐突承璀除外)跳出来高举双手支持的,可战事一开,他却始终迁延观望,现在他又指控其他将帅和王承宗勾结……朝廷到底该不该相信他?
为了查明真相,宪宗就命宰相裴垍去跟入朝呈递奏疏的昭义部将王翊元接触,看能不能从他那儿捞出点什么。裴垍随即召见王翊元,对他做了一番深入细致的思想政治工作,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当然也在某种程度上进行施压,终于迫使他说出了真相。
真相是什么?
真相是卢从史贼喊捉贼。
原来,跟王承宗勾结的不是别人,正是卢从史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