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维中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还有柳暗花明的日子。
当县委决定他任宣传部长时,他还在抗旱工作队待着呢。一个电话打来通知他回去“谈话”,他竟一时没反应过来,好在组织部的人口气相当温和,温和得似乎友好,他才意识到“谈话”意味着也许并非坏事。
当时,他和另一名抗旱工作队员在乡政府隔壁的招待所里,时间是上午九点左右,正准备起床,乡政府秘书就在那边叫开了:“秦同志接电话。”下来两个多月,不曾有谁给他打过电话,待他确认是在叫自己时,心里怦怦然不知吉凶祸福。
“你是秦维中同志么?”
“是呀,你是哪位?”
“我是组织部。”
心里又“咯噔”一下。对方没报姓名,只说明一个问题:这是代表组织打电话。
“有事么?”秦维中喉咙发干,并立即后悔不该这样向组织部的人发问。因为这种口气显得傲慢。自己可是吃得补药吃不得泻药的人啦。
“请你收拾一下随即回县。”
“是。”秦维中注意到对方用了个“请”字,心里便略宽松些,趁势又说了一句:“这几天这里抗旱工作挺紧张的……我什么时候回去合适呀?”
“最好今天下午赶到。”
“好吧。”
他没马上放话筒,希望对方再说点什么。果然,对方又说话了,而且口气比刚才温和,声音较低:“石书记调市委……各部门班子有些变动……报道组划归宣传部……你的工作自然可能……有些变动……”
因为太激动,秦维中竟然没把对方的话听清楚,对方已经放了话筒,他还站在原地发木。他努力回忆着最后这几句没听清楚的话。真要命!最关键的一句,没有听清,“你的工作自然……”是什么意思?怎么变动呢?升还是降?……对了,“报道组归宣传部”,这句也很关键,可是下面却没有听清……既然归宣传部,我这个组长该怎么摆呢?虽然我得罪了石书记,把我弄出来抗旱,可两个多月过去了并没有宣布给我处分嘛!我仍是组长,归宣传部以后,我也仍是组长,这没啥说的!然而……“有些变动”,这就玄妙了!如果仍是组长,就不存在“有些变动”的问题嘛!听那个口气,也不像要把我“变动”到组长以下。“变动”而“有些”、口气友好……莫不是当副部长?部长?
患得患失,想入非非。正得意处,那句“石书记调市委”的话又回到脑际。秦维中认为这一句才是关键的关键!石书记还不到五十五岁,到市委去那必定不是做书记就是当市长……意识到这种可能性时,秦维中突然腿都软了,刚才的“侥幸”烟消云散,本来就不太好的情绪从非非妄想一下子跌到了深谷。
“完了。”默念出这两个字之后,脑子成了一片空白。悠悠恍恍从乡政府走回招待所寝室,往床沿上重重地一坐,床板就发出嘎嘎一阵怪叫。
队员同伴已经出去了。这会儿一定正坐在乡场口那家羊肉汤锅店里,对付着每天此刻必吃的羊杂碎汤和油酥锅盔。老板是个乡下人,对县里来的工作队员分外优待,那真是实惠得不能再实惠了。
秦维中不想去吃。此刻哪有心思吃!他两个手掌加屁股,三点一线放在床沿,埋着头,两眼盯着地面。泥土的地面床脚满是烟屁股和花生壳。每晚他们两个喝酒到深夜,有时乡干部们也参加进来喝,日子很是逍遥。然而秦维中从来不曾沉沦,他并不心甘情愿过这种日子!
秦维中的工作,按本县时下的标准,可以说一向都很不错。他知道该怎么做,不该怎么做。这一点已经很了不起了。调任报道组长,熟悉县委机关首脑的工作运转情况以后,他更能超出一般干部领会领导的意图,知道什么情况即将出现,及时提出报道提纲请领导过目,几乎每天都和领导想到一处。有好几篇本县的新闻登在省报的头版位置,他为此受到表扬。像他这个年龄和条件,正是提拔的最佳人选。三十九岁、大专文凭、已婚、作风正派。事实上,关于“第二梯队”建设,近一年来机关上下对他呼声很高。他自己也觉得经常有一团灵光在他头顶上发亮。这种时候脑袋总是特别好使。他相信,只要给他委以重任,他肯定至少可以同石书记干得一样好。
然而……每每想到这个“然而”,秦维中就痛心疾首。
今年春播开始前夕,市委召开会议,石书记去参加。秦维中立即到县委办公室主任那儿去打听情况。哪知主任含糊其辞,只说大概是春播安排问题吧。秦维中想想也是,眼下就要播种了,不是这个内容还能是什么呢?他灵机一动,又问办公室主任:散会以后,石书记的日程有什么安排?主任翻开本子给他看:散会后顺道到本县白马乡召开十五户左右农户参加的春播座谈会,并访问几位老农。主任告诉他,这个安排已经通知白马乡,到时候你们可以报道一下。秦维中心中有数了。
“书记下乡访老农”,题目跳到秦维中眼前来,这个消息在当前是太重要了,肯定会上省报头条《人民日报》二版,弄得好一点还可能赫赫然登在《人民日报》头版呢!
他计算一下日子:市委的会只有三天,而今天已经开始,会期就只两天了。白马乡在市区和本县城之间,距市区只有三十公里,那么,石书记完全可能开完会当天赶到白马乡。(根据石书记的习惯,完全可能!)就是说,两天后“书记下乡访老农”的新闻就将发生在白马乡了。
而本县寄稿子到省报,得三天才能收到,有时甚至是四天。根据秦维中以往处理这类“重大新闻”的经验,现在就得发稿。于是他当晚就干开了。当晚他没回家,坐在报道组办公室里,先翻阅近日全国各大报的头、二版新闻内容,然后静坐构思一小会儿,便洋洋洒洒写下三千二百字。但是太长了,头版不可能给你发三千多字的报道。他经验丰富,知道人家会砍掉不少文字。他便决定自己砍。搞到天亮才忍痛删削到一千八百字,不能再少,再少就太单薄无力了。然后抄清一遍,又复写四份。上班时赶到邮局全部发了出去。
第二天,他又将原稿缩写为三百字的短讯,打长途电话发给了省广播电台。
下午五点,秦维中向白马乡挂电话,那边回答说:“没到,石书记没影儿。”
六点钟,秦维中又向白马乡挂电话,却没人接。
七点再打,白马乡的党委书记亲自回答:“没有见石书记到各村去。现在天都黑了,也没见他的车子从这里经过。肯定还在市里。”
糟了!秦维中立即又挂长途到市委办公厅值班室。值班员答说,散会了,秦维中追问:明天不开会了吧?回答说明天没有会。“我们县的石书记走了没有呵?”“不知道,今晚上都在看戏,外面来的班子,好看得很——芙蓉花仙!”
但是,石书记没有看戏。中午散会聚餐以后他被他老朋友、市委党校校长请到家里玩了半天,顺便也谈谈他们最感兴趣的问题,诸如改组市委班子情况的新动向等等。吃罢晚饭,石书记就急忙驱车回家了。
第二天上午开常委会。中午十二点县广播站照例转播省电台的“本省新闻”,全城街口的和县委大院的高音喇叭都叫起来。石书记在家里刚把饭碗端在手里,就听见女播音员悦耳的声音念出本县和他本人的名字。说是他参加市委扩大会后来不及回家就奔赴白马乡“春播第一线”调查研究,与老农谈心,与干部社员对话,“解决了”春播准备中的什么什么问题等等。
差点儿没把石书记笑破肚子。全家都笑得前仰后合。“这个家伙!这个秦维中!乱弹琴!”石书记一边笑一边说这话。是批评或表扬,谁也听不出。
当办公室主任慌慌张张跑进石书记家时,石书记表情严肃,质问道:“怎么搞的?这是怎么回事?这样乱搞,还有什么实事求是?”
这时秦维中正在邮电局填发加急电报,要求几家报纸把他的新闻稿压下来,“因情况有变,请务将《书记下乡访老农》一稿退回……”
两天后的全县干部大会上,县委石书记在传达市委扩大会精神时,花了整整二十分钟讲实事求是的问题,顺便对秦维中“不实事求是”的问题进行了点名批评。
那几天,秦维中终日忧心忡忡,凄凄惶惶,上班低头进,下班埋头出。他肯定自己的前程从此完了,更担心目前的位置也保不住。组里两个小青年明显地露出鄙夷的神色。有的老头儿竟然说风凉话:“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了。”
秦维中担心的严重处分终究没有下来,春播以后,就被抽到抗旱队下乡了……
当吃饱了羊杂碎汤的同伴回到招待所,见秦维中神色不对,忙问:“谁打电话?你老婆?家里出事啦?”
“没事。”
“那又是什么?”
“组织部打电话。叫我下午回去。不知是吉是凶呵。”
“班子要大动么?”
“石书记调市委……还有,报道组划归宣传部。”
“哦……有了,老兄你当副部长了!”
“不可能!那次报道出错,石书记恨死我了!”
“嗨,你怎么这样地不开窍?你那个假报道,谁能说不是也为石书记帮了个小忙呢?”
果然。秦维中一回县大院便得知自己真的升了,不是副部长而是部长。他一夜没有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