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赵和老方加快了步子,紧跟着我向老鹰岩的方向前进。沿着这条刚完工的渠道,走不多远,忽见前面亮着一盏马灯。我知道这是民兵们在守护渠道,便希望早点见到人,好打听一下此时此刻在什么地方能找到李书记,因为我凭经验,知道支部书记们的行踪是不大好找的,白天黑夜,你很难在家里找到他们;白天还好一点,你可以上山,站在高处,看哪儿干活最热闹、战斗最紧张,你就上哪儿去找;可是晚上就不大好办了,开会,谈话,有十来个生产队,方圆十里,你上哪儿去找?
当我们走拢时,却只见那盏马灯,人连影子也没见着。马灯下面放着一本书:《共产党宣言》。在这本闪光的书下面,还有一个小本本呢。老方拿起书和小本本一看,便欢叫起来:“你们看,这是谁!”
我们忙凑上去一看,小本本面上写着三个秀劲的小字:李秀满。
老方兴奋地说:“太好了!不用去问去找,她就在这附近了!”
老赵说:“她是在巡夜呵,当支书的多辛苦!”
我们高兴地蹲在灯旁,抽起烟来等着。我心想:马上就要见到李秀满支书了。我是很熟悉她的,从我认识她那一天起,我见她脸上总是常常挂着笑容,眼睛里总是闪射着喜悦、坚定、刚毅的光彩。记得公社妇女主任有回就对人说过:“你看李秀满那双眼睛呵,比山泉里的水还清亮,比黑龙潭水库的水还深哩!”这话不假,每当大队开群众大会,轮到她讲话时,她往大伙儿面前一站,话没出口,就先笑了,群众也都跟着会心地笑了,然后她才慢慢讲着形势啦,条件啦,任务啦,措施啦等等的,始终充满着乐观的精神。群众都很理解她说的,不论有多重的任务,大伙儿也能接受下来,跟着她干得挺欢的!……她对同志满腔热情,对敌人却是冷若冰霜,那些坏家伙见了她简直连点头哈腰的胆量都没有。……是的,我很熟悉她。可是我熟悉的是现在的李支书,对她的过去,我真是一无所知——当她入党的年月,当她背着娃娃干革命艰苦创业的年月,我小张还穿着开裆裤满地跑呢。……刚才在路上听了老方他俩的回忆,使我对李支书更亲近了,这是对我上了党的传统教育和路线教育的多好的一课呵!……
“喂!你们是干啥的?!”
突然,黑夜里,传来一个粗犷、严厉的吼声。我吃了一惊。
接着,跑来一个年轻的小伙子,黑红的圆脸十分丰满,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白色汗褂搭在肩膀上,露着油黑发亮的半截身子;右手提着一把开山大锄,像座铁塔似的站在我们面前。一见那气势,便知是个勇敢无畏、力大无穷的角色。这人有些面熟,但我却叫不出名字来,仿佛在这个大队的石匠或饲养员的队伍里见过这位社员。我忙上前一步介绍自己,他却先开口,语气也十分缓和了:
“你是小张同志嘛,我认得的!这两位同志是抗旱队的干部吗?眼生得很。”
“这两位是县里来的,准备找你们的李支书……”
“呵,天黑收工,她还没离开老鹰岩工棚,今天可是个大会战。这阵也许还在那儿,也可能不在那儿……”
老方把手里的书和小本本晃了晃:“她的东西放在这儿,我们以为是她……”
“这个……”小伙子一把接过书和小本本,脸红了。又过了好一阵,小伙子像个大姑娘似的说道:“这是我妈妈的!”
“哦……”我们三个都大吃一惊。
老方叙述里的年轻女社长整天背在背上东奔西跑的胖小子原来就是他——这个像公牛一般粗壮,像鲜花一般光彩的小伙子呵!
老方的神情分外激动。他亲切地盯着小伙子,好久才说道:“你,你是和新中国一起长大的人咧!”
小伙子腼腆地笑了。
“叫什么名字?”
“邓宝。”
老赵猛然抬头,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来,只是重复地念叨着:“邓宝,邓宝,邓……”显然,老赵又在怀念英勇牺牲的邓新春同志了。
“同志们,我领你们到工棚去看看妈妈在不在。”邓宝打破沉默,提着灯前边引路。我们相跟着沿渠道继续前进。
走了一阵,老方按捺不住,又说话了:
“小伙子,你在读《共产党宣言》,真不简单啦!”
邓宝回答说:“我才开始学,不大读得懂,向妈借来她的学习笔记。”
“你妈读了很多书吗?”
“不知道,反正不少吧,我弄不清楚。她读过党校哩。她是我们大队读书班辅导员的辅导员,听说她上边还有辅导员。”
“哈哈,辅导员的辅导员,真有意思。”
我们说笑着往前走。一路不时有提马灯、扛锄头的社员匆匆迎面走来,他们和邓宝打个招呼,又急忙沿渠道走去。当我们快到老鹰岩工棚的时候,情形就不同了。远远望去,密密麻麻的灯光、火把,在那里穿来穿去,只见一片繁忙紧张的情景,却又听不见一点儿人声。
我忙拉了邓宝一把问:“你们今晚有什么事吧?”
邓宝站定,回头望着我说:“你还不知道我们的环山渠提前完工啦?……我以为你们为这事儿来……”
“哦,提前通水啦?那太好了!”我忙充当义务解说员,向客人介绍起来:“看,前面就是老鹰岩,那可是一个难关呢!前几天开会我问过李支书几时才能攻破这道关口,她回答说,按原来计划,拼着老命干,半个月能拿下来……哈哈,如今才几天就……”
“要是按原计划一个月也拿不下来!”邓宝接着晃着拳头说:“那天我妈和党支部的同志们一起研究了一阵,又发动大伙儿重新学习总路线,费了好大力气,改变了原来炸岩的计划,新立了个多快好省的方案。现在,你们看,老鹰岩不是还高高耸立在那儿吗?可是,我们从它肚皮里打个洞,把水引过来了!”
正说着,举火把的人群突然爆发出一阵鼓掌和欢笑声,接着纷纷离开巨岩,向我们迎面跑来了。跑在最前面的是一大群半大的孩子,他们举着松明子,高喊着:“水来啦!水来啦!……”一个劲儿奔跑,高兴得简直没法形容。
果然,脚边的新渠里,混浊的水浪推着泥渣,涌将过来,顺着长长的渠道奔泻而去。举火把的孩子们紧跟着水头子从我们身边挤过去,直往前跑。小伙子们、姑娘们却没跑,只带着几分骄傲的神情拿着电筒跟着水头子大步朝前走。
邓宝说:“快到洞口去看看,说不定我妈在那儿呢!”
我们迎着水来的方向,和欢乐的人们对面闯过,朝老鹰岩洞口跑去。
洞口这儿的水已经清亮了,哗哗哗地从约莫一人高的洞口穿流出来。有几个提马灯的老汉站在洞口边的石头上,他们不是那般兴高采烈,却是带着庄严的神情,不转眼地望着这欢快奔流的清泉。
邓宝高兴地招呼一个高个子老汉:“钟爷爷,你也来啦!”
老汉们一惊,互相望了一望,便都会心地笑了。
“看见我妈往哪儿去啦?这几个同志找她呢。”邓宝指着我们,并一一作了介绍。
老汉们一齐望着我们,没说话。一会,他们把眼光从我们身上移到洞口,又从洞口移向远方,瞟一眼深蓝色的夜空,好像是说:“谁知道她这会儿又到哪儿去了!……”
我们也都不由自主地向四处的夜空望去。只见群山起伏,无边无际。一钩新月挂在那天与山相接处,天空成了一个无比宽广的、有几分神秘的深蓝色世界,几颗稀稀的晶亮星子,忽闪忽闪,像孩子们一样欢乐地瞅着这新渠流水。
邓宝了眼,问老汉道:“你真没看见我妈?这会下边抽水房试车,兴许在那儿吧?”
“你妈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姓钟的老汉带笑地责问邓宝。接着,又对我们三个说道:“别看邓宝这小伙儿挺机灵的,可对他娘还不够了解。看这渠水,秀满领着大伙,费了多大的劲儿呀,眼下大功告成了,大伙儿不是欢天喜地吗?正该高兴高兴呢!可是她,她……”说着,老爹的神情又变得庄严起来。
我不解地问道:“她怎么?难道她能不高兴吗?”
“她让人家高兴去!”老汉把手一挥,说:“她总是这样,辛辛苦苦领着贫下中农干,每逢完成一桩大事儿,革命、生产又向前跨进一步的时候,她总是让大伙儿先高兴高兴去,自己却又去向毛主席的书请教,拧着眉毛计算下一步该咋走了……”
邓宝听着,红着个脸,咧开嘴笑了,说:“这倒是的……妈妈专爱和你们这些老爷爷们在一起盘算,连我们家里穿衣吃饭的事,她也少和我商量呢!这两年家务大权,全落在我手上啦!可我偏偏不会管,常闹笑话……”
“哈哈哈……”老汉们高声大笑起来,邓宝的脸更红了。
钟老爹收住笑容,说:“是啰,这两年秀满更不比寻常了。‘农业学大寨’的步子走得更扎实了。就说这环山十二里的水渠吧……去年秋天,大春丰收后,大伙忙着送喜报、庆丰收。可秀满呢,她照样让大伙儿高兴去,自个儿跑来找我们几个老汉,对我们念了几段报纸上的事儿后说:‘我们国家经过“文化大革命”和正在进行的批修整风运动,变得更加强大了,可我们国家大,年年都有许多地方遭灾呀!我们不能只管自己肚子饱就满足了呀!’我们听后都说:‘是呀!我们应该看远一点,不能只看到自己这一小点。’秀满又满意又诙谐地说:‘党支部研究了,这些年头风调雨顺,说实话我们多半是靠天过日子;要是啥时天一旱,就会措手不及,到那会儿我们能对丰收地区的兄弟说,我们这里遭了灾,请你们发扬高风格支援一下;还能对厂矿的工人老大哥说,我们这里歉收了,请你们把裤带拴紧一点吧!……哈哈哈!’就这样,我们和秀满一起合计了几个晚上,把修水渠的事儿定下来了。今年开春以来,正遇上了大天干,嘿嘿……”
清清的水流,穿过石洞,沿着崭新的石条砌成的渠道欢快地往前流去。
“今晚试车通水,我妈这会儿一定在河边抽水房吧。”邓宝抓着脑袋说:“你们翻过这座山岩,再顺渠沟走,下山就是。我有守渠的任务,不能陪你们了。”
我们按邓宝指的路,走了好大一阵,才找到赤溪河边一个小小的抽水房。
满头大汗的抽水机手告诉我们说:“试车那会,李支书守在这儿,可是水上了山,她就走了,你们上山找她去吧。”
哎,越是心急,越是找不着。我揩着脸上的汗水,跟机手把情况说明。那年轻人望望两位客人风尘仆仆的模样儿,想了想说道:
“顺这前面一条机耕路往山沟里走,走两里地,路旁有棵大黄桷树,树下有两间房,是李支书的家。已经深更半夜了,说不定她回家了。”
听他这么说,我们忙离了河边,往山沟里走。不远处,果然有一棵大黄桷树,树下有两间旧草房。但是,黑糊糊的不见透光的窗口,我伸手往大门上一摸,铜锁发出咣当一声响。这时,我们不由得相互会意地望一眼,默默地在屋檐下站着。
“看,灯光!”我突然发现小山嘴那边,竹林深处有一星闪亮的灯光。忙拉了他们就走:“找个人问问去。”
于是我们又穿田埂、过堰沟,向那一星灯火走去。
老方轻声说:“看啦!那大门口灯影里不是坐着个人!快问一问去。”我从这片屋子的外观看,发现这不是社员的住房,而是生产队的保管室,前面有蹚平一块大晒坝。我们便一齐跨上晒坝去。
果然,远看去,大门旁边,在那挂在墙上的一盏马灯下,坐着一个人。那人正弯腰埋头做针线,脚边堆着一大堆麻袋。大约是在缝补麻袋什么的。看不清那人的脸,但是看得清那丰满浑圆的宽肩膀和那穿针引线的灵巧的手,还有那后脑勺上闪亮的乌黑发髻,以及那从太阳穴边滑下来轻轻飘动着的一缕银丝。
这是谁?是她?……
这时,有个老汉从大门里出来,一边收拾着麻袋,一边唠叨着:“……那会儿我见田里没水,秧苗快交命啦,心想今年还有啥谷子装呵!口袋留着明年用吧!……这会儿通水啦,哈,我只顾一个劲儿高兴,怎么也没想到水来以后的事情,哎……”
“水来以后,同志们挺高兴;可水来以后,事情就更多啦!要抓紧下肥、薅草,种晚稻,准备早稻上场的事儿……多呢!老保管,你看这些个口袋可够用吗?今年又是个大丰收呵!……”
“李……李支书!”我禁不住脱口而出,兴奋地喊道。
是她!她迅速抬起头来,先是机警的一瞥,随即放下手头的活计,站起身来,拍打着怀中的麻絮,红润的圆脸上挂着亲切的微笑,嘴里发出亲切的声音:“小张!”
我们一齐向她跑过去。……
一九七三年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