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草鞋,自然不需再打,卖私酒的自动歇业,小食摊儿也收了。最是仓皇的,要算那些被石匠丢下的“相好”们,如果是自己的丈夫,就跟了一路去,偏不是,只好忍泪送别他们。甚至不好表现出过于的悲伤。心中自是舍不得的。想着该有一封信来,等了一月两月,音信杳无,心里也就慢慢想开了。要真有信来,也不好办,她们认不得字,那种信,难道可以拿去请村小的老师念么?真是笑话。蛮蛮的姐姐赓即就找人说媒,嫁到后山去了。蛮蛮庆幸自己的清白。小青呢,心里却是怅怅的,叮叮当当的音乐既不复存在,那种好闻的味儿也没有了,草鞋不能再打,她的生活变得和她的双目一样黑暗。
妈妈的“相好”没有离开。这黄瘦的高个子老头(的确已经是个老头儿了)自称人要讲良心,他没把苦命的女人撇下。当然,他已失去了打石头的力气,端不动那个饭碗,走哪儿生活呢。不过,他好歹是留下来了,并且找干部出证明,要和小青的妈妈去领结婚证,以表自己坚决不走的决心。
“这么好的石头,真的就没人要了么?”他说,“我就不信没人要。将来还要的,我还能打。”
生产大队的干部却回答说:“结婚的证明我们这里没法给你开,你的户口不在我们簿子上。你从哪儿来的?你是谁,你的历史清白么?我们都不知道。再说,你病成这个样子,失去劳动能力,让一个穷寡妇养活你,你不害羞么?那个寡妇还白白养着一个瞎子姑娘。”
也是,人家说得有道理呢!想想自己被白养活着的情形,实在是害臊呢!他这才省悟过来,自己留下来,为的是对女人一片深情,哪知反成了累赘。“吃饭是第一件大事”呵!感情不能当饭吃。这黄脸老汉想,不如死了吧!半夜里,就悄悄离开了床铺,摸黑出了门。
不能死在屋里。用绳子吊,用刀子割,或去喝农药,都不行,他想过,会把屋里这两个女人吓着。而且,收尸埋骨还得花钱。他出了门,径直朝河滩走去。他走得慢,像是挨时间,或等着看有没有人来劝他似的。河滩在月光下现出惨白。离大河还远呢,女人就追上来了。小青的妈妈,披头散发的,破袄子也没扣好,趿着鞋追上来,死死拉住他手膀子。
“我不能拖累你。”他就一句话,反复说着这一句话。她看着他死人颜色的大脸盘,稀疏的枯黄胡子凌乱地散布在干扁的嘴圈上,高高突起的眉棱骨下,应是眼睛的地方,只有两个黑洞。平常,她看惯了的那一对善良而机敏的小眼睛不在了。她咻咻地喘着,手慢慢放松了。她很累。他的膀子细瘦,她感到像一段枯骨,而从前那是结实粗壮而有力气的。“我不拖累你……”他就这一句话。她本想痛痛快快骂他,激起他的做男人的血气,可也没心思骂了。
“回去!”她只这两个字。
煤油灯下,他两个脸对脸坐着。鸡叫二遍了,他终于先开口:“那么,我……我还是走。”她说:“不成,我不放你走。”隔一阵,她接着说,“把小青放出去吧。这个冤孽。……唉,真那样了,我咋舍得!”原来,今天下午,她在乡场上看到两个卖唱的女子,由一个五十开外的老女人领着,在茶馆门口扯起圈子,两个女子都未成年,奶声奶气跟着胡琴唱曲子。她在人堆外站立一阵,她听不懂人家唱的什么戏文,却想起了小青。小青要能吃上这碗饭,也省得白白养着。
经过一夜的折腾,这决心就下了。一早,她便跑到乡场上去找那卖唱的。那一老两小歇在小客栈里,正要出门。她便上前去招呼,对那老女人讲了她的要求。老女人问:“多大啦?”她如实答道:“二十多一点。”“太大了吧。她有嗓么?”老女人表示为难,“那么,你领来看看再说吧。中午在这儿等你。”
肚子饿得咕咕叫。一路走来,小青心跳得厉害。不过,瞎姑娘的命运,说不定即将出现一个转机。来到乡场小客栈门口,刚站定,立即招来不少人围观。乡场上的居民从未见过这样一等身材、而又穿得如此寒酸的大姑娘。她高挑,苍白,一件穿了多年的短袄露出棉花,袄子太小了,紧紧地箍在身上,胸部、背部好像快要撑破似的,一条单裤缀满了补丁,脚上没有穿袜,露出冻得红红的脚踝和一截小腿,青布鞋帮上扑满尘土……人们屏住呼吸望着她。那卖唱的老女人“啧啧”连声,上前摘下小青的墨镜,对着她的眼睛看一阵,重新把墨镜给她戴上,犹豫着。小青紧紧地拉着妈妈的衣袖。心里怦怦跳着。她感觉到身边有许多的人,这些人在看着她,她希望人家对她有个好印象。她不知道自己的身材和脸蛋是如何的漂亮,她只觉得自己今天不应该是不漂亮的。想着,心情变得愉快起来。她翕动着小鼻孔,闻到了一种油炸面筋的香味,真想吃。她觉得自己身边一定站着个大汉子,他呼出的热气冲到她的后颈上,痒痒的,她不得不向妈妈身边靠紧些。
“不成呵……”卖唱的老女人沙哑的声音慢慢说,“你的姑娘长得这样端正……白嫩……这如今,世道不好,我们这些人四处流浪,又最没得自卫能力……唉,再说,年龄大了,学唱也不容易,我怕是教不会她……”
小青听着,大失所望。她的妈妈更失望。
油炸面筋的香味又飘过来了,小青不为人知地深深地吸气。既然一切都是不可能,那么,失望也没有用。她听见那老女人在叹息:“唉,唉……”周围的人们也叹息:“唉,唉……”她倒觉得他们有点可笑。有什么好叹气的呢?她想,此刻,要是有根油炸面筋就好了。
“你们还没有吃午饭吧?”老女人问。
小青听见妈妈回答:“吃……吃过了。”
“好。那么,你们请回吧。慢慢走。”
人们为母女俩让出条道来。小青抓着妈妈的衣袖。但她真不愿回家去,她把头左右转动着,好像在寻找谁似的。
蛮蛮的姐姐嫁到后山去,才半年工夫,就生下一个胖儿子来。对于这个“早熟品种”,后山的庄稼人议论纷纷。那个当丈夫的终于感到有点抬不起头,蛮蛮全家也都感到在这场婚姻中实在是亏理,便离了。离了婚的女人搬回娘家住,带着“野种”。不过,孩子长得可爱,日子一长,人们也不当回事。蛮蛮天天抱着小侄儿过小青家来玩。小青最爱抱他。抱着这结实的肉嘟嘟的小生命,任他在自己怀里踢腾滚打。那小子饿了要吃奶,小脑袋往她丰满的胸脯上拼命地撞,她就忍不住地笑起来。蛮蛮告诉小青说,有人给她介绍一个对象,是部队上的。“你猜是哪个?你想想也一定记得的。”小青谁也想不起来,摇摇头。“人家是排级干部,我可不愿高攀。我没文化。我们这些人,找个能挣钱的石匠最好。”“那个人是……”小青还在猜着,蛮蛮说:“你该还记得丰娃子吧?”
丰娃子!小青怎能不记得?……雨点打在金晃晃的河面上,粉白粉白的芦花,她生命中最后的景色,从那以后就永远地停留在脑海里了……丰娃子,正是他使她成了瞎子,断送了她的!后来丰娃子来过几次,叫哥哥轰跑了。她知道他是来看她、向她道歉的,她心里一点也不记恨他。
“听说我们石厂湾又要闹热起来了,石厂一开工,又要来好多好多石匠呢……你还不晓得这个消息么?”蛮蛮继续她的话。
不晓得。小青没有听到这个传说。不过,那样也好,她想,每天一早起来,又有叮叮当当的声音伴着度过寂寞。而且,她记得,那些石匠们好像都很快活,都愿意和她说话,如果她走到采石场去站一站,他们就高兴似的。
石厂湾的人们没有更高的要求,只望石匠们来,他们就有零活干,就有机会摆个小摊,赚些零用钱,就有可能使生活变得丰富些。因为石匠们都是些性情快活、力气大的人,挣得多,也舍得花。
他们议论着、等待着实现这小小的希望。他们简直就不敢相信:来到他们面前的,可比他们盼望的大得多,重要得多!
这些老实巴交、不敢奢望什么、只求日子过得自在一点的庄户人家,只有当听说外面什么地方已把土地分包到户、而且他们自己也将享受到这样政策的时候,才一下子悟出前不久“放火炮”的具体意义来。这么说,日子真的在变了?
是真的。有一天,小青的“后爹”对小青的妈说:“我得回老家去一趟,看看那边的情形。”小青的妈说:“我晓得,如今世道变了,你们这些犯过案的,有指望翻过来。说不准还会又回城里当干部去。也好,你去吧,你身体不好,那样,你兴许多活些日子。去了,也莫挂记我们,反正我和你没扯结婚证,不是夫妻。”那黄脸老头说:“你咋这样说?我得感激你收留我哩!我回去,要真能落实政策,恢复工作后,就寄钱来。”“哪个稀罕你的钱?分包了土地,我就种菜卖。石厂开了工,我们母女俩洗衣裳、打草鞋,不缺钱使了。”她说得干脆,男的听来却有些凄楚,于是,十分感动,当下保证道:“我若真有翻梢之日,就来接你和小青去。那时,我要和你正式结婚。”这话,把女的也感动了。两个人,真是动了感情。
土地真的就包下来了。小青母女包得两份。这地方人多地少,土地十分宝贵的。小青的妈就去找干部问:“还有我儿子的一份呢?”干部回答说:“你儿子早出狱了,没有回来,作外流人员对待,暂不分地。”“我去找他回来。”“你去找吧。他因为什么跑出去的,你忘啦?能找回来么?”“那……”她语塞了。自从儿子毕业回来那天晚上,看见那个陌生的黄脸石匠睡在她的床上,那本是他去世的老子的位子,吵闹一场之后,愤然出走,至今没有回来。入狱后,当妈的去过,送去一卷破棉絮,可没有见到儿子……也许是老了的缘故吧,她特别思念起儿子来,她的亲生儿子!由于这样,她想起自己年纪还轻的时候,是多么的荒唐!为了一个自己对心的男人,耗尽了自己整整的半生精力,连亲生的儿女都没顾得上。怨谁呢?只怪那个死鬼!谁叫他终年累月尽喝酒,不顾家,不顾她那时正年轻!唉,想这些干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