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顿时鸦雀无声了。所有的目光全都注视着马新如。颜少春面对这个场面略为有些吃惊,她等待着,想听听马新如向群众说点什么。而赵玉华心中则替他无比担忧,她从他那副近乎凶恶的神态上看得出来,在这种情形下,他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要说出来,那多半是几句骂人的粗话。
刘明久抓住这个机会,赶紧宣布:
“看见了吧,马书记不是在这儿么!……没得事,大家快回去吧!”
看样子,人们没有要走散的意思。刘明久向马新如瞟了一眼,他希望马书记讲几句话把人们打发回去。可是马新如一言不发,真不晓得在想什么!
而人群里又乱了起来,有人高声提问:
“那么,来了那样多汽车不是来拉柑橘的么?我们的加工厂呢?办不成了吗?……”
“说是马书记搞加工厂犯了错误,‘破坏工农联盟’、‘挖国家的墙脚’……给撤职了,是吗?”
刘明久一听,肺都气炸了,他大声吼道:
“造谣!简直是造谣……”
“嗨,还说是要抓回县里去交代呢!是真的吗?不要瞒着我们呀……”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那是谣言……”刘明久吼叫着,但他的嗓门儿却盖不过人群的喧哗,“哪个说的?是哪儿来的谣言?!”
站在刘明久面前的一个壮汉说道:“刘书记,看你急得这个样子……还不都是你们公社当官的说出来的嘛!”
“什么?你说什么?……是哪一个?”刘明久迫不及待地追问。
壮汉回答:“说事不说人!你们公社内部的人嘛,何必要我们社员来点名呢?……”
一位老汉说:“我们相信你,刘书记,你说了那是谣言,我们也就放心了。你们的工作也很辛苦,要顾着国家的利益,又要顾着我们农民的利益。……好啦,话明气散,我们该回去了,……马书记,刘书记,你们多多保重……”
刘明久愣住了。他简直没有想到事情竟是这样的复杂。他把忧愁的目光向马新如投去,只见马新如冷冰冰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当人们散开去的时候,刘明久凑到马新如的身边,耳语道:
“这,又是他吧?老是使绊子,可上边偏有人相信他……唉,我们拼死拼活干,干着也没劲了!”
马新如回答说:“有劲!有劲。要没人反对,我才觉得没劲呢!”
他说这话的声音很大,颜少春和赵玉华都听见了,她俩无言地交换了一个会心的深沉的目光。颜少春随即说道:
“现在吃饭,吃完饭开会。老邱同志呢?有人去通知么?”
老秘书这时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他悄声对颜少春说:“邱书记今晚没有回家,一直在街上。”
颜少春“哦”了一声。
十二
小旅馆大门里的穿堂,是旅客们聚会的地方。今天晚上,从城里来的客人们兴致很高,久久地不愿散去。
大块头黄元进占据着方桌上首,两手抱着他那个时刻不离的旅行茶杯,兴致很高,晚饭时喝下的半斤烧酒显然是恰到好处的,使他说出的话没有什么与他身份不相称的地方。他已经详尽地向他的听众们叙述了他亲眼目睹的、群众在公社大院里“闹事”的情景,他充分发挥了自己的“夹叙夹议”的艺术,对每个人的每句话都加以评议。使他感到遗憾的(也是听众们感到有点歉然的)是在那一场热闹当中,颜县长一言未发。因而,他对于自己的最后胜利不能不仍有一丝忧虑。
“……货是肯定要发给我的!鸡蛋碰得过石头么?豆芽长齐天,还不是小菜!我代表国家,我说要多少,就得给多少,还是不能含糊的政策!县委书记也不敢含糊的!财政收入,上边下了指标呀!县委书记也想多完成一点去受表扬嘛!要是什么利益都叫农二哥们占去了,我供销社喝风吗?他们富了,我供销社穷得没利润上缴,全县的财政任务完不成,打谁的屁股,这还不明白吗?……所以我说,你们不必着急嘛!随便他们咋个搞,也是搞不赢我们的!我们的后台硬得很!哈哈哈……”
“不过那个小马儿也不是个省油灯!你看他横冲直闯,不依章法的乱来,很是雄心勃勃的样子……如今不是开始大谈改革之年么?只要一提改革,那些人总是要蹦跳几下的……”那个短小精干的老头、县土产经销部业务股长这样表露自己的担心。
黄元进大笑:“哈哈……不是已经改革了么?今年你比往年多拿了多少钱?恐怕光是奖金都是二百元吧?哈哈……这样的改革有什么不好?可你那个单位要是赚不到钱,你就别想吃那个奖金了!到哪儿去赚呢?羊毛出在羊身上嘛!我们这些小小的部门,一不造机器,二不通外国,还不是这么老老实实小打小闹从农二哥这里赚几个碎银两吗!哈哈哈……”
“黄主任,你老人家喝多了吧?”一位中年的卡车司机嘲讽地说,“省着点高兴。明早要是装不到货,看你咋个下台呵!”
“我不担心。”黄元进回答,“那个小马儿长着几个脑袋呀?”
“还有县太爷呢!她不是没有表态吗?”
“我听见她打电话了,在书记面前,她能说个不字吗?”
“是吗?”
“她把小马儿狠狠批了一顿!我看,这回小马儿是亏了。上调,是肯定没希望了,部长当不成,连这个庙儿山的头把交椅也怕坐不稳了……你们知道吗?他的对头是谁?……就是那个老邱呀!老邱这个人本事是不大,可稳当呢!他要能坐了小马儿那把椅子,你我再不会吃这么多苦头,把老婆丢在家里,跑到这背时旅馆里来喂虱子了……”
“你莫说那么远。明天装不了车,才是麻烦呢……那个马新如……”
谈兴正浓。听众们纷纷向黄元进提出各种各样的假设的问题,越谈越热烈。而这时候,坐在角落里的一位听众起身回房去了。那是今夜这个小旅店里唯一的女客,她只是听,没有发言。她似乎对人们的议论并不感到兴趣。人们注意到这位漂亮的公共汽车售票员的面色有点苍白,情绪相当低落,其中有一两位略知内情的人见她怏怏不乐,心中都很感兴趣,每当人们谈话中提到小马儿的时候,就有人把眼光瞟过去观察她的神色。
她回房去了。这里的议论不知怎么就转移到她的身上。不过,关于她,人们知道得并不多,议论也无非是这些小旅店里的男人们对一个女人的评头品足。倒是有一个知情者漏出一句话来:
“她和马书记怕是要吹了!”说这话的是那位开公共汽车的司机胡师傅,他很有根据地这样说。但是人家请他详谈,他却不肯。而人们对这一类恍惚迷离的风流韵事是极感兴趣的,一再强迫他介绍介绍,以饱耳福。
正在“高潮”就要到来的这个时刻,进来几个人:颜县长和赵技术员并排走在前面,刘明久紧跟着她们,后面还有两位公社干部。
看见颜县长光临,黄元进头一个站起身来。接着,人们也都纷纷起立让座。颜少春笑容满面地招呼大家坐下,向在场的人堆里扫了一眼,她没有坐,拉着赵技术员穿过过厅,向客房里走去了。
这里,刘明久谦恭地对黄元进,也是对在场的人们说:“各位辛苦了,久等了……对不住大家。刚才,我们开了党委会。党委决定让我来首先向各位表示一点意思……也就是歉意嘛!另外,是通知各位,明天起,按照合同的规定发货。还有,最重要的一条,是今后还望大家多多关照支持我们庙儿山的经济建设事业,我们的果品加工厂要越办越兴旺,以这个厂为骨干,还要因地制宜地兴办更多的工业副业。请大家支援我们……”
颜少春和赵玉华敲开郑湘帆的房门。她刚离开那个热闹的场合回屋,正准备脱衣上床。她冷淡地,不无惊异地望着这两位深夜来访者。颜少春解释说她俩是顺便来看看的,并没有什么专门的事情。这解释并未使郑湘帆的脸色显得亲切一点,她冷冷地站在床面前,似乎是不打算听人说话需要立即安息的样子。当颜少春说道:“有空请常到公社来玩,马新如今后还在这儿……你愿意常来看他么?”郑湘帆脸上流露出鄙夷的神气,掉过头去。似乎是,她从此以后再也不愿听到“马新如”这个名字。
颜少春退出房门,心里不觉有点惆怅。赵玉华和她一道退了出来,她没有想到这个漂亮年轻的姑娘,是这样的叫人吃惊。昨晚上不是亲眼看见郑湘帆勾着马新如脖子么……
刘明久和两个公社干部跟着颜少春她们离开那个烟雾弥漫的小旅店,来到了街上,步回公社去。他们默默地走着,似乎人人都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
此刻已是明月当空。空气里弥漫着淡远的幽香。这是成熟了的橘子的香味。
刘明久忍耐不住沉默,他说:“颜县长,都怪我们办事没经验,给县委添了麻烦。但我请求县委不要给马新如同志一个什么处分。如果要处分,那也少不了我刘明久一份……”
颜少春回答道:“也少不了我这个县长一份哦!老刘,别想那么多,时刻想着人民的利益,不要去考虑处分不处分。”说到这里,她把头转向赵玉华,问道:“你在想什么?”
赵玉华没有回答。她想到:今后,她要多为庙儿山的建设事业出力;她还想到:她对马新如的了解仍然是不够的。这个毁誉集于一身的人物,此刻又惹得她芳心摇动了……
一九八一年冬初稿
一九八三年秋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