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人又把先个说的话重新说了一遍。贺世龙和李春英听完,都像呆了似的,一时说不出话来。原来,那时结婚,乡下的彩礼还不是很高。不管是前几年流行的“三转一响(缝纫机、自行车、手表和收音机)”,还是现在才开始流行的“新三件(电视机、电冰箱、洗衣机)”,都只限于城里,或城郊那些经济条件好的地方。至于偏远的农村,男方付给女方的彩礼,给还是要给,但多是以物质为主,如稻谷、猪肉、鸡鸭等。乡下人有句俗话,叫作“养女不赔本,烧起锅儿等”,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千百年来,庄稼人娶儿媳妇,过的彩礼也多是谷米粮食这些东西!这些东西,庄稼人本来不缺,即使是女方狮子大开口,所有东西的价格再加上现金,少的几百元,多的也不过千把两千元钱,并不会给男方的家庭造成太大的负担。但现在贺世龙和李春英听了媒人的话,都被吓住了。过了半天,李春英才愤愤地说:“哼,他们硬是在卖女呀!即使是卖女,也要不到这样多钱嘛!”说完又对表嫂不满地说:“表嫂,你都没有在中间说点圆场的话呀?周围团转这么多娶亲的,哪有像这样要彩礼的!”
表嫂觉得委屈,说:“我怎么没有说他们?我说,‘俗话说,上得媒人脸,过得亲家门嘛,你们要这样高的彩礼,让我怎么去说?’但你们那亲家听了却说:‘这高啥子?我们虽然没吃过油,却听到过榨油响声的嘛!人家外面结婚的,大方的要给姑娘买金戒指、金项链、金耳环啥的!
我们李红,莫得穿金戴银的命,可买一个带金的,总还消受得起吧?再说,亲家拿了这钱,就不用再置办啥子了,该办啥子,我们晓得办,反正都是用在李红身上!’”
李春英听了,说:“这是把我们的屁股都拿给他们做脸了!”
表嫂说:“我也只是过来跟你们过一个话,成与不成,你们也可以去和李家当面说。反正生米都要煮成熟饭了,有啥子不好开得口的?”
贺世龙觉得表嫂这话说得有些道理,于是说:“要得,明天就让你表妹到李红家里去一趟,当面锣、对面鼓地说好!”
第二天,李春英便提了礼物亲自登亲家门去了。李红父母见亲家母上门,自是十分欢喜,忙去捉了鸡来杀,招待得很周到,但一说到彩礼却是寸步不让。李红的母亲说:“亲家母也不是外人,我就直话直说了。我是嫁第一个女儿,你们家里呢,也是娶第一个儿媳妇,总不能让人笑话吧?
再说,这彩礼钱从哪里来,最终也会到哪里去,都是用到女儿身上,我们也不贪一分一厘。”
李春英听了,说:“亲家呀,你说的道理,我们都明白。亲家和亲家母,你们都是为女儿好,只是我们家里头,你们也是晓得的,今年又烧砖,又修房子,手里有两个现钱,都花到房子上了。眼下,实在莫得那么多钱。要是手头有钱,哪个都想争个面子。所以,还求亲家、亲家母体谅一些!”
李红的父亲说:“亲家母呀,你说的这些我们也晓得。我们都是种庄稼的,哪个手里有几七几八,放到屋里搁起的?该挪借的,三亲六戚间,就挪借一点吧!”
李春英又皱起了眉头,说:“哎呀,亲家呀,要是借得到,我也不得来向你们叫苦了,丢人现眼的!现在是借都借不到!”
李红的母亲听后有些不太高兴了,说:“亲家母呀,你再莫这样说了,好像是我们逼你们似的。俗话说,生得起儿子,就娶得起媳妇。我们晓得你们今年修了房子,有困难,要么就不忙结婚,等你们啥时候日子好起来了,再结也不迟!”
李春英见亲家母把话说死了,便不再说啥子,回到家里把李红父母的话跟贺世龙说了。贺世龙又一连抽了几袋叶子烟,然后把贺兴成找过来,说:“明天你再去你岳父家里,跟他们说,钱能不能少些?只要能少,我把圈里的过年猪儿过给他们都行!”
贺兴成本不想去,可听了父亲的话,不去又不行,第二天就去了。但他刚把父亲的话说完,那李红的母亲,便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对他说:“我的傻儿,说你老实,你硬是老实!你也不想想,我们这样做到底是为了啥子?你未必会跟父母一辈子?结婚以后,你们必定得分家过日子。这一分家,和父母就是各家门,各家户了。这结婚是一辈子的事,你都不从父母身上挤点出来,以后还有啥子机会呢?你以为他们二天还会帮你几七几八哟?那才不会了。他们只会去顾幺儿幺女了!”接着又说:“你以为这钱是我们要的?老实跟你说,这钱到红儿出门那天,我会一分不少地给她,让你们过小日子时也少受些苦!你要觉得今后有那个能力能让我红儿跟着你不受苦、不受累,我现在就答应,不要你爹娘一分钱彩礼!”
贺兴成听完岳母一番话,立即明白了,原来岳父岳母是在为他们争取“转移支付”。想一想,岳母说的话句句在理,便虚心接受了岳母的批评教育,啥话也没有说就回去了。回到家里,闭口不提岳母那些话,只对贺世龙和李春英说:“不得行,他们不要你们的过年猪,钱是一个子儿也不答应少!”
李春英一听,真的生气了,说:“又不是皇帝说话,硬是死鱼的眼睛——定了呀?就是皇帝说话,还要变呢!他们要这样弯酸人,算了,这婚不忙结了!她女娃儿都不怕拖,你怕啥子?看他们拖到哪年哪月,我们都奉陪!”李春英晓得李红已经跟贺兴成睡过了。她的意思是说,你现在不答应结婚,等李红的肚子大了,看哪个来求哪个?
但她的话刚完,贺兴成不干了,一下子跳了起来,脸红筋胀地对母亲说:“你说的啥子话?我就要结,就要结,你们快去找彩礼钱!哪个娶媳妇不花彩礼钱?你们既然连彩礼钱都花不起,当初把我生下来做啥子?怎么不把我按在尿桶里闷死?你们不答应冬月二十结婚,我就去死!”说完这话,就跑去困了。当天晚上和第二天早上,也不起来吃饭,闹起了绝食抗议。
李春英见儿子两顿没吃饭,急了,问贺世龙怎么办。贺世龙想了半天,说:“生儿生女是冤孽,我们前辈子欠他的,现在要账来了,借吧,明天你就回娘屋跟你几个兄弟说说,看他们每家能不能借个几百块出来?
我到城里找一下贺世普,他是公家人,估计从他那儿借个一两千块钱莫得问题,回来我们自己再凑一点。如果还不够,再跟世海和凤山下个话,把这场祸事了了吧!”
第二天,夫妻俩就四处出去借钱,终于把五千元彩礼钱凑齐了,交给了李红父母。
说话间就到了冬月二十,因贺世龙是娶头一个儿媳妇,自然是要大办。半晌午时,贺兴成把李红迎娶回来了。可贺世龙和李春英一看,自己过了五千元彩礼,李红的父母却啥子也没给李红置办。一过门,还得自己给小两口置办过日子的东西,心里气鼓鼓的,却又不好发作。贺世龙不晓得,此时他们四处借的五千元彩礼钱,正在他们儿媳妇的箱子底下。李红父母确实说话算话,没用一分女儿的钱。并再三嘱咐女儿,一定要把这钱保管好,啥人也不能给!这便是为人父母的一番苦心。
贺世龙和李春英心里有气归有气,想着是儿子的喜事,又当着这么多宾客,还得做出一副喜气洋洋的笑脸四处应酬。中午开席不久,李春英娘家几个老表和表嫂,和贺家湾与贺世龙、李春英平辈的中年男女,趁贺世龙和李春英来给他们敬酒的机会,突然把他们按在两把事先准备好的竹椅上,要他们正襟危坐。一些人忙提了两只烘笼跑到灶屋里,去灶膛中夹了木炭放在烘笼里。贺世龙夫妇晓得,这些老表和平辈兄嫂,是要逗他们这对老新郎官和老新媳妇取乐了。这时正是冬天,烤烘笼火他们不怕,怕的是他们用烟锅灰往脸上打“摩登儿粉”。于是,两人站起来想跑,却早已被人团团围住。说时迟,那时快,早有几个老表、兄弟,把那椅子抬了起来,在空中直晃荡。吓得贺世龙和李春英急忙抓住了椅子两边,叫道:
“背时的些,快放我们下来!”但抬椅子的人不但没放他们下来,反而晃得更凶,一边晃,一边叫:“落不落轿?”贺世龙夫妇在上面一边惊叫一边回答:“落轿、落轿!”众人这才把椅子放了下来。
原来在那时代,因为男女不平等,以及当时土地制度安排的特点,在代际关系里,父母占据绝对优势。婆婆比较狠,对儿媳妇总是挑三拣四,这儿不生肌,那儿不告口,似乎只有自己儿子好,做任何事情都偏袒儿子,而将儿媳妇当作外人。那儿媳妇百般受气,只得忍受。这抬椅轿的风俗,和鲊寒(咸)公婆,腌寒(闲)婆婆一样,都是劝导做公婆的要善待儿媳妇。那“落轿”二字,取的是“落教”的谐音。意思是要做公婆的须心胸宽大,通情达理,要将儿媳妇当作女儿一样看待。此为旧时风俗的寓意,渗透着很多善良人的愿望。今日时代风气已变,父母手上已无了旧时的财产,即使稍有一点积蓄,为年轻人盖房和操办婚事,已被消耗殆尽。而有些年轻人因为经济上的独立,把父母榨得差不多的时候,便只顾小两口过日子,也不管父母生活,哪还有婆婆欺负儿媳妇的事?更有那没孝心的年轻人,嫌父母年老体衰,不能劳动拖累了自己,百般虐待老年人,恨不得老年人早死。故此,那“落轿”的风俗实该倒过来才是。此为闲话。
却说那椅子落地之后,贺世龙和李春英站起来又想跑,却又是被众人抓住。这时,早有人手里准备了锅灰和食盐跑过去,将手里的锅底灰和盐巴,直往贺世龙脸上和李春英头上抹。顿时,那贺世龙脸上就被抹得像是关公一般了。贺世龙伸手去脸上擦,众人就对着他吼:“这老家伙不落教,想当爬灰佬儿了(当地人将与儿媳妇有不正当男女关系的公公,称为爬灰佬儿)!”贺世龙一听,无论脸上再不舒服,也不敢动了。那边李春英,一边忍受着头上被众人抹着食盐之苦,一边还在回答着众人:“不(寒)咸!不(寒)咸!”众人只一味拿贺世龙两夫妇取乐,却一点也不晓得两人心里的苦楚。
——选自长篇小说《〈乡村志〉卷一:〈土地之痒〉》
四川文艺出版社2013年2月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