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方面,也为了保护演员的个人隐私。演员总是需要换装的,没个遮护,那怎么行?一切布置就绪,贺端阳专门叫了人去了一趟剧团,让他们来一个人看看行不行?剧团果然派了一个人来。这人五十多岁的样子,据说就是专门负责布置舞台的。他到台上使劲跳了跳,又抱着两边的柱子摇了摇。跳完摇完后,才对贺端阳说:“其他还行,只是这台子上一点东西都没有铺,演员在这硬木板板上翻筋斗,要是伤了筋、动了骨怎么办?”
贺端阳一听,便盯着那人问:“你说怎么办?”那人说:“上面得铺地毯!”贺端阳说:“地毯?铺地毯得花多少钱?”那人把舞台看了一眼,说:“不多,如果你们不买太好的,只买一般的,大约三千块钱就可以花下来了。”贺端阳一听叫了起来:“三千块钱还不多呀?我们请你们唱戏的钱,都是想方设法才凑起来的,哪还有买地毯的钱?”那人看着贺端阳不紧不慢地说:“反正演员不能在这硬木板板上翻筋斗,如果出了事哪个负责?”贺端阳有些泄气了,说:“没办法了,我们只好不演了。”那人一听,想了半天又道:“还有一个办法,我们将团里的地毯带来,不过你们要付租金,一天两百元,演完过后我们带走就是。”贺端阳一听这话,看了看贺劲松,见贺劲松有同意之意,便说:“那好,我们租你们的。但我们要租三天!”那人说:“三天六百元,演完后你们要安排人送来。”
贺端阳说:“送来不成问题,但租金你们要少点,我们是连租三天。”那人一听这话,就马上过来拍着贺端阳的肩膀说:“老弟,不能少了。跟老弟说句实在话吧,剧团改了制,完全靠市场生存。可现在有几个人看戏了?我们就指望着过年这几天,挣点稀饭钱呢!新年大节的,就算哥给老弟下话了,你全当可怜我们这些艺人,一百块钱一天就不要再讲价了,好不好?”贺端阳听了那人的话,心里有些不好受起来,便打肿脸充胖子地说:“好,只要你们认真演,一百把块钱算不得啥,就当我们村上给大家的红包了!”那人听见欣喜万分地说:“放心,我们一定演好!人再穷也不能砸了自己的牌子是不是?”可说完想了想又说:“兄弟,地毯租给你们,如果有损坏,你们可要赔偿哟!”贺端阳说:“我们又不偷你们一块,怎么能有损坏?”那人说:“我主要是指不要把烟头丢在上面,免得烧坏了。”贺端阳说:“这个容易,我不让人在台上吸烟就是了!”于是当下达成了协议。
剧团果然说话算话,在拉道具来的时候,把几大卷地毯也拉来了。可铺到台子上一看,却让贺端阳笑出了声。原来这地毯也不知是哪个猴年马月的玩意儿了!上面不但早被烟头烧得满天星一般,而且还有几个大洞,那显然是耗子在上面辛勤劳动后留下的成果。破且不说,而且还十分脏,散发着一股难闻的霉味,像是很多年也没洗过了。贺端阳一看便笑着对剧团的人说:“像是从垃圾场捡回来的了,还叫我们不要损坏!”又说:
“你们把上面的洞洞眼眼数清了,写在纸上,如果有新的烧坏的痕迹,我们就赔。”剧团里的人也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也笑着说:“我们话要那么说嘛!”
不管是贺世普还是贺端阳,都没想到村民们看戏的热情会这样高。初一这天天还没亮,就有大人一边起来“挑银水”,一边催促小把戏们起床,把凳子端到戏台下面占位子。有人占了位子,却又害怕一转身别人把他的板凳又挪开了,于是干脆迎着早晨的寒风,坐在板凳上不走了。待到家里汤圆煮好时,要么给端来,要么叫家里人吃了又来换。贺端阳一大早便来到了黄葛树下。还在昨天下午,贺端阳便从村小学端来几把原来学生坐的带靠背的凳子,也用铁丝把带靠背的凳脚都紧紧绑扎在一起。但他还是担心被人给端走了,又在地上砸了几个很深的木楔子,然后又把带靠背的凳脚固定在木楔子上。这几把带靠背的凳子是贺端阳专门为贺世普、立德、东川等三个出钱请戏班子的退休回乡老人和自己与劲松几个人准备的。大成没有出钱,所以贺端阳事先并没有给他准备带靠背的凳子,但后来一想又有些不好,于是也为他准备了一把,他愿意来坐就来坐,不愿意来坐就算了。可贺端阳再来,便看见带靠背的凳子前面早又摆了两排板凳,而且又全是那种在八仙桌上吃饭用的高板凳。贺端阳一见,便挥手赶道:“搬开,搬开,哪个叫你们搭在这前面的,啊?”
可那些好不容易才占到前面位置的小把戏们,却似乎并不惧怕贺端阳,反而看着贺端阳振振有词地说:“讨口子占岩洞——先来后到,这是我们占到的,凭啥赶我们走?”贺端阳怒了:“你们也不看看,这排凳子是给哪个搭的?是给贺校长……你们该叫爷爷搭的!莫得他们出钱,你们看屁的个戏呀?赶快搬到后面去,要不然今天就不演了!”那些占位子的孩子们一听,这才“哗”的一声,端了板凳往后面跑去,又相互争夺起地盘来。
贺端阳向村民预告的是上午十点钟戏正式开演,可九点钟不到,操场上已是黑压压的一片人群。有人一来,见没有什么好位子了,便往黄葛树上爬。这时贺世普和贾佳兰也来了,贺端阳急忙迎了过去,说:“老叔,兰婶,凳子已经给你们搭好了,你们到前面坐。”贺世普朝场上的观众看了一眼,便对贺端阳说:“不是说农村很多人都出去打工,没多少人在家里了吗,怎么一下子冒出这么多人?”贺端阳一听这话,便说:“老叔,我们先前把人估计少了!没想到和村里沾亲带故的人都来了!这还不说,不沾亲的人也来了,这十里八村的人都集中在一起,那还不把这场子挤爆?”贺世普见路上还有牵起线线的人在来,便说:“那要想法把秩序维持好呢!”说着,贺世普一下回忆起了大集体时代看文艺演出或看电影时,那些不安分的小伙子们做的那些小动作,于是又补充说:“特别是要防备那些年轻娃儿故意捣乱!”说完,一眼看见了爬到黄葛树上的人,脸便一下沉了下来,说:“怎么爬到那上面去了,啊,滚下来了怎么办?”
贺端阳一听,便说:“老叔说得极是,我去把他们喊下来!”说着就跑了过去。
可是贺端阳去喊了半天,那些人就是不下来。贺世普一见,便亲自走过去对那些人说:“怎么不听招呼呢,啊?那上面是你们看戏的地方吗,啊?要是脚蹲麻了滚下来,摔出个好歹怎么办?”那些人听了还笑嘻嘻对贺世普说:“不会的,老叔,我们哑巴吃汤圆——心中有数!”还有人说:“老叔,在这上头看得最清楚!”贺世普一见他们不正经的样子,便火了,说:“你们哪个不下来,今天唱戏的钱便由他出!”这些人一听,便纷纷从树上爬了下来。
可一波刚平,一波又起,有人竟爬到对面学校教室的人字形屋脊上。
这屋脊更不安全。“普九”时为了赶进度和节约材料,这屋顶所用的木料大多是当地速生的桉树,木质疏松,容易断。更重要的是,自从“普九”
验收过后,屋顶就一直没有维修过,许多木头说不定早已朽了,要是更多的人爬上去,屋顶塌下来,是要造成伤亡事故的。贺世普立即让人去开了广播,让贺端阳去喊话。可贺端阳去喊了半天,不但没人从屋顶下来,还有人在继续往上爬。贺世普不得不亲自去喊。他说:“你们下不下来?不下来就通知剧团,今天不演了!”
这时,演员们在贺劲松家里吃过饭,已经在台上幕布后面化妆了。站在操场的人一听贺世普这话,生怕不演了,便同仇敌忾地冲房顶的人叫了起来:“下来!不下来是狗娘养的!”“你们体面些,要爬到房子顶顶上看?”有的甚至骂了起来:“在房屋顶顶上看你妈的×!”房顶上的人终于承受不住舆论的压力,下来了。这儿贺世普又让贺端阳安排了几个人,分别在黄葛树和学校院墙两边值勤。贺端阳听后,马上安排了贺中华、贺长安、贺良通几个人在几个地方分别把守。贺世普安排完了以后,才对贺端阳说:“让剧团早点开演吧,不必等到十点钟了!”说完又感慨了一句:“看来这农村文化生活,真该好好抓一抓了!”贺端阳听了这话也说:“就是呀,老叔!像这样二三十年才唱回戏,就是看稀奇,人们也不愿意放过嘛!”说完,见贺立德、贺东川也来了,便把他们都安排坐下,自己才到台上催促演员开场去了。
不一时,锣鼓就响了起来,接着云板也敲了起来,唢呐也吹了起来。
舞台上的锣鼓一响起来后,下面便安静了下来。一阵悠悠扬扬的吹奏和紧锣密鼓地敲打过后,大幕便徐徐拉开,戏就开场了。
这天,剧团上演的是一出叫《变脸》的川戏。剧里说的是一个叫水上漂的艺人,他演了半辈子的戏,膝下却是无儿无女,孤身一人。后来他从人贩子手中买下一个叫狗娃的孩子。这狗娃也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无依无靠,一见水上漂,就仿佛见到久别重逢的亲人,一声声“爷爷”的呼喊,亲昵稚嫩,摇人心旌,动人肺腑的老少两人相依为命的故事。贺世普过去从报纸上,看见过对这个戏的介绍,说是省川剧院一个啥才子写的,参加过北京啥演出,还得过奖。贺世普今天一看,果然名不虚传,才看到狗娃喊“爷爷”,心就沉沉的有些酸楚起来。回头一看,贾佳兰的眼圈已经红了起来。贺世普忙去拉了贾佳兰的手,低声在她耳边说:“这是唱戏呢,你干啥?”贾佳兰却是不说话,只紧紧抿着嘴唇,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台上。台上,水上漂正紧紧地搂抱着狗娃,用脸颊上的胡须,轻轻地抚弄着狗娃的小脸蛋,脸上挂着十分幸福和陶醉的微笑。贺世普又回头看了一眼贾佳兰,发现贾佳兰脸上的神情也放松了。可是剧情不久发生逆转,水上漂被毒蛇咬伤了,需要用童子尿来解毒,叫狗娃去给他屙尿,狗娃屙不出,水上漂仍要他屙,这才发现一个天大的秘密——原来狗娃是一个女孩子,她是女扮男装的,压根不是一个小子。这时,爷孙俩心里都同时出现巨大的感情风暴。水上漂不能留下狗娃,他要撵狗娃走,却又不忍心再转卖狗娃,狗娃则死也不愿离开“爷爷”。这时演员在舞台上表演了一系列解缆、撑篙、挥桨、划船的戏剧动作,以表现水上漂灵与肉的痛苦。最后水上漂毅然地割舍了狗娃,只身远走;狗娃则生死相随,投河紧追。可狗娃是一个女孩子,她并不会凫水,河水很快就吞噬了她的小身子。演到这里时,场上静得连掉一根针也听得见,每个观众的心都绷紧了。在这种静谧中,从人群中传来的压抑的抽泣声却十分清晰。贺世普觉得眼角两边,有什么东西冰凉冰凉的,伸出手指一摸,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脸颊上已挂了两行泪水。掏出餐巾纸正打算擦拭时,贾佳兰却把手伸过来,带着哭腔说:“给我两张,我忘了带纸。”贺世普忙把纸递过去,看贾佳兰脸上,已是泪痕满面。正在贺世普擦拭泪水时,舞台上的狗娃在生与死交织的瞬间,水上漂又毅然凫水救起狗娃。狗娃紧紧地抱住水上漂双脚,爬上岸来。半晌,水上漂才迸出一句无奈的感叹:“死丫头,蚂蟥缠住鹭鸶脚,想甩脱又甩不脱啊!”只好让狗娃留下了。此时,台下不知是什么人,突然站起来喊了一声:“好!”接着更多的人跟着叫喊起来,一些本没有想叫喊的人像是受了感染,也纷纷鼓起掌来。场上的秩序有些乱了。
过了一会,情绪激动的观众又才慢慢安静下来,戏也接着往下演。水上漂遭坏人陷害,被抓进监狱。狗娃去探监,爷孙重逢,她不计前嫌,要与爷爷生死与共。她拼尽全身力气,誓要扯断紧铐爷爷双手的铁链。她对监狱里的人喊道:“杀狗娃不要杀爷爷!”戏演到这时,进入了高潮,连贺世普也禁不住被狗娃从内心喊出的这句天籁之音感动了,泪水顿时不能自制地涌了出来。在教了一辈子书的贺世普眼里,狗娃这句话,分明是一颗无忌、无瑕、无价的童心,是人类一份至高无上的宝贵情感呀!他虽然老了,可又怎能不为这份童心和情感落泪。而且这次他没有去擦拭脸上的泪水,也没去管身边抽泣的贾佳兰,泪眼蒙眬地、呆呆地盯着舞台。这时,舞台上的水上漂方才大彻大悟,正袒露着自己的心里话:“听凭你这般心肠热,格老子死了也值得。休看娃娃是女子,比多少七尺男儿有人格。”听到这里,贺世普马上站起身,带头鼓起掌来。场上观众见贺世普带头鼓掌,也站了起来冲台上鼓掌。一时掌声一阵高过一阵,犹如潮水涌动一般。贺家湾有很多年都没这样热闹过了。
演出结束后,场上的很多观众还不走,他们冲台上喊:“接着演!接着演!”演员只好出来,恭恭敬敬地站在台子中间,朝观众鞠躬,表示感谢。可观众还是不依,演员越鞠躬,下面的喊声越高。贺世普看到这种场面,到处找贺端阳,可贺端阳却没见了。情急之中,他只好跳到台上,站在麦克风面前对大家说:“乡亲们,大家静一静,静一静!”
看见贺世普,台下的观众终于慢慢安静下来,却是说:“老叔,叫他们再加演一场!”贺世普说:“要加演也得吃饭是不是?演员从一大早就开始化装,累了大半天,人是铁,饭是钢,他们也要吃饭!不吃饭怎么演戏,大家说是不是这样?”接着又说:“大家想看戏,明天、后天还有更精彩的节目,所以大家不要慌,有你们看的!现在你们回去做午饭吃吧,啊!”
听了这话,人群才不叫喊了,人们开始散去。
……——选自长篇小说《〈乡村志〉卷三:〈人心不古〉》
四川文艺出版社待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