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的自我批评完毕,轿内新娘便嘱咐道:“舅母,你要给我做主,反正不能再让人抢了前头!”声音似哀似怨,亦嗔亦喜。又由于隔了轿帘,便又有几分悠长宛转。余音还未消失,老妇人便响亮地答道,和那缠绵的哀怨形成鲜明对照:“哎!我的儿放心!”恐语言表达不力,又挺起胸,一副不辱使命的、赴汤蹈火的英雄气概。
满香之举,虽令这乘轿车的新人困惑不解,却并非偶然。原来,她今日发亲,已是走了别人后面。满香的这堂婚事,全是舅母操持,而满香也是乐意把命运系在这六旬老妇人身上。其原因并不因为是乡间女子还无主宰自己婚事的权力,倒是和祖上流传下来的习惯相关。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绝对是要听的。何况这“媒妁”,既是伯母,又是舅妈,岂有不尽心竭诚的道理?自然,老妇人是格外的费心,会亲家,换庚帖……一套繁文缛节不用叙说,就是今天这黄道吉日,也是她请了三个先生共同择定。
原以为大吉大利是斧头也砍不掉的,却不料智者千虑,也有一失——那满香有个表妹叫桂花,不知怎么打听出了满香的吉日,是三个先生斟酌的,便也认定这是个非常好的日子——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嘛!就把原定下月初七的婚期提前到今天。据那古老的传统,桂花和满香是同一个曾祖父下来的,又是隔壁邻居,谁先出门、谁后出门便大有讲究。两家由此掀起一场轩然大波,两个从小相好的表姐妹竟为此反目成仇。
先是满香对桂花侵占自己幸福的行为十分地不满,但看在表姐妹的友谊上,她还是克制住自己,过去和桂花叙旧,然后动之以情:“我们从小耍得好,你就舍不得打个让手?!”桂花的警惕性蛮高,毫不为满香糖衣裹着的炮弹所腐蚀,一边忙着手中的嫁妆一边说:“别的什么我都让你,我巳时发亲,今天说到明天,也不得改动!”满香生起气来:“你原来不是这个日子嘛!多一个月,就等不得了?”语言中已含有挖苦之意。桂花便立即以牙还牙:“你等得,为啥不等十年八年?!”“你不要脸!”图穷匕首见,满香吐出了极脏的字眼!“你不讲道理!”桂花不示弱,也就破口大骂。
两个表姐妹在后屋以满嘴污言秽语为利器,短兵相接。两家老人则在堂前论理。满香的父母嘴笨,不是外交角色,舅母便见义勇为,挑此重任。
“满香的日子先定,正该满香先出门!”满香的舅母说。
“这‘期会’日子又不是你包了的!”桂花的父亲一点不让。
“事情总要依个大小,你家桂花是妹妹,正该走后头!”满香的舅母据理力争,伴以愣眉瞪眼半耍横。
“一屋两头住,各管各!”桂花的父亲笃志不移。
好一番舌战,那些陈酸苦涩的风俗、传统、规矩、讲究都从旮旯里、灰尘中翻出来,仅仅是为了维护满香或桂花未来的幸福,而这幸福的钥匙也仅仅是在那个自认的黄道吉日谁先发亲。吵了一天,毫无结果。旁观的、劝架的、火上添油的、趁机起哄的围了一大堆人,谁也不怀疑这发亲的先后时辰一定与未来的幸福有关。因此,人散之后,满香足足哭了两个晚上。泪水却滋润出一个巧计,急忙把舅母和三个“诸葛”先生半夜找来细细研究,把满香发亲时间改在辰时——比桂花提前一个时辰。天没亮送走三个先生,自以为神不知鬼不晓,却没想到桂花的心眼更灵!当三个“卧龙”先生像贼样出现在满香屋里时,早被桂花的“扫描器”扫见了。
故而今日天才见亮,满香这面迎亲的队伍还不见人影,隔壁就“砰砰嘣嘣”爆响了发亲炮——原来桂花家暗中将发亲时辰改在了卯时。这一来,便意味着从今天起,满香会事事不如桂花!桂花如大富大贵,满香则会穷愁潦倒;桂花若儿孙满堂,满香则会断代绝根……那时,满香正由着两个嫂嫂梳妆打扮,大红的“露水衣”才穿上一只袖子,便不顾一切冲出来,对桂花的轿子大叫:“不得好!不得好!”骂之不足,顺手拿起吹鼓手的铜锣,原想敲一阵“发丧开路”的死人锣,为桂花送行,乞求祖宗赐灾降祸于桂花,然而她不懂铜鼓点子,又在气头上,“嘡嘡嘡”几下,声音却格外的高亢喜庆,自知帮了倒忙,才丢了锣,兀地跑进屋伏在床上一阵痛哭。好在舅母见多识广,思想也就格外的“开通”,随即发了一通议论安慰满香:“莫眼红!她虽说占了先,却是搞阴谋诡计来的,祖宗也不得把洪福赏给她一个!再说,天还没有大亮(其实已是霞光万丈),算不得正大光明!就像旧社会发财人讨小,凡是小老婆都没有好下场!”通过舅母一番解释,满香才止住哭声,众人也一片欢天喜地,真好像满香头上又是福星高照了!然而,解释归解释,事实已是别人占了先,自己的一份幸福业已被人抢走,讲究实际的满香姑娘,难免耿耿于怀。所以早饭只吃了一小点,上轿时又触景伤情地流了一回泪,即便是在轿中,满香也始终觉得周围笼罩着一团化不开的阴郁之气。今两堂“期会”不期而遇,并将同行,更非同小可!于是满香便发出了“我要走前头”的呼喊。于是舅母及一应众人明白过来,也便有了当仁不让,誓为满香夺取幸福的坚强决心!
这其中缘由,城里新人自然搞不清楚,还以为自己没有礼貌,或者钱少了呢!那新娘就妩媚地笑着,婷婷娉娉走到花轿前,唱歌似的对轿内新娘说道:“小……妹妹,还是让我们先过,好吗?我们是集体婚礼,大家还在等我们呢!”
花轿内先沉默了一会,满香隔着轿帘,看着这位城里新娘极为摩登的衣着和那白白淡淡的胭脂,描得黑黑的细长眉毛,绿莹莹亮晶晶的耳坠和项链,真如仙女般的妩媚;而那西装革履的新郎,也远非自家新郎的那种憨样,不由得百感交集。半晌,才吐出一句冰块般的回答:“你才怪!你想赶前头,我就不想赶前头?”
城里新娘仍然笑着柔声答道:“小妹妹,我们是车子,走得快!”
“小妹妹”却说:“我就是不让!”
城里新郎见新娘的脸色,在“晴转阴”地变化,急忙过去挽了她的手,低声道:“不要……跟她说!”扯过新娘,又添上几张钞票,赔着笑脸,走到乡下新郎面前,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说道:“同志,我们没带多的钱,请你做做工作,怎么样?”
那乡下新郎起初想走,无奈城里新郎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只得红着脸,愣愣地看了对方一会,石破天惊般叫道:“不让!不让!”说着,挣脱城里新郎的手,溜了。
“你,你们,本来就该让路嘛!”城里新郎惊疑之间竟有点口吃了。
“我们就是不让!”先前“期会”队伍的人一齐嚷道。
城里新郎憋红了脸,生起气来:“你们这成什么话?你……你们评评,哪有这号的道理?”他把脸转向围观的人群。
然而,这密匝匝的人群,却像与他前世有仇、今生有冤,面孔极其冷漠。他还不知道,他们这种结婚方式,已是大大悖于周围人的逻辑。且他们那奇特、华丽的打扮,又早引起了老太们的反感和戒备。唯恐会从他们身上,释放出一股“妖气”,迷惑住自己的儿女,由此败坏乡下良好的世风。更有些富于联想的业余评论员,则又以他们坐在车里的亲昵举动,发表颇有独创性的讲演说:“还没有正式结婚,就那个样儿!说不定早就……”自然,也有那等少男少女,对披花戴彩的轿车和一对天仙般的新人,不胜羡慕。可这些人自知之明的理智极强,羡慕之余,便想到自己无论如何也难跻身那种人的行列,由此而妒忌,由妒忌就慢慢做起了吃不上葡萄的狐狸。还有几位平常进城做生意的汉子,因强行爬车受过司机的惩罚,便时时希望汽车摔岩,又由此恨及车内的乘客……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更何况好多人刚才都受过那乡下送亲客一根过保质期烟之恩!所以此时,对城里的“期会”,不仅冷面孔相待,更有几个素爱以闹事取乐的“勇士”,倒帮乡下的“期会”队伍展起劲来:“莫让!莫让!就是莫让!”
那乡下队伍见舆论也在自己一边,更来了精神。媒婆老妇人用富有抑扬顿挫的声音发出一声号令:“起轿——”
众人又一齐吆喝:“要得!摸倒起——”
于是,一队人各就各位,按了先前的行列,在公路上慢悠慢悠地蠕动起来。所不同的是,先前向阳坡上走的纵队,如今列的是横阵——这自然是为了阻止轿车抢前。
起先那轿车里的人,还以为这乡下的迎亲队伍不过同一小段路,无可奈何之余,也不多争执,任轿车像小脚女人般,跟在他们后面慢慢爬行。
走了一截,好不容易向一个看热闹的人打听到,这前面迎亲队伍不让路的朦胧内幕,又知道要同走的路还远得很。司机和陪客耐不住了,跳下车来,抢到队伍的前头,大声喝道:“停住!”
“啷格?!”立时就有十几道目光冷冷地对着他们。
“哎!各位老乡,何必呢?凡事总得依理服人!这两位同志,带头婚事新办,我们都该向他们学习!时间不等人,大家就让让吧!”人事科长尽量和颜悦色,晓之以理。
“时间不等人,为啥不早来?”这边有人反问。
司机的脾气暴躁,一听,便吼起来:“你们违反交通规则!”
这边的小伙子立即反驳说:“你那车子拉的是首长,还是军货?还不是和我们一样,不过是洋轿子嘛!我们这轿子,先前说不定也是从外国进的洋盘货呢……”他们人多气盛,小伙子在那里辩理,后头婆婆客就叫了起来:“走哟!走哟!你嫌我们走得慢,沿轿子打转嘛!”有人还出言不逊:“赶回去吃你妈的回门酒,正合适!”
司机没受过这号侮辱,一红脸,便挽衣扎袖冲过来要找那说怪话的人。
这边不怯阵,喊道:“啷格?你敢打?要打就打!”一个婆婆客——新娘的二嫂,还立即脱了布鞋,提在手中,准备战斗。
两方箭在弦上,城里的新郎新娘马上赶了过来,横在中间。新郎一手抓司机,一边又劝解这边的人:“何必呢!大家都是办喜事,难道愿意把喜事办成悲事?大家都讲点精神文明,好不好?大家都要讲理嘛。”
这边的人又齐声喊:“不讲理就不讲理!反正我们走了前头!
走——”几十个人一齐喊,那喊声犹如经过操练,洪亮、整齐。唢呐、锣鼓也助阵似的一阵齐鸣。一队人就又昂首挺胸,脸上释放着说不出的得意光彩,慢慢向前移动了。
不用说,那花轿中的新娘,已沉浸在无比的幸福中。她偷偷从轿帘的缝隙向外瞥去,先见一团紫色的金辉簇拥在跟前,次后终于看见了城里新娘一张晦气的脸,便不由得愉快地笑了。
城里新娘确是满肚子不高兴!她虽然不明白前面一队人为何如此,却觉得受了羞辱。回到车里,便向新郎埋怨开了。怨他在城里东耽搁西拖延,九点多钟才出门,弄得来碰上这群不讲理的乡巴佬;又怨他不该停车下去看热闹,研究什么民间风俗。现在一步一步地在路上爬行,丢人现眼不说,错过了集体婚礼时间别人还笑话……这种怨恨情绪原是可以传染人的,新娘还没唠叨完,司机便思想开了小差,想到自己今天吃了大亏!似这样慢慢爬行,多烧好多汽油,并且耽搁时间,一时便叫了起来:
“今天真他妈……”刚想说“倒霉”二字,忽又意识到自己的车里坐了一对新人,便又憋住,又终于按捺不住,大叫:“气人!”一边就将喇叭乱按,想去扰乱前面的鼓乐声。好在随车来的陪客——人事科长,见自己这一方士气低落,此时便灵活机动地做起思想工作来,先安慰了新娘一通:
“好了好了!别生气。忍得一时之气,免受百日之灾!也不能责怪小王!
碰上这些迷信的农民,也是一件开眼界的事,对不对,都不要埋怨谁!这阵才十一点多钟,集体婚礼是下午两点,来得及,来得及。”又对司机说:“小伙子,把音乐开起,让我们的新郎新娘听听音乐,愉快点!”那新娘平素就很听这女干部的话(所以才请了她做陪客),听了她的劝解,也便平下气来。而司机也认了命,话平气顺,便又欢喜起来,摁下播放机按键。霎时,一阵激越、高昂、雄壮的现代爵士音乐,从车内飞劈出去,马上就压倒了那古老的唢呐和锣鼓曲子,虽不和谐,却也增添不少喜庆气氛。前面的吹手、鼓手一阵兴奋,又一齐铆起劲,于是那“呜呐呜呐、哐才哐才”的胡乱响声,也渐渐高起来……——选自中、短篇小说集《贺享雍小说选》
四川文艺出版社2001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