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俗志》云:人气将绝,家人盛之以椅,扶置堂上,撤其卧帐,谓之“推帐子”。既没,便要烧三斤六两纸钱,称为“烧倒头纸”;再放一挂鞭炮,称为“放落气炮”;同时摔碎死者用的药罐,称为“摔药罐罐”。然后迎尸于堂,所谓寿终正寝也。再用新白布抹其背心、胸膛,曰“抹汗”。紧接着给死者穿衣,称为“老衣”。老衣以绫绸,不以缎,所谓缎,为“缎子、断子”音相近也……半夜里,三声“落气炮”在老房子的上空炸响了。雷清蓉被清脆的鞭炮声惊醒后,便知道罗文望已经咽气了。她急忙穿衣起床,趿上鞋,又往罗梦科的院子跑去。她本来已经在心里发誓不登罗梦科的门了,可是昨天晚上和绍通一番谈话后,她又改变了主意,觉得这一家还是可怜的。她想,这次罗梦科无论如何不会再对她关上大门了。
来到罗梦科的院子里,罗梦科的大门果然洞开。罗文望坐在堂屋左边的一把老式木椅子上,已经没气了。雷清蓉知道是在罗文望没断气前,就被移到椅子上的,这样才够得上是寿终正寝。现在,罗家老少正跪在他面前烧“倒头纸”,绍通的母亲和大嫂一边烧,一边哭声哀哀。
屋子里烟雾弥漫,纸灰乱飞,雷清蓉一进去就打了一个喷嚏。罗梦科听见喷嚏声抬起了头,一看见是雷清蓉,张了张嘴没说出来。旁边绍通的娘狠狠拉了丈夫一下,停止了烧纸,眼泪汪汪地对雷清蓉说:“他婶,你来了,多谢你了!”
雷清蓉听见绍通娘的话,就知道绍通把昨晚她送的一千元钱交给他娘了,绍通娘心里正感激着。于是就走过去对她说:“嫂子,你要节哀!他走了,你也算是熬出头了!他瘫在床上这么多年,都是你给他端屎端尿,从没听见你说一句怨恨的话,你也够得上是一个孝顺的媳妇了!”
听了雷清蓉这番话,绍通娘反而哭得更伤心了,一边哭一边诉:“天啦,你听到了吗?终于有人给我说公道话了!我的爹呀……”似乎要一下子把心里的苦水倒完一样。
烧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纸,才把一捆纸烧完,因为纸要烧足三斤六两,和阳间的一年三百六十天相吻合,一天一钱纸。烧完纸,大家站起来,拍着跪麻的膝盖,望着一地纸灰,却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了。雷清蓉就问绍通娘:“嫂子,老头子的药罐摔没有?”
绍通娘这才记起,说:“还没呢,你不说我还忘记了!”说着,急忙去灶屋里取出平时给罗文望熬药的瓦罐,叫绍通拿到院子里摔了。
绍通问:“妈,为什么要摔了?”
雷清蓉说:“这是风俗,让你爷爷把病带走,今后家里的人就会少生病!”
绍通没再问什么,就走到院子里,将瓦罐摔在了院子里的石板上。
摔完药罐,一家人又不知道该做什么了。两个女人只管抹眼泪“嘤嘤”地哭泣,绍才本来就木讷和迟钝,需要别人指挥。绍通年轻,是什么规矩也不懂。罗梦科倒是知道一些,又是家庭的主心骨,可现在却也变得有些像个木头人似的。雷清蓉见了,对罗梦科说:“梦科大哥,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请点水回来,先把老爷子的汗抹了,然后把老衣穿好,停在停尸板上。如果等到天亮,他的手脚硬了,还怎么穿衣服?”
一句话提醒了他们,绍通娘哭着说:“是呀,是呀,他婶说得对,可深更半夜,找谁来给他抹汗?”
雷清蓉说:“梦科大哥先去把水请来吧!我在这里给老爷子把汗抹了!”
绍通娘一下叫了起来,说:“你?”
雷清蓉说:“我是晚辈,为什么不可以?”
绍通听到这里,就问雷清蓉:“婶,请什么水?我去!”
雷清蓉说:“你去不行,得你爸去,你爸才是孝子,这是规矩!”
绍通娘听了,就对罗梦科说:“他爹,你还不快去,硬是要等老爷子的手脚硬了,你才给他穿衣呀?”
罗梦科站了一会,终于拿起一只瓦盆,一边敲一边往井边走去了。
绍通问他娘:“妈,爸敲盆子做什么?”
绍通娘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要敲,年龄多大就要敲多少下!”
雷清蓉说:“本来是要敲锣的,可现在没有锣,敲盆子甚至敲瓦片也行!”
正说着,罗梦科从井里取了小半盆清水回来。雷清蓉让绍通娘找了一块没用过的白布出来,放在盆里打湿了,然后拧干,先在罗文望的脸上,像洗脸似的抹了一遍。接着解开了死者的衣服,在他的背心和胸膛同样擦了一遍。罗文望的身体已经干枯,雷清蓉擦洗时,有一种触摸干树根一样的感觉。擦洗完毕,雷清蓉叫绍通将盆里的水端到院子里倒了,抹身子的白布拧干后也想法烧了,然后又把盛水的瓦盆摔碎。绍通现在不问为什么了,雷清蓉叫怎么做,他就怎么做。
这儿绍通娘捧来了为老爷子准备好的老衣,衣服一共有七件,裤子有五条,都是青色的。雷清蓉接过没有口袋的衣服,一边叫绍通娘和绍才的女人过来帮忙,一边给罗文望脱起衣服来。脱完后,和绍通娘、绍才女人一起,一件一件地给他穿起衣服来。绍通娘一边穿,一边说:“幸好我前几年就给他准备好了,要是没准备,现在水来了才现铲沟,就好看了!”
雷清蓉说:“所以我刚才说你是个孝顺媳妇嘛!”
穿好了衣服,穿裤子时却作难了。因为是死人,他不知道站起来,更不会屈腿。雷清蓉看见绍才和绍通站在一边,便把他们叫过来抱起罗文望,给他把也一样没有口袋的裤子穿上。
在给罗文望穿老衣的时候,罗梦科去取下了一扇耳门的门板,用两根条凳搁在了堂屋中央。这儿衣服穿好以后,几个人一齐用力,将罗文望的尸体抬了上去,放平了,绍通娘拿了一张黄纸,盖在了公公的脸上,这纸就叫“盖脸纸”。雷清蓉继续给罗文望穿鞋。鞋叫“钉钉儿鞋”,白底黑面,底上有七个用线纳成的小圆钉。雷清蓉一边穿,一边对绍通娘问:
“嫂子,你什么时候把鞋子也做好了?”
绍通娘说:“知道他反正要死,就早些做了准备。”
雷清蓉说:“嫂子你真是有心人!”说完又给绍通和绍才说,“你们两个有这样的妈,真是福分!”一边说着,一边拿眼去觑罗梦科,因为这话她压根就是说给罗梦科听的。
绍通没正面回答雷清蓉的话,却好奇地问:“婶,为什么不直接装进棺材里,要停在门板上呢?”
雷清蓉说:“刚走了的人还不能直接装进棺材里!一是棺材还需要布置,二是要等尸体彻底硬了以后,才能往棺材里装!”说着,已经给罗文望穿戴完毕,雷清蓉直起了腰,长长地嘘了一口气说:“我已经给他穿戴好了,剩下的事就由你们来做了!”
绍通问:“婶,还有什么事?”
雷清蓉说:“把刚才他断气时坐的椅子端开,将停尸板移到堂屋左边去,男左女右,这是规矩!另外把清油灯点上,你们也就可以眯一会眼了。人死饭门开,你们要买什么,明天我让绍国的车子跑一趟!该通知三亲六戚的,明天天亮了,你们就到村办公室来打电话。电话打不通的,绍通年轻一些,就跑一趟。我也回去眯一会,天亮了我就过来。”说着,就把村办公室大门的钥匙掏出来,给了绍通,说:“要是我睡着了,你们自己就开门打电话去!”
绍通娘听了这话,急忙过来拉住雷清蓉的手,说:“他婶,今晚上多亏了你,谢谢你!来,我送你走!”说着,把雷清蓉送到院子里,这才低声说:“他婶,你给我们送那么重的礼做什么?我们今后怎么还得起……”
雷清蓉急忙说:“嫂子,你快别说那些!你只要不让梦科大哥知道就行了!”
绍通娘说:“那个倔脑壳,他今后要再和你过不去,看我怎样收拾他!”
雷清蓉说:“嫂子,你不要去说他,其实我知道梦科大哥的为人,汉大心直,他只是一时没有明白过来!好了,嫂子,回去歇一会吧,累人的日子还在后头呢!”说完,雷清蓉告辞了绍通娘,回到了家里。
鲜老太太已经起床了,看见雷清蓉,老太太就问:“清蓉,怎么样了?”
雷清蓉说:“妈,已经给他穿上老衣,就等明天正式办丧事了!”说完又问老太太:“妈,你怎么这么早就起床了?”
老太太说:“三声’落气炮‘一响,哪还睡得着?唉,我在想呀,这人活着的时候,又争又斗,可眼睛一闭,还有什么?罗文望一辈子,都是在斗呀恨呀中度过的,硬没给自己找一点轻松和快乐的日子,何苦呢?”
雷清蓉觉得眼睛发涩,眼皮直往下坠,就含混地答应了一声:“是,妈!”然后就去睡了。
第二天早晨,雷清蓉一觉醒来,想起了昨天晚上对罗梦科承诺的事,立即赶到罗绍国家里。绍国一听是去给罗梦科家拉东西,就连连摇手说:
“对不起,婶,我今天没时间,已经答应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