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王妈端了一碗清水、手拿一枚绣花针,来到了亭子里。宁氏立即过去接了水碗,把它放在回廊上夕阳照耀着的地方,满碗的清水就被彩霞映得通红。然后,宁氏退后几步,王妈递上了绣花针。宁氏接过绣花针,举起来,屏息静气地看着碗。这儿兰洪恩、老夫人、王妈弯下腰,三颗脑袋凑到一起,也期待地望着碗中水面。片刻,宁氏忽然将手中的绣花针投了过来。
绣花针正好落到碗里。
宁氏急忙跑了过来,也紧张地盯着碗中。只见碗中一轮夕阳轻轻摇晃,徐徐散开,犹如一朵莲花开放,抖动不止。晃动的水纹先是粗如大枝,继则细如丝线,最后慢慢停止,一枚绣花针横卧碗底,挑起一轮夕阳。四人静了一会,王妈首先叫了起来:“太太好福气!”
老夫人也说:“我儿智巧,老天有知!”
宁氏听了,满脸喜色。回头望了望兰洪恩,兰洪恩也正对着她亲切地笑。宁氏这才心满意足地牵着老夫人的手走了。
到了娘娘庙,只见庙前的台阶上和空坪里,早已聚了从四面八方赶来祈子、抱泥娃娃的妇人。这些妇人中,有乘着大轿、身穿绫罗的大户人家的媳妇;也有赤着足、满脸菜色的贫寒小户的女人;还有一些即将出嫁到婆家、怀着美好希冀而来的大姑娘。万寿寺的长老不但借出了大钟巨磬、高鼎阔炉,而且还主动带了法器、乐具来助兴捧场。看见兰老夫人和太太来了,那长老和尚拉动吊在榕树枝干上的撞杆,对着大钟撞了一下。只听得一声巨响,洪钟长鸣,山河回荡,久久不绝。娘娘庙住持又匐然打开朱红大门,迎接兰老夫人和太太进庙会。这时天色渐晚,夜色四合,兰家河上烟岚淡淡,远山一片迷蒙。老夫人和宁氏站在正殿门外,一脸庄重虔诚。不一时,一尼姑手持一近两丈长的竹竿,竹竿上点着浸了桐油的火把。尼姑走进庙去,举着竹竿,依次点燃了一丈七尺高、粗与椽围相同的三炷大香,和一对粗大如斗的大烛。顿时,只见庙里香烟缭绕,烛焰冲天。那火焰照在娘娘和众菩萨的金身上,一派光彩夺目。非但如此,这庙临河而建,背后岩石重重,树木葱郁,庙前河水波光粼粼,四旁紫竹青翠,芙蓉成行。当这大香烛点燃之时,不但映红了庙内菩萨,也映红了半边河水和照亮了头顶天空。
接着,尼姑又将一捆火纸抱到从万寿寺借来的大香炉前,老夫人这才和宁氏一道,进去在娘娘像前的蒲团上跪下,接着拜了三拜,就匍匐在地,心中默念自己所求。原来这七夕牛郎织女相会之夜,人间凡夫俗女或祈富,或祈寿,或祈子,三者只能祈一,不能兼求,并且只能在心中默求,不能念出了声。据说只要念出了声,泄露机密,便不灵验了。老夫人和宁氏在屋里默祈之时,庙门外僧人、尼姑早已又各显身手,钟、磬、鼓、锣一齐敲响,一阵梵音悠扬有致。老夫人和宁氏匍匐一阵,在心中默念完自己的企盼之后,才站起来将一捆火纸一张张撕开,在香炉里化了。
宁氏走到娘娘身边,将拴在娘娘腿上的一个泥娃娃解了——这泥娃娃是曹六指为宁氏特地捏的,其他没有二致,只是娃娃双腿间那只小鸡鸡捏得特大,与其他部位不成比例。宁氏掏出一块红绸,小心地将大鸡鸡泥娃娃包好,揣在怀里。然后和老夫人一起,过来坐在大殿旁边椅子上,饶有兴趣地观看起陆续鱼贯而入的别的祈子女人来。
鱼贯而入的女人,也像老夫人和宁氏一样,跪拜、叩头、默祈、化纸,最后起来去娘娘身上解开一个泥娃娃,如获珍宝似的揣在怀中。蜡烛强烈的光焰沐浴在她们一张张富态的、贫穷的,美丽的、丑陋的,苍老的、年轻的,各种各样的脸上,老夫人和宁氏默默地打量这些不同类型却同样虔诚的面孔,脸上挂着慈善的笑容,仿佛这时她们才是大慈大悲的菩萨。看到高兴处,老夫人和宁氏还会喊了已经抱了娃娃的女人,过来唠叨一阵。这样过了两个多时辰,五百个泥娃娃已经被抱得一个不剩,而大香烛还只燃了短短的一截。老夫人和宁氏这才出庙来,谢过了万寿寺的和尚和娘娘庙的尼姑,在大管家、王妈和一群丫鬟、下人的簇拥下,回兰府去了。
老夫人和宁氏回到藕荷园,宁氏顾不得进房,就直奔通明阁的彩楼来。通明阁的四周点着四只大灯笼,把阁内外照得亮如白昼。可是她手里还是提着一只灯笼,来到先前供着彩缕的果盘旁。宁氏弯下腰,将灯笼照在苹果上,急切而认真地搜寻着什么。
片刻,宁氏的眼睛睁大了,举着灯笼的手哆嗦起来。接着,两眼渐渐溢出泪水,手中的灯笼掉在地上熄灭了。同时,宁氏惊喜地高叫起来:
“娘,娘——洪恩,洪恩——你们快来看,喜子!喜子——”声音像濡湿一般,颤颤抖抖。
老夫人听到这喊声,立即颠着小脚跑过回廊,一边跑一边惊问:“真的,喜子?我儿,你没看错吧?”
兰洪恩从书房里跑了出来。此时,他觉得精力还没有完全恢复。来到果盘前,兰洪恩有些懒洋洋地拾起灯笼,重新点燃,照着苹果。
果然,苹果上一只小蜘蛛在爬着,苹果间还结起了一道小小的蜘蛛网丝,在灯笼的光焰下,蛛网像五彩丝线结成。
半晌,老夫人忽然丢掉拐杖,双手合拢,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接着就“哇”地哭出了声:“天啦,显灵了!符应了!兰府不会缺后了!天啦……”叫着,老夫人忽然住了声,身子歪了歪,一下倒在了亭子里。
兰洪恩和宁氏急忙惊叫着扑过去,抱住老夫人。宁氏拿灯笼一照,原来老夫人已高兴得昏了过去。
兰洪恩慌了,急忙一边呼唤,一边用手去掐老夫人的人中。半晌,老夫人醒过来了,又长哭了一声,然后对兰洪恩说:“还不快去拿香烛来敬喜子!”
兰洪恩听了,不敢怠慢,急忙进老夫人在怡园的佛堂拿来香烛,点了,插在地上,三人跪地就朝那小蜘蛛拜。每拜一下,老夫人便念叨一句:“祖宗有灵!菩萨有灵!祖宗有灵!菩萨有灵!”
正拜着,王妈忽然从止足亭那边的甬道一路小跑过来,边跑边叫:
“老夫人!老爷!太太——”
兰洪恩急忙从地上爬了起来,不解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王妈喘着气说:“大管家说,知事老爷亲自给老爷、太太’麒麟‘送子来了!”
兰洪恩一听,惊呆了。
老夫人和宁氏也从地上爬起来,又惊又喜地盯着王妈问:“你说什么?是真的?”
王妈说:“大管家说,知事老爷派来送信的人正在上客厅喝茶,说知事老爷一会就到,让老爷、太太好有准备。”
老夫人听后,拍着大腿叫了起来:“哎呀,这可太好了!这知事老爷还是大仁大义的人呢!”
兰洪思一下明白了,急忙对王妈吩咐:“告诉大管家,准备迎接知事老爷!”
王妈转身去了。
兰洪恩急忙进屋换衣,宁氏也进来重新梳妆。片刻,两人收拾完毕,去怡园喊老夫人。老夫人却没等他们,自己先走了。
兰洪恩和宁氏来到朝门,登上碉楼,老夫人也正在那里。三人举目往兰家河上一望,只见满河河灯顺水漂流而来。这河灯有以瓜皮、葫芦为灯座的,也有以莲蓬、荷叶做衬衣的,外罩各式各样。无数花灯诸如王母拜寿、麒麟送子、刘海打樵、目连救母等,里面燃烧着蜡烛香火,摇摇曳曳,满河星辉,美不胜收。三人正看得有趣,忽然河灯后面,驶来一只彩船。船上灯火灿烂,锣鼓齐鸣。这彩船驶到渡口,便停下了。只见一串火把、灯笼之中十几个头裹红巾,身穿黄色短褂的汉子,举着一条彩龙下了船,直奔兰府而来。兰洪恩知道,这是两位同窗麒麟送子来了,就急忙和老夫人、宁氏一齐下楼来,站在朝门外准备迎接。
不一时,灯光渐近,果然就看见昔日同窗曹玉儒、楚家茂身着便服,走在彩龙头里。那彩龙也扎得十分精巧,不长,形似麒麟,龙背上又用彩缎扎了一个十分乖巧的童子,身穿童衣,一张胖脸笑得可爱。头顶一根直立着的“命挞挞”,双手向前伸,似乎要跳下龙背扑向母亲怀抱。队伍来到朝门前,兰洪恩感激地对两位同窗行了礼。曹玉儒见宁氏也在门口,就回头对舞龙头的汉子低声嘀咕了几句。舞龙头的汉子就腿迈八字步,带头将龙头舞起来,后面的龙身跟着摆动,接着锣鼓一阵紧敲。只见龙身渐渐缩短,向宁氏围过去。兰洪恩和老夫人一见,急忙退到一边。那彩龙将宁氏围在中间,继续缩着龙身,慢慢地就像蛇缠柱一样,缠住了宁氏。宁氏面带微笑,脸放红光,眼里闪着奇异的光彩,幸福地接受着这“麒麟”的赐福。半晌,舞龙人慢慢将龙身舒开,恢复原状。这麒麟就算把吉祥、幸福赐给了宁氏。宁氏急忙掏出一把银钱,交给舞龙头的汉子,算是感激麒麟好意,特地加的封仪。汉子接了钱,接着,彩龙退出朝门,沿兰府偌大的房屋四周先舞了一圈,这才重新回到朝门,进入院子,一路舞向藕荷园。
到了伴霞堂,彩龙又在堂前紧舞一阵,接着停了下来。老夫人这时急忙上前去,舞龙的汉子将龙身放下,老夫人激动地去摘下了龙背上的布娃娃,如获至宝地抱在怀里,乐颠颠地跑进宁氏和兰洪恩的卧房,将布娃娃放到媳妇的床上,又用被子盖好,欢天喜地地走了出来。
这时,麒麟送子的主要仪式算是基本完毕,兰洪恩先请了众人去中客厅饮第一遍茶。原来,这饮茶也是麒麟送子的一道仪式。众人来到中客厅,只见桌上已摆了一溜带把的小茶杯,茶杯里盛着半杯蜂糖水。众人见了,也不客气,各自端起一杯就一饮而尽。饮毕,将茶杯全倒扣在桌上。为什么要将茶杯倒扣?原来,这茶杯都有一个小把,茶杯倒扣,就是将把儿朝上,祝福主家生一个把儿朝上的男儿之意。喝过了这道茶,麒麟送子全套仪式就结束了。兰洪恩又拿出银圆,加赠了众人,吩咐厨房赶快摆上夜宵,招呼众人在中客厅用膳,自己携了两位同窗的手,又往后园走去。
——选自长篇小说《豪门婢女》
青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10月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