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离家出走外，最关键的是她翘掉了模拟考。这场考试是可以获得保送资格的。沈西贝一向表现突出，师长对她皆寄予重大期望。所以电话已经被打爆了，她索性关了机。
在公交车停在凤梨路的时候，前面的婆婆下了车，她也跟着她下了车。
已经入夜了。她蹲在路边，忽然想起她可以去找程爷。
程爷住在凤梨路的一间破旧的大宅里，很久以前一直空着，听说闹鬼，程爷花很少的钱买了它，住了进去。
程爷没有什么朋友，他的半边脸是一道狰狞的刀疤，右手没有手掌，右腿是钢腿接的，踩着木板走路很响。他开一间古董店，客人不太多。
他沉默寡言，是城里出名的怪人。
沈西贝和他的相识，是沈西贝跟个神经病似的登门造访，拎着一袋子水果，敲了他家的门。
程爷凶巴巴的，头发已经全白了，看着面前这个怯生生的小女孩，有些发愣。他用惯有的粗嗓音问她找他有什么事。
沈西贝哇一声哭了，结结巴巴说，我……我就是想跟您交个朋友。
这是实话，程爷挑了挑眉，他可不怕小女孩的哭声，他这一生都是软硬不吃的。但是他还是接过她手里的礼物，对她说，进来吧。
那已经是半个月前的事了，此后沈西贝总是带着家里做的饺子，粽子，去找程爷。程爷讲话依旧粗着嗓子，对人有特别的防备，但是沈西贝很喜欢他偶尔的笑容。
沈西贝坐在程爷的沙发上，看程爷正在擦一个根雕，并不跟她说话。
但是沈西贝觉得，程爷一定是把她当朋友了的，否则她才进不了这个门呢。
她很喜欢程爷，他身上古旧的江湖气有一种莫名的魅力，她很想让两个人来看看程爷。一个是西宁，一个是罗昇。
她不禁叹了口气，迟疑着点了开机键，有数十个未接来电，她倒吸一口气，这时候罗昇的电话迅速打进，她接起电话，听到罗昇不温不火的声音。
“你妈妈找到学校去了，你把考试给翘掉了？****思都乖乖去了，你……”他没接下去说，而是问，“你在哪里？”
她报了地址，他挂掉电话，十分钟后，他到了程爷家门口。
令西贝惊奇的是，罗昇跟程爷熟得很。程爷竟然收起自己的冷如霜的面容，对罗昇热情百倍，不过罗昇显然不愿意多待，将西贝抓进车里，就走。
为什么翘掉考试。
为了翘掉考试而翘掉啊。所以现在好无聊啊。
无聊就请你喝酒咯。他淡淡地说。
喂，你到底是谁啊。为什么所有人都认识你。
你知道吗，这老头子，以前是赌场里叱咤风云的赌神。很多人传他是因为出老千而被剁掉右手和右脚。其实不是出老千。但因为人的运气太好了，天不妒人也妒吧。
那你跟他……沈西贝像是在听一个传奇故事。
我父亲跟他是老朋友而已。好了，酒吧到啦。但是警告你啊，沈西贝，今天过后你就老实地去上课，老实地做好姑娘。
他顿了顿，捏起她的下巴，你真的，不适合做坏女生啊。
沈西贝觉得自己在罗昇面前原本的那种不知天高地厚不见了，她开始紧张，生怕一句话说错，按罗昇的话来说，自己这样小心翼翼，哪里配做坏女生啊。
但这些都是借口，聪颖如她，怎么会不知道，这是因为爱情呢？
没有什么不适合做坏女生的。善良的人也可以坏，坏和恶，是不一样的概念。
坏是行为，恶是行为加结果。
罗昇发现沈西贝的酒量不错，他开始给她点了长岛冰茶，以为直接能喝晕了她，他就好把她送回家了。可是沈西贝面不改色，皱着眉头说，这酒为什么没有味道。罗昇就苦闷了。
沈西贝终于觉得脸有些发烫的时候，突然从旁边过来几个男生，拍着罗昇的肩膀说，罗公子，怎么在这啊？
沈西贝抬起头好奇地看，为首的一个男生要向她敬酒，被罗昇挡了下来。
“哟，罗公子的小女朋友？还以为你对女人没兴趣呢，不过，这还是小朋友嘛。”对方笑道。
沈西贝红足了脸，分辨道：“过两天就成年啦！”
然后她朝着罗昇说，三天后，我就成年啦。
她是故意提醒他的，她看着他，看着看着就觉得自己有点儿醉了。罗昇却跟那些人说，别乱说啦，这小姑娘，思思的同学而已。帮思思招待招待她。
他将他们的关系撇了个干净，让沈西贝马上了解心事的庆祝仪式显得诙谐无比。
在十分钟前，她曾跟罗昇透露，她所有的在旁人眼里的不对劲，都是因为她要替一个人完成她来不及完成的心愿。完成后，她还会走回该走的轨道，完成该完成的学业，但也许不能再做一个死板的好学生了。
罗昇的反映依旧是淡淡的，他笑着说，猜到了。
过了不久他送她回家，一前一后地走着，沈西贝犹豫了一下，走上前去与他并排，她鼓足勇气问他，罗昇，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啊？
罗昇看了她一眼，回答说，我对谈恋爱没有兴趣。
沈西贝的心一凉，喔，原来是这样子啊。那么，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罗昇笑了笑，对你好吗？大概是觉得你很好玩吧。有点好奇吧。
他现在的冷漠，忽然就让她离成功之路，很遥远了。
沈西贝安慰自己，没关系没关系。是她喝醉了，胡思乱想了。
可是西宁，我还是有点儿难过。罗昇，有没有一点喜欢我？如果他喜欢我，三天后我的生日，他会不会给我一个惊喜？
我可以抱你一下吗？沈西贝对着眼前这个男人说道。
这男人是认识她的，不过他身边的女伴可不知道沈西贝是何物，她瞪着眼睛看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孩，不知如何是好。
沈西贝显然无视了她，她眼巴巴地看着男人，他已经不是她印象里的那般少年模样了，他长大了，长出了胡须，眼神不再乖张，是个沉稳的大人了。他身边的女伴其实也不错，温柔娴熟，与他相仿。可是喜欢他的那个人，要永远停在那个年纪了，不会开会，也不会结果。
沈西贝抬高了声音，像在进行一个虔诚的仪式：“董阳哥哥，我可以抱你一下吗！只有我才能抱你了。她不可以了啊。”
董阳的眼睛忽然闪过一丝光，沈西贝说得乱七八糟，却说得眼中含泪，他忽然懂了，他伸开双臂，他的小女友退后一步，有些狐疑，却还是抱以理解。
他抱住了沈西贝的时候，沈西贝大哭起来。
“其实我不恨她。真的不恨她。”董阳这样在她耳边说。
他们抱在一起，像抱着旧日的回忆。董阳的女朋友忽然也明白了，这个女孩的眉眼，很像男朋友枕头底下的那个照片上的女孩。她知道他在18岁的时候喜欢过比他小四岁的一个叫沈西宁的女孩，他为她打架，辍学，但是她最后还是不愿意跟她在一起。她看着董阳，并不觉得生气，她只是觉得，很心疼他。
远处的罗昇也是这样看着他们拥抱的场景，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含义不明的光芒。
这是沈西贝生日的前一晚，他有些话想对她说，比如，试探下她会不会等她，再比如……算了，他可不能牵连她，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一次的行动会不会凶多吉少，眼看着沈西贝拥抱别人。他心里又是酸楚却又觉得欣慰。
沈西贝的样子虔诚又善良，程爷跟自己说过很多次这个小女孩人很不错。他一点都不想欺负她。他对她也绝对不仅仅是好奇那么简单。她身上有一股纯净的魔力，吸引着他。大概是因为，自己接触的整个世界这么灰，对世界有那么多质疑，唯独这个女孩，干净光明，即便捧着一些神秘做一些颠三倒四的事，也都让他觉得，世界真的挺美好的。
他要放手一搏了，最后做一次一直让自己觉得讨厌自己的事，然后回到这个世界的轨道上来，好好生活。
在这之前，还是什么都不要说吧。就像她不曾告诉他所有的秘密，他也保守着秘密好了。
她忍了三天没有联系罗昇，直到第三天晚上打他电话却关机。
罗昇，果然是对她好奇罢了，好奇一个好学生怎么就任性地变坏了。于是谜底揭开，他的好奇也揭开了。于是，不需要跟她相遇，不需要陪她无聊，不需要让她有非分之想了。
程爷竟然对她闭门不见。明明楼上灯还亮着，在她敲了一下门后，程爷竟然把灯给黑了。无奈之下，沈西贝只好把蛋糕放在台阶上。坐了一会儿，在夜色里回家了。
母亲开始小心翼翼，生怕一点儿的不对就让沈西贝又跟中了邪似的忤逆了。
她抚慰紧张兮兮的母亲，妈，你别担心，该做的事我都已经做了。没什么遗憾了啦。
这话让母亲更加紧张了。什么叫没什么遗憾了？原本以为她是想不开，开通开通点拨点拨还有救，结果……居然一副超脱的样子，真让人担心死了。
该做的事都做了吗？真的没有遗憾了吗？
她刚洗好的头发不断地往下滴水，滴答滴答，然后眼泪也掉下来了。
西宁是她的表姐，成绩优秀，一路循规蹈矩的好女生，几乎不齿任何稍微偏离轨道的事，标标准准的优等生。不过可惜，命运并不是那么整齐，西宁过于用功专注，因此使得遗传便有的心脏病复发。
西宁在生病的期间，只是不住地叹气，终于有一天对西贝说，西贝，我倒不是惋惜生命，我只是突然之间觉得好遗憾。而这些遗憾是我不管活多久都不能弥补的。
她絮絮叨叨了许多，憔悴得像一片飘零的树叶。
西宁在去世的头一天拜托她的事，那是她此生最遗憾的，没有做过的事。
它们分别是，改变自己一如既往的形象，揍那个自己不喜欢的女生，酣畅淋漓地吃一次路边摊，翘掉一个星期的晚自习，离家出走，放弃一件自己一直固执的事，和城市里的怪人做朋友，抱一抱那个自己一直不敢拥抱的人，在酒吧醉一次。
最后一件事，是送给西贝自己的，就是跟自己喜欢的人表白。
只剩下最后一件事了，西贝并非没有勇气，此刻她胆小失落如一只水母，站在罗昇的楼下，泣不成声。
罗昇不见她。罗昇，失踪了。
放榜的那天，沈西贝坐在贴着录取名单的红墙旁边整整一个下午。
罗昇都没有来。
十年前，这个小城的西南角有一个小赌城。名为罗家赌城。罗老爷有一个可爱的儿子和漂亮的妻子。他为人正直，在亦黑亦白的小城里风生水起。他有一个很好的兄弟姓程，还有一个姓刘。罗家少爷14岁那年，罗老爷死于非命。赌场落入他人手中。他的得力助手程爷被废，带着罗家少爷逃到别的城市。程爷告诉罗昇，刘某某提议借助赌场做毒品交易，被程老爷拒绝，所以……他才想方设法先陷害程老爷，后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程爷说，其实你爸都明白一切，可是不希望你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他只是觉得坏人要有他的去路，而你不能因为要惩罚坏人而把自己搭进去。
罗昇是年长后才知道这些事的，程爷当时早已回到了小城，罗昇在一个领养家庭里长大，那户人家善良仁爱，因此罗昇并不坏。可是他的养母说了，我们必须将坏人送到该去的地方，但一定要以正直的手段。
于是罗昇花了很多的时间扮演一个不知父辈恩怨的小生，回到这个小城来。他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和程爷的关系，沈西贝的父亲是他合作的警察，在这过程中，表示不希望自己的小女儿有丝毫的牵扯。
于是他们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终于收集到了确凿的证据，将那个暗地里的大毒枭捉拿归案。在这过程中，程爷牺牲，罗昇付出了一只手掌的代价。
一年后，罗昇在沈西贝的家宴里出席，他的右手一直塞在兜里，看到沈西贝带着小男朋友出席，看到他时，一脸的震惊。
父亲跟西贝说，这个是他的得力助手罗昇，不过现在已经不做卧底了。
他没提到罗昇是因为手掌受伤，在警局里只负责一些文职工作。罗昇只是看着西贝，以及她身边一直拖着她手的彬彬有礼的少年。
罗昇说，你真的长大了啊小丫头。笑着笑着，眼中含泪。不过他没有后悔，如果他当初告诉她一切，问她会不会等他，也许结局还不如今天。
起码他们都安好，至于幸福不幸福，那是两码事了。
白驹过隙，岁月如梭，还来不及牵手的一刹那，我们都已年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