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远房的姨娘,年轻的时候长得很漂亮。大眼睛,瓜子脸,下颌微微有点尖,说话的时候一翘一翘的。她梳两条大辫子——那个时候姑娘的流行发式——油黑油黑的,阳光一映,乌亮乌亮。我小的时候,喜欢玩她的发梢,把发梢再编成小辫子,用麻绳扎上。
姨娘不许我用麻绳。
我问为什么。
姨娘说,咱家又没死人。
那以后,我知道,家里死了老人,女孩是要扎麻的。
姨娘天天早晨三点多就起来,去甸子上给猪打草。姨娘说,猪吃了带露水的草,长膘;猪长膘了,到年底就能多出油,村邻想买,也觉得合算。夏天的早上,天蒙蒙亮,我在迷迷糊糊之中,知道隔院姨娘家的门开了,紧接着,是院门开了,猪哼哼地叫上两声,狗也轻吠,讨好似的在院子里跑两圈,复又安静地趴在窝门口。这一定是姨娘起床了,她要去打草了。她穿了一双旧布鞋,去的时候是干的,等回来的时候,鞋便湿透了。
姨娘初中毕业,在村子里算是有文化的人,如果不是舅舅当队长,她一定能当上村里的妇女主任。之所以不能当,完全是为了避嫌。姨娘是一个很要强的人,公社修国道,她是我们村“铁姑娘队”的队长,执掌着一面红旗,在风中猎猎如炽。
她爱笑,一笑村东村西都能听到。
就这么一个人,后来却疯了。
说她疯了,其实并不可怕。她一不骂人,二人打人,三不满街走。只做一件事,坐在家里的炕上,一双一双地做鞋。她不说话,七年不说一句话。她像一个关闭的盒子,锁锈死了,谁也打不开。
姨娘疯的原因很简单。
她去甸子上打草,遇见了给队里放马的旺生。旺生三十岁了,尚未婚娶。原来,她老娘还活着,可前一年的初冬,老娘也没了。他家在村子的中间,三间小草房,还是他爹留下来的,那房子很矮,苫房的草都已经黑了。他一个人,不怎么起火,多半和生产队的更夫一起吃住,他俩吃炒黄豆,喝酒,晚上比着赛地放屁。
更夫年轻的时候去过关里,见的东西多,经常和旺生讲女人。
他讲南方的娘们儿。
“你吃过豆腐吧?”他问旺生。
“豆腐谁没吃过。”旺生回答。
“那南边的大闺女,一个个就跟豆腐似的。”更夫的口水几乎流下来。
旺生闭上眼睛,头感觉晕晕的。
想想也是,两个光棍,晚上躺在一铺炕上,不谈女人谈什么呢?
旺生原来是个心里挺干净的人,这一回,让更夫给污染了。
有些事情发生,是偶然,也是必然。姨娘去甸子上打猪草,忽然内急,就跑到甸子边上的玉米地里小解,小解完了,抬头之间看见了玉米地外边的一双眼睛。旺生像是傻了一样半蹲在那里,眼睛死死地盯着姨娘的私处。姨娘从未经历过如此的尴尬,一时间,整个人也被惊惧给僵住了。姨娘不能动,旺生却疯了一样冲过来,他像豹子似的把姨娘压在身下,几乎不费力气地进入了她的身体。姨娘的大脑一片空白,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她醒来时,发现旺生还坐在田埂上,头低在两腿之间,一口一口地吸着旱烟。他的手一直在抖,以致抽烟的时候,几次把烟头触到了鼻子上。姨娘醒悟过来,她披散着头发扑上去,没头盖脸地撕打旺生,旺生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坐着,任姨娘发泄心中的悲愤。
姨娘打累了,整个人又瘫在那里。
旺生说:“我娶你。”姨娘不能说话。
旺生说:“我投案去。”说完,猛地站起来,大步出了玉米地。
旺生到公社自首去了,他被判了七年有期徒刑。不知为什么,姨娘说死不告他,弄得公社的人也不知所措。村里人对旺生和姨娘的事议论纷纷,对姨娘更是指手画脚。姨娘突然就足不出户了,她由一个爱说爱笑的姑娘,变成了一个不苟言笑的“哑巴”。她把头盘起来了,在我们那地界,头发盘起来的女人,都是已婚女人,姨娘这么做,无疑主动告诉人家,她已经不是一个姑娘了。
她究竟要干什么呢?
七年的时间说过去就过去了。旺生刑满释放,顶着一个光秃秃的脑袋回来了。令旺生说死没想到的是,七年不出门的姨娘竟然到村口来接他了,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就是:“你说过要娶我,你说话得算数。”“我……”旺生哑口无言。
姨娘和旺生的婚姻可谓是我的亲族中最奇特、最怪异的了,他们没有孩子,一辈子就两个人,不说话,不吵架,不同床,只在一个桌子上吃饭。就算这样,旺生,也就是我的姨夫也感到很满足了。1998年,姨夫患了癌症,是姨娘一直伺候他,把他伺候到死,临死前,他说了一句话:“下辈子我还娶你!”姨娘没说什么,只是用手轻轻地合闭了他的双眼。
那以后,又是三年的时间,这三年里,姨娘的老毛病又犯了,她足不出户,一双一双地做鞋,她的一生做了许多鞋,可惜,这些鞋姨夫一双也没穿过。2001年,我的姨娘也死了,她的坟孤零零地埋在了南梁。
她在地下能见到旺生吗?
见到他,她会说些什么?
你也许会问,姨娘既然等旺生了,为什么不同床呢?
这对于我来说,也是一个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