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的冬日,雪下得异常,今年的开春,便暖和得很,难得没有一直下绵绵细雨,翁墨规挑了个阳光正媚的好日子,带上莉言,到以往常常去坐的浮语茶楼,打算久违的听回书,算给上年波澜转折,缠绵病榻坎坷度过的莉言,一个弥补。
翁墨规想得很好,喝完茶,听过书,掐在夕阳前回清王府,刚刚好能赶上吃晚膳。
于是,给莉言戴上重重薄纱幕离,再戴面纱,简直完美,而且如今莉言诸事不上心不在意,也没跟他顶嘴,少年乐呵得就带自家小姑娘上马车。
木檀竹青随行,红芍留下来打理蔓娪院,毕竟之前因为莉言病着,很难来个大扫除,所以只能趁今日整理干净,芙霜医女半天没找到人,后来影卫上前禀报,说芙霜医女一大早,被行之拽去做苦工,估摸着,一时半会回不来,翁墨规并没细问,反正行之也非坏人,两人算是师姐弟之事他也略有耳闻。
浮语茶楼今日倒没多热闹,里头的招牌白先生,之前已经将,满城风雨的“曾丞相上书请五皇子六皇子出征背后意义所在以及阴谋”,分了上中下三场,轮番讲了个遍,累得很,舌头险些打结,所以今日便不打算露面,茶楼的老板是懂劳逸结合之理,便叫他的小学徒顶场子,大家落个没趣,知晓今日并无好戏听,甚少过来。
翁墨规晓得莉言与白先生和他的小学徒季诺相熟,所以哪怕没有白先生,也照样包了间雅间,和莉言坐下,安心喝茶,算捧场子。
浮语茶楼虽然是以说书和茶水闻名于长安城,但实则,点心,小菜,也是极佳,招牌足以与南香楼糕点并肩,故此,翁墨规一连点了好几道糕点,外加一壶上好雨花茶,茶水碧绿,清澈,香气清幽,茶香袅袅,让人清神益气。
莉言嘴里还嚼着豌豆绿,豌豆绿是五大瓣百日红的花样子,花瓣透绿如翡翠晶莹,瞧着就好看,被她一手抓在手里啃,翁墨规实在看不下去,打掉她脏兮兮爪子,叫人拿来小刀,细心切好,又用刻木兰花纹银签刺着,方便拿来吃。
做这些琐碎事情时,翁墨规并无让其他奴婢做,都是自己弄。
小姑娘乐得自己动手,也没费多大力,吃得可香了,翁墨规咬下一口绵白云片糕,皱皱眉头,推给莉言吃。
“你究竟是怎么吃下这些东西的,腻得要命,喝茶,别被噎死,到时候丢脸丢到家。”翁墨规满脸地嫌弃,却还是依旧帮她先尝白糖糕味道如何,“以后少吃这些,又吃不胖,现在越吃越瘦,跟个骨头似的,弄得我成天没给你吃过饭一样。”
小姑娘吃得可欢,连眼睛都未抬,木檀端来刚拌好的杏仁豆腐时,她已经将近吃了大半,简直可谓风卷残云,嘴巴都是点心渣,跟只大花猫似的,惹得他们忍俊不禁。
“姑娘,外头可不比府里,您要注意点啊。”木檀给她擦脸,柔声笑道,“东西好吃是好吃,终归要少吃些,这杏仁豆腐终究凉,您喝喝茶,压压腻味,便别吃了,听书吧。”
小姑娘如今神智恢复得差不多,只是时常浑浑噩噩,说话不利索,但还能听懂人话,听罢当即抓住木檀袖子。
杏仁这玩意,莉言并没多大兴致,最重要的是,方才她瞅见竹青手里,那碗热腾腾绿豆汤。
翁墨规终究认识她许久,摆了摆手,让竹青给端上绿豆汤,莉言欢欢喜喜就要去接,被他抓住手腕。
小姑娘转头等他,少年没让步:“还是烫得很,你想手被烫伤吗?到时候汤撒出来,看你不哭死。”
小姑娘撇撇嘴,才乖乖松手,翁墨规压压嘴角,将绿豆汤揽到自己面前,用天青色薄胎瓷勺慢慢地舀凉,小姑娘擦好嘴,两手一叠,趴在松花木桌上,两眼黑眸盯着少年骨节分明,甚是好看修长的手。
待绿豆汤终于温下,少年才将青团花边白瓷薄碗推过去,莉言笑颜逐开,接过后便喝起来,窗外头,长柳青青,垂落河岸,花苞未绽,草已绿。
小姑娘望向外边那个十四五岁,高高瘦瘦的少年,蓦地,停住喝绿豆汤的手。
少年一身素静蓝衣裳,论不得格外俊朗逼人,至少比起翁墨规,还是差个十万八千里,但好在模样算对得起,广大来茶楼听客。
他休息,无意一个抬眸,看见那小姑娘时,蓦地露出笑脸,憨憨的,极是讨人喜欢。
莉言腾出手冲他打招呼,又望望旁边寥寥几个人,笑出声来,无声开口问,白先生?
少年失落低下头,抱着书卷滚去角落喝茶休息,甚是可怜,委屈,他心说,打杂这么多年,难得来顶师傅场子,自己容易吗,以为熬出头,结果压根没几个人来听,就老朋友给面子,来捧场子。
莉言没来得及再说什么,翁墨规已经黑下脸,重重地,搁下茶盏,发出清脆一声响,吓得人家小姑娘回头。
“怎么了?”她端着绿豆汤疑惑问道,又喝了口,咂咂嘴,很是满意地将它悉数喝完,又拿做的精致小巧白糖糕吃。
翁墨规脸色不愉:“听书就好好听,姑娘家别趴在窗子上,给人看见,丢的不仅是清王府的脸,还有铭天宗的脸。”
莉言指指下边蓝衣少年道:“季小蓝。”
翁墨规鼻子嗯了声:“所以呢?”
“我朋友。”莉言又指指自己,理所当然答道,即是朋友,那跟他打打招呼,难道有错吗。
翁墨规不冷不热问道:“我记得他叫季诺吧,浮语茶楼白先生弟子,什么时候改名叫季小蓝。”
“他喊的。”莉言不禁吃吃笑起来,“爱穿蓝。”
翁墨规顿时明白,那季小蓝,算个昵称外号,最初是白先生取的,莉言和他相熟就一道如此喊了,至于为何要取这外号,则因季诺常穿蓝衣裳而来。
“你认识他多久?”翁墨规一笑,木檀竹青立马打个寒噤,慌张看着他,生怕六皇子突然发火,动手把姑娘给揍了。
莉言苦苦想半晌,满脑子浆糊,理直气壮道:“不记得。”
“……”翁墨规本来想发火,结果见这小姑娘无比严肃,一双黑眸熠熠生辉,乌漆似墨,好看的很,顿时熄火,“反正认识得日子肯定没我久。”
六年,整整六年,那么多个日夜,他们相伴长大,从孩子走向少年,一路上欢欢喜喜,汗水与泪,只有他们知晓。
翁墨规觉得,自己没必要,也无需,去嫉妒,反正无论如何,他在她心中的地位,定是无可替代。
“要吃点别的吗?听闻浮语茶楼出了道柳叶点梅,似乎挺可以的。”翁墨规挪开目光,没再去看莉言那双眸子,“之前我忙得很,所以忘记给你带,反正人就在浮语茶楼里,干脆尝尝。”
莉言点头点得甚是痛快,木檀见状便去叫外头小厮备点心。
季诺说什么书,莉言和翁墨规两人,未上心听,反正今日来浮语茶楼,只为吃个点心打发时间,隐约听得,那是个无比狗血的段子,他乡偶遇,阔别多年的青梅竹马再度相遇,一个嫁为人妻,一个身居高官,身边有如花美眷,当年那些风花雪月,爱得死去活来,似乎都是场笑话。
莉言分神听着,却不慎被柳叶点梅给噎住,半天没咽下去,脸憋得通红,拍拍心口,难受极了,恰好雨花茶喝完,雅间里没上别的茶水。
竹青慌张跑去找店家要水,门都忘记关好,木檀没回来,翁墨规心里急,面上未半分表现出来,拍拍她背,想让她顺口气。
莉言咳得辛苦,抓住翁墨规袖子,似乎喘不上气,无意间,从椅子中跌下,坐在地上,手打落装柳叶点翠的碟子,噼里啪啦摔碎满地。
翁墨规急得不行,也只能哄道:“阿言你忍忍!水待会就来。”
“走……”莉言双眸瞪大,双手紧握,全身发抖起来,干脆咳出声,“有坏人。”
翁墨规没听清楚,只见门口似乎响起脚步声,以为竹青回来,才稍稍安心,怎料人刚出现,立即沉下脸。
此人自然不是竹青,而是多日未见的橘衣,那个仗着主子欺负霓轻,最后闹出大事,被皇后重责的丫头。
橘衣跟屋外门卫吵起来:“你们里面那人算个什么,我家大小姐听着书,好端端的,就给你们砸了心情,要吵架不会倒外边吵吗?真当自己有多了不起。”
俨然一副泼妇骂街,趾高气扬的模样。
门卫懒得和她个小女子争论,好声好气道:“抱歉,我家主子兴许有事,打扰到你们,实属无心。”
六皇子有令,在外头,能低调行事便低调行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好。
谁知橘衣得寸进尺:“我家大小姐金贵得很,今日出门,百年难得一见,你们无端毁我家大小姐性子,该让主子出面道歉才有礼。”
在她眼里,长安城中,没几个能比得上曾府,所以才敢如此肆无忌惮,全然忘记当家主母给她的教训。
竹青端茶走过来,竟被橘衣拦住:“你是里面那人主子丫鬟是吧?跟你主子说,除非道歉,否则我家大小姐不会轻易放过你们。”
竹青性子素来温和,自然,只对自家人温和,姑娘被点心噎着,急需水喝,当下打开她手,冷冷道:“都说,有什么样的主子,便有什么样的下人,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呵。”
这话,这语气,都是考验人本事的,竹青这么一声呵,顿时让橘衣犹如被人甩了巴掌般难堪。
竹青懒得和无理取闹之人纠缠,直接把茶水端进去,服侍姑娘喝下,又扶她坐会椅子中,捡起碎瓷,收拾干净。
外边,橘衣还在吵,木檀正好回来,遇到如此胡乱闹事之人,干脆冷言冷语嘲讽几句,木檀虽说在王府里待得久,终归和莉言见过世面,话说的可有本事内涵,三言两语羞得橘衣跑了。
木檀进屋,竹青拽她到雅间旁边,小声问道:“那人走没?”
木檀压低声音:“走了,竹青姐,说句实在话吧,我还是头一回,见着这样不懂事的奴婢,可见,她主子也定是个无礼的,才能有那样找人嫌的丫鬟。”
竹青反而忧愁:“方才那丫鬟,我从前见过。”
木檀傻眼:“在哪里见过?”
“皇宫,记得有一回,咱们陪姑娘去皇宫赴宴,行宫着火的事情吗,那时候我们和姑娘走散,姑娘与霓轻姑娘被个奴婢胡搅蛮缠,最后晕倒。”竹青瞥了眼里头的两人,“那罪该万死的丫鬟,便是此人,乃曾府大小姐随身侍女。”
木檀脸色那叫一个精彩:“我就说她怎么看起来格外眼熟,原是如此,当真是个扫把星,晦气!”
竹青赶紧捂住她嘴巴:“嘘,安静点。”
木檀恍然想起,六殿下和姑娘还在里头坐着,急急闭好自己嘴时,就听见六皇子声音沉沉响起。
“那个丫鬟再来捣乱,直接轰出去,不必多加理论。你们听明白吗?我堂堂皇子面子,怎容个丫鬟婢女来踩。”
木檀和竹青应下,心里都松了口气,甚至有点开心,得六皇子这句话,便无需缩头缩脑,可以正大光明驳回去。
外头门卫听罢,简直要给他跪了,六殿下,您说得轻巧,难为是我们啊!
其实按理,若橘衣主子聪明,识大体便会将此事揭过,毕竟人在外头,多多少少要点脸,和和气气,别闹太大也罢。
偏生曾家大小姐是个娇养长大之人,听橘衣添油加醋一回,深觉自己奴婢莫名其妙被折回,脸上无光,竟叫几个护卫和婆子一道去理论。
季诺说完书,听小二给自己的消息,觉得担忧,想去瞧瞧,到底是自个认识许久的朋友,还是要上上心。
莉言在雅间给他打手势,让他到旁边吹西北风去,少来凑热闹。
孩子老实归老实,见她脸色苍白,似乎没多大精神,匆忙寻师傅,白先生顺路探班,闻言大笑,让他莫管。
“哈哈,你可是不晓得喔,言丫头那张嘴巴,从来只有叫别人栽跟头,从没让自己吃哑巴亏,何况,我瞧着,她身后并非简单之人。言丫头让你到旁边凉快去,就一旁凉快去,咱们作壁上观,等着好戏吧。”
白先生话说得洒脱,事做得更洒脱,就坐椅上,呷口茶,悠哉游哉。
季诺忧愁抱头,坐他旁边,依旧不太放心,莉言再厉害,终归,是个小丫头啊,哪里没摔倒的时候。
事实上,莉言真没叫自己吃苦,纵使她想,翁墨规也不会允,两人闲情雅致在雅间喝茶,门外动静倒大。
木檀和竹青出去挡人,怎么说都是王府出生,皇后亲自点名送进清王府,没个本事怎么混,话说得狠,将他们嘴巴堵得严严实实。
那护卫最后居然想扑过来,被六皇子门卫两三脚踹地上,吓得几个丫鬟婆子没敢说话,拎起,丢她们雅间前。
木檀对隔着一扇门的曾家大小姐福福身,“抱歉,我家主子身子不好,经不起折腾,小姐,您也是名门闺秀,何必要让自己狗到处叫呢?呵呵。”
曾莘珠气得浑身颤抖,将茶杯恶狠狠丢在地上,作势便要站起来,楼婆子当即跪在她跟前求道:“大小姐,您是金枝玉叶,万不可抛头露面啊。”
“那些下贱的人已经踩在我头上了,凭什么我要忍下去,我祖父都没这样对过我,他们算什么东西!”曾莘珠一把推开她,戴好紫纱幕篱,领上全部护卫走过去讨说法。
如今是淡季,浮语茶楼里,客人走得差不多,店老板年岁不大,又是个贪乐子好玩的,知道自己店里出事,非但不急,反而抱着一包瓜子,屁颠屁颠往椅子一座,同身边白先生笑说起来:“我看啊,某人可要倒大霉咯,竟敢去找莉言麻烦。”
白先生想起什么,摇摇扇子,但笑不语。
橘衣见主子来,底气十足,又觉得自己应该可怜些,抹抹眼泪,哭得梨花带雨道:“大小姐,这儿还没天理了,竟然还仗势欺人,您可要为奴婢讨个说法。”
曾莘珠心中厌恶她这个没用的,但在外头也不好给自己奴婢教训,只对木檀道:“我是个大户人家嫡长女,我家奴婢受辱,终归得寻说法,叫你们主子出来赔礼道歉!否则休怪我无礼。”
木檀见这姑娘打扮华贵,声音如出谷黄鹂般悦耳动听,却是个蠢的,真真感慨起来,不是谁家女子,都有自家姑娘那样好的头脑。
木檀淡哂:“我同您说过了,我家主子身子不好,姑娘您何苦为难呢。”
“啪”的一声脆响,木檀脸上浮出通红巴掌,她甚至没反应过来,忘记要去捂住脸蛋,傻呆呆站着。
曾莘珠冷哼一声:“你算什么东西,竟敢和本小姐说话,啧,就你这模样,给我提鞋都不配,叫你主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