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办正在参加模拟考试,突然有人找到学校。是挺大的官,把父亲也带上了。爷俩坐一辆车去医院,都挺尴尬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到了医院,有工作人员把一张病床上的女人指给父亲和民办,父亲才看清楚了是吴彤彤。有法院的工作人员过来说:你是马大志吧?父亲点头。法院的就说,请在这上面签字吧,吴彤彤已经向本庭起诉,申请你们离婚。父亲愣了愣,还是把字签了。病床上的吴彤彤一直默默地注视着父亲和民办。吴彤彤说:是民办吧?父亲点头。从始至终,父亲没有多说一句话。吴彤彤就欠起身,说我的女儿,我是妈妈啊。
民办瞅父亲,父亲点头。让民办叫妈妈。民办没有叫,民办不只一次地跟父亲要过妈妈,民办也咒骂过妈妈,父亲每次都冲民办发了火。父亲说过,你的妈妈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妈妈,只是她一定有很多难以言说的苦衷,才丢下我们的。吴彤彤递给了父亲一张纸,说那上面就是民办的身世。父亲接了,瞅民办,瞅吴彤彤。父亲转身,把纸条塞进了嘴里,在民办和吴彤彤的惊讶中,父亲艰难地嚼了嚼,把那个最想知道的秘密吞进了肚子。父亲笑了,父亲终于开心地笑了,因为在吴彤彤生命的最后一刻,终于信任了父亲。
民办放弃了亲生母亲和亲生父亲给她的巨额财产,民办追出医院大门,对着父亲跪倒在地上。民办说:爸爸,你就是我的亲爸爸啊。父亲也放弃了吴彤彤给他的一笔财产,父亲为自己最后的胜利哭了,走一步掉一行的泪,直到把眼前的路走得逐渐模糊……
十.
父亲跟吴彤彤解除了婚约后,曾萌生过退休的意思。父亲不愿意再一次经受考试的尴尬了,父亲好面子,父亲不愿意自己的威信和自尊在被考试一点一点给吞噬掉。父亲怕分数让别人知道,父亲怕学生们夸张地说,连老师都考这么点分数啊。可父亲退不了,父亲是民办老师,退了,村里就不能继续给父亲开工资了。还有,学校突然遇到了问题。原来归县里统筹开支的老师,突然划归到各乡去了。乡政府除了靠吹牛吹来了一大堆奖状以外,根本给老师开不开工资。年轻的老师们闹了几次罢工,也没有解决问题后,各想各的高招去了。听说有的老师到南方的私立学校打工,每个月要挣到五千多块钱呢。学校哗啦一下子人就撤没了,有说请病假的,有说家里有事的。更有门子的,干脆连学校都没通知,从上头那打了招呼就走人了。
父亲重新披挂上阵,这样老师还不够,父亲跑村里找老村长,要他的小孙子村长少贪点污,从喝酒的钱中挤出点钱来,雇佣几个代课老师。那几个代课老师都是父亲一手经办的,他们过去都是父亲的学生。这下可好,学校又成了父亲的天下。胡栋梁校长真的没有咒念了,跑上头也没有用。老师也是人,老师也需要油盐酱醋茶,老师也需要人间的烟火,没有钱也照样活不下去。别人不说,就说胡校长自己家里,俩老师都开不开工资来。音乐老师不得不也进城去兼职。不去不行,孩子在城里的小学读书,要钱。把孩子接回来又不甘心,孩子在学古筝,乡下的小学没有。胡栋梁校长认了,让父亲继续瞎折腾。
父亲的钱要得很艰难,每次都得折腾老村长。老村长年龄大了不经折腾,给代课老师开工资的钱要得格外费劲。父亲就给老师们打气,要挺住。父亲四处寻找来钱的门路,终于让父亲找到了。父亲从一个拐弯亲戚那里找到了一条致富信息:给死人做纸活来钱快。父亲就去学了,父亲有美术基础,凭着画茶缸和手帕的悟性,父亲竟然很快学成归来。父亲没有传授给那些代课老师手艺,怕他们学会了手艺就不教书了。父亲白天在学校顶着,晚上回家干活。父亲的班级是毕业班,升学率飕飕就上去了。胡栋梁纳闷地琢磨,父亲教的学生往往能创造奇迹,可他自己为啥老也考不上正式老师。父亲那时候庆幸两件事情,一件是自己幸亏没有考上老师,考上了这固定的一百五十元工资上哪要去。一件是幸亏民办没有报考师范,分下来当老师也跟着开不开工资了。
父亲很快就生意火红,远近村落没有做纸活的,却总要死人的。死人就到城里的花圈店买纸活,钱贵不说,拿着不方便,忽忽了了的容易被风刮碎。父亲在学校做广告,要孩子们回家多做宣传,谁家要死人,是学生家长的要打折优惠。父亲的做法简直荒唐至极,女儿民办大学放假回来,也帮助父亲做花圈。父亲钱挣得快,那几年不但还上了自己欠银行的贷款,还给教课好的代课老师加奖金。有一次还奖赏了胡栋梁五百块钱。胡栋梁整得挺受感动,死推着不要。父亲坚持给,父亲给的理由是胡闹没有阻止父亲,没有继续捣乱。父亲看两口子两地生活也不容易,胡闹的儿子学古筝也得钱,父亲疼孩子。乡下的辈分很有意思,论起来,胡闹的儿子还是父亲的小叔叔呢。父亲到周末,胡闹一家团聚的时候上他们家,就这样叫。叫得音乐老师脸通红,说马老师,你看,学校正缺人的时候,我还跑了,真对不起。父亲就叹了一口气,不说什么。
父亲有两件后来很值得回忆的事情。父亲有时候的活做不过来,就给孩子们上手工课,往高粱杆上糊纸做的花。花都是现成的,父亲亲手示范,最后完活父亲总不公布答案做的是什么。学生们纳闷,偷偷发现父亲给他们上的手工课其实是在糊花圈。父亲的聪明才智逗翻了女儿民办。
父亲顾不得这个,父亲只关心花圈的活。听说原来那个歪脖子的民间大夫要死了,父亲就及时联系,敢情歪脖子的大夫生了一个好女儿,那女儿嫁的男人是个大款。父亲很感慨,那时候社会上的大款特别多,只有教师特别的穷。因为穷,父亲才挖窟窿盗洞找着那大款。大款很孝顺,正愁没办法表达他对歪脖子老丈人的孝心呢,要父亲加班加点给弄纸活。大款很新潮,净要高难的物品。花圈不用说了,什么宝马车,DVD,真是啥贵要啥。父亲怕吐噜扣做完活兽医不死了,跟大款姑爷定对好了,要定金。大款姑爷很大方,甩手一千块,算定金了。还说好了,一定给他老丈人享受到最豪华的最新潮的。这其中包括桑拿室按摩床什么的。父亲为了挣钱特意去了一次城里的洗浴宫看个究竟。
父亲手里有大款姑爷的一千块钱腰就硬了起来。父亲要最好的服务,要看看按摩床啥样,要见识见识最好的服务是啥样。父亲如愿了,在纸上记下了床的尺寸,回头就看见按摩小姐已经一丝不挂了。父亲当时受了惊吓,呼哧呼哧喘。小姐很显然理解错了,以为父亲迫不及待了。小姐就如狼似虎地扑过来。父亲没能躲开那孩子的拥抱,父亲事后说,那丫头二十郎当岁,真的躲不开。父亲一着急满脑袋冒汗有了短暂的休克。小姐就慌了,说大爷你别吓唬我,我钱不要了还不行吗?小姐怕贪事钱都没敢要,穿上裤子就跑了。父亲虚惊一场,乐坏了女儿民办。父亲说:世风日下,不得了啊,那孩子跟你这么大岁数,差一点把我这老头子给祸害了。
父亲坚持把生意做好,及时将体验生活的情况向大款姑爷做了汇报。大款姑爷说,你快做吧,我老丈人刚刚咽气。父亲顾不得为兽医悲伤,开始干起来。父亲问了,要不要扎成原样的?大款姑爷的脾气很大,说:罗嗦个屁,照原样给我做,连毛都不能差。父亲信以为真,扎成了按摩床还做了个纸人,那纸人是个女的。父亲在街上碰见要去剪头的老村长,看见了老村长返老还童般一脑袋的黑头发,有了主意。大款来取纸活,原本悲伤的心情差点笑喷了饭。父亲扎了一个裸体美人,那美人的下体还有黑糊糊的毛毛!父亲解释,这可是俺们村长的头发啊。大款觉得不雅,父亲就建议可以再扎一件裤头。父亲手快,糊上一张纸遮住了那个地方,就算裤头了。大款回去后,跟大款老婆吵了起来。大款老婆来找了父亲,说你给我爸扎这么个狐狸精,我爸是快活了,那我妈在那头都等了十好几年了,可算盼来了我爸,我爸偏又带着这么个狐狸精,我妈还不得气死啊。父亲承认了自己考虑不周,没有想到第三者的问题。大款老婆要回去二百块钱,算是对父亲的罚款,这事才算拉倒。
这边平息了,老村长知道了,拄着拐杖上门把父亲好一顿臭骂:你个倒霉蛋子,我当初骑自行车追火车,创造了辉煌壮举,把你提拔回来当老师。没良心的东西,拿我的头发当女人的那玩意。父亲早跑到后山去了,父亲好几天都住在学校,老村长坚持要怒打父亲。民办给父亲送饭。埋怨父亲说:爸,你咋跟孩子似的。父亲嘿嘿笑,说村长那破头发还损失了我二百块钱呢。父亲年岁越大越像孩子了。民办这个时候开始处处管着父亲,不管,父亲就会惹娄子。父亲只有到了学校,见到那些孩子,才恢复了严肃的面孔。顺便交代一句,父亲仍然大力提倡体罚学生。
父亲先后放弃了几次可以转正的机会,父亲为了笼络人心,把机会让给了几个找来的代课老师。那几次机会很简单,就是组织民办老师们集中学习一个月,然后就开卷考试算是正式老师了。父亲的学生转正了好几个,父亲为他们高兴。父亲已经放弃了考试,父亲觉得自己老了,用不着再去闯荡了。
这样的信号让女儿民办很不安,民办怕父亲老去。就积极主动撮合父亲和秋月的婚事。父亲是头犟驴,不会主动说结婚的事。秋月那时候的情况很不好,厂长许耀飞出了车祸死了。留下的遗产却被另一个更年轻的女人继承了下去。那个女人,手里有许耀飞的遗嘱。经鉴定遗嘱是真的。秋月就对生活灰了心,甚至想到了死。秋月来找父亲商量和秋月阿姨的事,父亲嘴硬气得很。父亲还不知道秋月发生的事情,民办就说了秋月要喝农药寻短见的事。父亲正眯着眼睛在炕上认真地糊花圈,听了民办的话父亲就愣住了。父亲知道属于他们的黄金时间已经不多了,父亲已经明显着看着一天天老去。父亲要拯救秋月那颗绝望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