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还一直是那座破房子,夏天的雨水勤。白天给孩子们上课的时候直漏雨,父亲就拿出宿舍里所有能接水的东西出来。教室里滴答滴答在漏雨,有的地方漏雨密集,形成了一条雨线,父亲就叫孩子躲一下。不然的话,父亲提问,总是看到一帘雨雾,白花花地在眼前飘摇。父亲还习惯一个人给孩子们上课,孩子多了,父亲就分上午和下午来上课。上午一二三年级,下午四五年级。胡栋梁这个校长,一直在等待着父亲给他分配讲课任务,父亲一直不言语,长大的了胡栋梁竟然一点小时候淘气的痕迹也没有了。规规矩矩的跟着父亲,他不敢问,憋了几天才说了自己想给孩子上课的要求。父亲满足了他,叫他给孩子们上体育课音乐课,都是一些副科。父亲说了,给胡闹主科,不放心。凭着猜牛尾巴朝哪个方向的能耐根本不好使。胡闹小声纠正一句:马老师,我叫胡栋梁了。父亲假装没听见没有理睬胡栋梁,继续胡闹胡闹地叫。弄得父亲的学生人人知道新来的校长有两个名字,一个叫胡栋梁,一个叫胡闹。
父亲有一天晚上睡得很死,女儿民办在做作业题。突然听见教室那屋里有“喀嚓”“喀嚓”的声响。民办捅父亲,说那屋有耗子了。父亲睡得正香,没有理睬。不大一会儿,那屋就“哄”地一声巨响。民办吓得哭了,喊父亲:爸爸,那屋来了大耗子。父亲也感觉到了房子都跟着声音动了一下。父亲起来骂:贼耗子,看我不收拾你。父亲开教室的门,门不动。父亲细看,才发现那间教室已经在雨水的浸泡下轰然倒塌了!父亲出了一身冷汗,两间房是一个整体,想不到这边竟然没有倒塌。父亲抱出了民办,望着趴在雨水中的学校发呆。
胡栋梁跑来了,一屁股坐在泥水里,说:马老师,房子倒了,咱可咋办啊?父亲瞪了一眼胡栋梁,说:嚎叫啥?看你水叽尿蛋的样子,房子倒了,咱盖新的。父亲对胡闹意见很大,因为自从胡闹来了以后,乡里的中心小学再开会议,就只叫胡闹一个人去了。父亲去不成,捞不着在会上睡觉,捞不着中午吃一顿小米干饭炖豆腐了。更重要的是,父亲的心里有了一股闹腾吧拉的滋味。像高粱米饭里发现了一只臭虫那样,咯叽得慌,父亲清楚,那只臭虫就是胡闹那个家伙。那闹腾吧拉的滋味是胡闹给整出来的。你看现在的胡闹快成了什么样子,眼睛近视不近视还有待考证,可偏偏架上了一副眼镜。说话不冲了,多了几分文邹邹的东西。在县城里上了几天学,连话都不好好说了。你不非要当什么校长吗?那好,盖房子的事情你就跑去吧。父亲心里暗暗想:我还不管了呢。
七.
父亲确实给胡栋梁出了一道难题。父亲把孩子们带回了河对岸的宅院,他和女儿民办也回去了。就这样,河对岸的宅院被父亲三起三落的入住。都说搬家三年穷,父亲搬了无数次家,这样说来该穷上几十年了。父亲把家搬了回去,跟校长胡栋梁说了:胡闹,我不能耽误了给孩子上课,你去中心小学要钱盖房子去。还有,在我家上课学校也得给房钱的。
胡栋梁那些天紧着跑乡里县里,可跑了一大气一根毛都没有要到。上面也没有钱,要下面自己解决。胡栋梁只好回来,父亲不住地派人去催促胡栋梁,抓紧时间筹集钱盖房子。胡栋梁只好硬着头皮跟父亲实话实说,那样子好像父亲是领导,他在向父亲汇报工作。父亲琢磨了一会儿,决定自己亲自出马去乡里要钱。父亲大闹了中心小学,摔碎了戴眼镜领导的茶杯,还寸步不离领导的左右,领导走到哪父亲就跟着到哪。领导被缠得没有办法,总算有了活口,中心小学的领导答应给解决几万块红砖,父亲才算做罢。父亲美滋滋地回来,领导的电话就打给了胡栋梁,说胡校长,你是怎么搞的?怎么能让那个马大志来上面胡闹?胡栋梁就连连赔不是,说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都是我胡闹。
父亲回来想在胡栋梁面前显摆一下自己的办事能力,一看胡栋梁眉头紧锁的样子,心里就明白了几分。父亲的心里就更高兴了,小胡闹,敢爬到老子头上当什么狗屁校长,你还嫩着呢。父亲弄来了红砖,动员孩子们去河套筛沙子,顺便把劳动课也上了。河套的沙层厚,几天的工夫就筛起了山一样高的沙堆。父亲一声令下,叫孩子们用各种工具往回运沙子。那场面让父亲弄得轰轰烈烈,父亲沿途插上红旗,孩子一字长蛇阵排着,还唱歌,“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校长胡栋梁看不下去,叫孩子们闭嘴。国歌是神圣的,不能什么场合都唱。孩子们的嘴一闭上,父亲就过来了解情况,都说是校长不让唱的,父亲就发火,说他胡闹知道个屁,集体劳动盖房子,这还不神圣?都给我使劲唱。父亲还带了头,父亲扛着一袋子沙土,大声唱着“我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前进,前进,进”。父亲高昂的歌声振奋了孩子们的心,河边上的沙土渐渐少了,学校的操场上多了一座圆圆的沙丘。胡栋梁坐在沙土丘上发呆,觉得挺失落的。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向阳红”小学的孩子们一直以为校长是没有老师的“官”大的,这不能不说与父亲对待胡栋梁的霸道有关系。父亲在这所学校一个人呆的时间久了,呆的毒了,父亲不允许任何人闯进来代替他,不允许任何人比他要说得算。在父亲的眼里,似乎学校只能有一个老师存在就足够了,多一个就多了一个配搭一样。
父亲的干劲足,跟秋月的关系已经十拿九稳有关系。秋月的母亲已经在老村长的撮合之下动摇了。秋月的年龄也不小了,当妈的不能再拦着。秋月的母亲一点头,事情就好办多了,秋月把喜讯告诉了父亲,父亲的干劲就更足了。赶紧把房子盖上,学校的房子盖上了,家里才可以重新倒出来做新房。父亲欢欣鼓舞,跑房子的料。这回盖学校,要盖大的间量,从一年级到五年级都有教室,孩子们可以全天上课了,还要专门弄出音乐室,反正中心小学答应给解决红砖了,那就去砖场猛拉一通,把学校建围墙的砖拉回来,把学校建厕所的砖也拉回来。学校以前没有现成的厕所,一堵半人高的墙隔着,男左女右。
没几天,乡里的砖场就送来了红砖,拖拉机突突着突突得满操场都是红色。人家问够了吗,父亲就一个劲地说早着呢。红色就不断地突突进来。中心小学的领导跑来,差点没把眼镜气掉了,领导没了斯文,叫胡栋梁,问他你这个校长是干啥吃的?拉这么多的红砖得多少钱啊?这不要了命了吗?胡栋梁已经养成忍气吞声地的良好品格,不管你说什么,都听着。领导发了火,也就拉倒了。父亲的诡计得手,只是委屈了那个胡校长。没办法,谁让你愿意当校长了,谁让你不像过去那样敢反抗了。父亲想,可能当上官的人都那样,在上级面前就蔫吧了。不过,胡闹有些特别,胡闹跟领导蔫吧,跟父亲也总蔫吧,父亲太霸道,根本不听这个校长的。
砖有了,沙子也有了。父亲又找老村长,放村里的树做梁和檩子。老村长瞪着父亲瞅半天,说:马大志,我说得不算了,我不是村长了。父亲笑了:少来这一套,你不当村长,你儿子不是村长吗?这村里三十年的官让你们家都给包了,你说了还不算?人我都找下了,拉树呢。老村长挺喜欢戴高帽,强压脖子逼儿子就范,树轰隆隆就放倒了一大片。
父亲那些日子饭都吃不好,女儿民办交给秋月去带,整天算计房子该咋建,还缺多少钱。父亲算来算去,眉头总是锁着打不开,有两大项不好解决,一是钢筋,二是水泥。父亲跑了好几趟水泥厂,人家都说现在的厂子承包给个人了,根本不会赊帐,没有现钱拉不走水泥。到城里卖钢材的市场一打听父亲的心就凉了半截,一提赊帐人家都会斜着眼睛问:你有毛病吧?父亲呸了几声,无奈地回来。继续去水泥厂门口转悠。父亲这一转悠,事情马上有了转机,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停在父亲面前。车门摇开,露出胖乎乎的一张脸来。父亲没见过几次小轿车,眼睛都被车玻璃晃花了,站了半天没反映过来是怎么回事,直到车喇叭嘀嘀响了几声,父亲才明白过来是在跟自己打招呼。父亲揉眼睛,看见那张胖乎乎的脸挂在车玻璃上向自己笑。然后用手指厂子里面。父亲的心呼啦一下亮了起来,父亲预感事情有门了。
父亲被厂长请进了办公室,关上门,厂长很客气,问父亲有什么事情吧。父亲是村里惟一的老师,全乡人都认识他,厂长显然对他很尊重。父亲就拘谨地把建学校缺水泥和钢筋的事情说了,厂长听了,沉思一会问:得要多少水泥?父亲早就找人算好了,父亲赶忙说,十吨就够了。十吨可不是个小数目,厂长为难了,一直不言语。父亲一直盯着厂长胖乎乎的脸,显得挺崇拜挺虔诚的样子。
厂长好半天才说:这样吧,咱边喝着边说?父亲总算松了一口气,要自己花钱请客。厂长坚持不让,两个人去了小饭店,要了酒菜喝起来。父亲的心思不在酒上,父亲只关心厂长给不给水泥。厂长说:马老师,我和秋月的事情你知道吧?父亲的心就咯噔一声,父亲想起来了,以前秋月说过,厂长的儿子一直喜欢秋月。这个厂长肯定就是那个厂长的儿子,如今当上了厂长。就像村长不干了,村长的儿子接了班一样。父亲的脸色就难看了。厂长说:咱都是顶天立地的爷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有两个条件,你要是能答应了,水泥的事我包了。父亲意识到厂长要说什么了,父亲耐着性子听着。厂长说:学校建成后,得改名字,不能叫“向阳红”“向阳绿”的了,**********都完事了,都改革开放了,叫个新名字。父亲虚心地问:那叫啥名字呢?厂长说:就叫耀飞小学,多好听。父亲不知道耀飞是啥意思,说:叫这名字有啥讲吗?厂长说:咋没有?我大号就叫许耀飞,跟我一个名字。父亲考虑了一下,说行,那咱啥时候拉水泥?厂长说:你别忙啊,我还有条件,父亲就知道厂长要说什么了,父亲把剩下的半瓶白酒咕咚咚就给两个人匀了,父亲说你别说了,让我再琢磨琢磨。
父亲那天喝醉了,跟厂长整得挺热乎。不过,父亲始终是清醒的,他跟厂长的讨价还价一直很激烈。父亲说:答应这件事,你得解决钢筋的事。两件顶两件,才显着公平。厂长咬牙说:马大志,我豁出去了我,谁让我心里放不下她了呢。
就这样,父亲为了学校的水泥和钢筋,在酒桌上把秋月出让给了厂长。父亲这件事做得很神秘,他跟秋月断绝了来往,还不让民办继续去秋月家。秋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父亲却没有做任何解释,只说跟吴彤彤还没有正式离婚,不能跟你结婚了。直到秋月跟厂长入了洞房,厂长才把事情的经过说了。秋月恍然大悟,想了想狠狠地把自己给了厂长。秋月回门的时候,学校已经开始热热闹闹地开建了,秋月看见了父亲,走到父亲跟前,跟父亲说:我韩秋月人是自己的,愿意嫁给谁是我自己的事,用不着你来让。父亲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了丑,父亲只知道低头干活,女儿民办看见了父亲搬过的红砖上印着几大颗湿湿的痕迹。是父亲的泪水。
学校挂牌的那天,父亲和胡栋梁之间又发生了冲突。胡栋梁不同意没有经过上级部门的准许就随便换学校的名字。父亲马上翻了脸,还挖苦胡栋梁说:你知道什么?这个学校是你说得算还是我说得算?胡栋梁忍无可忍,顶撞了父亲。父亲骂了胡栋梁:胡闹,你再给我瞎胡闹,马上给我滚!
有意思的是,胡栋梁这个校长硬是被父亲给骂跑了。以后分配到这所学校的校长都没有干长过,原因是跟父亲不和链,让父亲一个接一个地气跑了。父亲的臭名一下子就更响了,县里乡里管教育的领导在一起议论哪个老师不好管理了,领导们就说,过两天整“耀飞小学”马大志那去。老师们听了,准会个个大惊失色。
八.
后来的日子里,父亲一直是独身的。吴彤彤仍然没有音信,父亲在忙碌中,已经差不多把吴彤彤忘记了。秋月和水泥厂厂长过着幸福的生活,秋月后来虽然不恨父亲了,可父亲却为了此事,好多年不能原谅自己。跟秋月来往的只有民办,民办长大了,父亲在河边上送走了女儿,女儿去乡里上中学去了。那个时候,小学已经有六年级了,上学的孩子也多了几倍。父亲忙不过来,上面分配下来的老师在逐年增加。这对于一个人呆惯了的父亲来讲,是一个不小的冲击。
这群毛头小伙子和小姑娘,各个年龄不大,可都是正规的师范毕业生。浑身上下带着活力和朝气,他们的课教得一般化的水平,可工资却比父亲多好几倍。这对于父亲来讲,是一个触动,是一种耻辱。父亲总爱拿自己的水平跟这帮年轻人比,比着比着心里就极其不平衡起来。父亲的火气就大了,瞅谁都不顺眼。这帮年轻的老师就在父亲背后笑话父亲,说父亲更年期提前的话。父亲年龄不大,可得到的称呼却是大爷大叔什么的,有一个新来的女老师,第一次来上班见父亲进办公室,竟然脱口叫了一声老爷爷,您有事吗?女老师以为父亲是附近村子里的乡亲,父亲虎着脸,拉一把自己的椅子坐下说:我是这的老师,刚四十岁,你看好了再说话不行吗?那女老师吐了下舌头,讪讪地跑了出去。
父亲从那时候开始琢磨转正的事情,父亲为此找了老村长,埋怨村长不给他使劲。老村长感到很委屈,说过去那阵我又不懂这些,教育局又没有管这事的,我咋知道还有转正这档子事。马大志,你以后别有事就找我解决,我管不了你那些烂事。父亲说:那你早咋不说管不了?那你追火车的时候咋不说这话?村长就蔫了,说:你不干得好好的吗?父亲说:好个屁,那些个年轻的,胎毛还没褪,挣的倒比老子多了,老子不干,也得转正。我们家民办上学也需要钱呢。
村长当然管不了父亲转正的事情,父亲就自己打听。父亲那几年开始关心民办教师转正的事情。父亲把课程交出去不少,只教六年级毕业班。一来可以安心学习,早日转正;二来父亲不放心这些年轻的老师,怕他们带不好毕业班。还有三,父亲一直不说。毕业班要给老师买礼物,要跟老师照毕业照。父亲从当老师那天起,就一直照毕业照。一年一张,有一张特别有意思,那年的毕业照上只有两个人,一个是父亲,一个是胡闹。胡闹刚考上中学,父亲刚把胡闹从旗杆上再次用土坷拉揍下来,就照了这张相片。父亲见证了爷爷死后这所小学所有的兴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