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子，李卫东便察觉出两人间有了距离。一个女人在悲痛欲绝时，不是倒在男人的怀里哭诉，而是依着冰冷的机器零件，说明她对男人的怀抱是否能给她安全感表示怀疑。
首届“天丽杯”绿岛超级女生选美活动正式结束。结果出乎人的意料，原先最被看好的6号巴蕾与32号杜丽娜，因在加试中表现不佳，“玷污”了绿岛超级女生的形象，分数直线下落。如此以来，反倒是原来排在第三名的崔苗苗脱颖而出，成了本次大赛最大的赢家。
如果说巴蕾错在聪明反被聪明误的话，杜丽娜的失利则归咎于她的意气用事。她要是不跟巴蕾在措辞上斤斤计较，而是真正地去阐述美的内涵，这不但能表现出她大度的胸襟，而且更能体现出女性的优雅与真善，对于夺冠来说便是十拿九稳的事。只可惜，她眼中揉不得沙子。
大赛的冠军为219号崔苗苗夺得，杜丽娜屈居亚军，巴蕾成了季军。
颁奖仪式很隆重。省城来的“芙蓉小姐”冠军肖莉为崔苗苗举行了“加冕”，给她戴上镀金的皇冠，副市长李卫东为她颁发了奖杯与奖金，表示祝贺。
面对从天而降的荣誉，这位年轻的空姐激动得热泪盈眶。观众与评委一起为她鼓掌，觉得她的纯洁与娇美确实符合绿岛超级女生的风仪，这倒真是应了“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那句话了。
男主持人冯芒现场采访了崔苗苗，让她谈谈获奖感受。坐在评委席上的李卫汉再次兴奋起来，凑到绿岛文化馆馆长冯万山的耳根嘀咕：“老冯，告诉你一个秘密，这次选美大赛的冠亚军其实都是我的人。”
“你是说……这崔苗苗也是代表你前卫俱乐部的？”
“那是自然。”李卫汉得意地笑道，“幸亏我有先见之明，抢先一步跟她签约，不然她杨天丽哪能这般吃瘪？”
舞台上，崔苗苗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说：“首先，我要感谢天丽公司的杨天丽女士，是她在这次比赛中给我信心和鼓励，并特意请了老师对我进行指导。这一次，能够代表天丽公司出赛，是我的荣幸，我代表我们航空公司向杨总再次表示感谢！”
李卫汉的笑容一下僵住了，惊得目瞪口呆。
冯万石在一旁打趣道：“李总，这就是你的先见之明吗？”扑哧乐了。
崔苗苗继续说：“我更要感谢绿岛的父老乡亲，是你们教会了我怎样去做人，怎样去踏踏实实地工作和生活。我永远是绿岛的女儿。”最后这句话一出口，台下的掌声如潮水般涌来，她的热泪再次淌下。经历了这次选美，崔苗苗觉得自己真正长大了。
来自省城的两位老评委范天民和马齐为亚军、季军颁奖。两人对这两位本来最被看好的“弟子”的失利表示遗憾，只能勉励一句“继续努力吧”！
排名第三的三名获奖选手上台，杨天丽跟绿岛宣传部部长、文化局局长上台给她们颁奖。巧的是，杨天丽面对的恰恰是33号李小雅。她正冷冷地瞧着自己。
杨天丽只觉口腔一阵发干，努力涌出笑容，镇定地将奖金、证书递给她：“祝贺你，小雅！”
李小雅伸手接过了这两样东西，却飞快地把嘴贴到杨天丽的耳根，小声骂了一句：“你这个不要脸的臭婊子！”
这几个字眼就像毒箭一样射中了她，杨天丽的心一阵抽搐，然后是一阵晕眩，她的身子前后晃了两下，好容易才站实了，脸色已变得蜡黄。
看见她的失态，李小雅开心地笑了：“谢谢你，杨总！”
杨天丽的心嗒嗒地滴着血，嘴角无力地抽动了几下，竟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全身上下像铁一样冰冷，一点热量也没有了。
李小雅得意地拿着奖金、证书走下台去。杨天丽机械地跟着众人向下走，脑子里一片空白。
奇怪的是，她倒并不觉着怎么难过，也许是意识已经麻木了吧。很久以前她就知道，总有一天，她要为那段感情付出代价的。现在，玫瑰花枯萎了，花刺却冷酷无情地扎了过来。她无处闪避，只能迎上去，迎上去。
晚上，李小雅兴冲冲地回到了家。郑云见她满脸红光地进来，忙问：“小雅，听说你得好名次了？”
“好什么好！”李小雅张口埋怨道：“谁叫你不去为我擂鼓助威呢？不然我发挥得更出色！”
“妈不是有应酬脱不开身吗？”郑云拉着女儿的手说，“你哪里知道，妈虽然人不在赛场里，心可比你还紧张几分。”
“是吗？那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名次的？”
郑云道：“你二叔刚才打过电话来，我才知道你得了第四名。”
李小雅大大咧咧地说：“实话跟你说吧，我倒并不太在意这奖不奖的，只是为你可惜，您可白白错过一场好戏了！”
“什么好戏？”郑云狐疑道。李小雅因见小保姆也在客厅，便拖着郑云的手，一溜烟地进了她的房间，关上房门。
“小雅你做什么，鬼鬼祟祟的？”郑云被她的举动搞糊涂了。
“妈，我今晚总算替你出了口恶气。”李小雅压低了声音说，“我把那个杨天丽狠狠地给整治了一下。”
郑云一皱眉，过了会儿才问：“你对付人家干什么？”
“干什么？”小雅一脸鄙夷，“谁让她那么不要脸呢！老爸也真是的……哼哼！”
“怎么又扯上你爸了？”
李小雅好奇地上下打量着郑云：“妈，你是假装糊涂还是真不明白，你难道就一点也看不出来，我爸和那个杨天丽之间……很那个？”
郑云脸色一沉，“小雅，你个小孩家懂什么？净会瞎搅和。”
瞎搅和？这话让李小雅听了很憋气：“妈，您这还不到耳顺之年呢！怎么就变得这么迟钝？”一顿，又说：“我是真为你不值，让李卫东跟杨天丽白好了这么多年，到头来你还被蒙在鼓里，还为他们掩盖……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种人呢？”
“你……住嘴！”郑云气得一哆嗦，调过脸去。李小雅有些失望，轻轻摇了摇头。
沉默了好一会儿，郑云才涩声道：“其实，他俩的事我几年前就听说了。”
“啥？”李小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结结巴巴地问：“那你……就这么忍了？”
“不忍咋办？”郑云叹了口气，“这事怨不得你爸，他是个识大体的男人，我总觉着他不至于太糊涂。”
“您这心胸可真够宽的，都可以跑开轮船了。”李小雅望着她可怜的母亲说。
“那你倒是教教我，应该怎么办？找上门去大吵大闹，闹得满城风雨，让你爸无颜见人就好了？”郑云搂住了女儿的肩膀，“小雅，妈不是木头人儿，背着人我也没少哭过。可思来想去，我怎么也不能跟你爸撕破脸，真闹僵了，他一急，离开咱们母女怎么办？那个杨天丽总归要比你妈年轻漂亮吧！后来我也就想开了，越是这样，我就越对你爸好，他不是个没良心的人，也许一时把持不住，清醒后是知道把握分寸的。据我所知，这两年他跟那个杨天丽已经很疏远了，你和你二叔为什么偏得旧事重提呢？”
“妈，我就是觉得你太委屈了。”小雅的眼睛湿了，“谁想到咱家里还会出个陈世美呢！”
“小雅，别恨你爸爸，他在这个副市长的位子上不容易啊！”郑云轻抚着女儿的头发，“你也知道，当市委书记的杨伯伯半年前就病退了，现在，有多少人瞅着你爸这个位子？没有靠山的树长不旺，没有后台的人站不稳，你爸现在是悬在半坡间，不上就下。就拿今晚上的事来说，怎么着我也该去看你比赛吧！可人家刘市长的太太过生日，我非得去凑乐子，政界就是这样，小心还得小心，一点乱子都出不得。”
“妈！”小雅抱住郑云，轻轻抽泣起来。
“小雅，你一定要答应妈，别再去找那个杨天丽的茬子了，不为别人着想，只为你爸的前途，咱们也要忍！这事儿，我也要跟你二叔好好谈谈，别只顾着吹风点火，这火势万一大了，灭起来可就麻烦了。你说是不是这么回事？”
李小雅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平生头一次，她发现妈妈贤淑朴实的外表下，还藏着这么精明持重的一面。相比之下，自己的所作所为显得那样幼稚可笑。
李卫东离开工人俱乐部其实比李小雅还早。老霍开车把他送回市委家属大院后，他并没有回家，而是等车走了之后，又从大院后门走到了金山路的路口。
杨天丽的车已在那儿等着了，李卫东并没马上走过去，先拿出香烟点燃一支，吸了一口后，才拔步走近。拉开车门，里面烟雾弥漫，驾驶位上的女人手中夹着烟，烟灰缸里已堆了五六个烟蒂。
待他坐进来后，杨天丽点火，发动车子，向左边转去，朝东一直开到蚬河大桥。这里的车辆稀少，路灯洒着清冷的光，半大的柳树挥动着残枝败条，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停车、熄火、灭灯，杨天丽将车窗摇下来一点，把头偏向窗口，李卫东将烟头碾灭了，等着对方开口说话。今晚在会场上，杨天丽冷不丁走到他跟前，小声道：“我有事跟你说。”这情形比较少见，为了避嫌，以往在公开场合，他们总是尽量保持距离的。但今晚杨天丽的神态异常，脸色十分难看，这让李卫东不得不马上做出决定，散场后约杨天丽出去谈。直觉告诉他出了大事，并且已涉及到两个人的私情上面。
“她骂我是婊子！”杨天丽毫无生气地说，脸依旧转向窗外。
李卫东愣了下，“是……小雅？”想起杨天丽走下颁奖舞台的一刹那，当时她像遭到了致命的打击。
“她竟然在那种场合里骂我。”杨天丽转过脸来，借着路灯昏黄的光，李卫东看到她的脸上满是泪水。
“卫东，我受不了，我都快要疯了！”杨天丽死死地咬着嘴唇，泪水簌簌地滑落，“我们为什么要活得这么累，这么苦……”最后这句话，她几乎是喊出来的，然后便埋头在驾驶台上，嚎啕起来。
一下子，李卫东便察觉出两人间有了距离。一个女人在悲痛欲绝时，不是倒在男人的怀里哭诉，而是依着冰冷的机器零件，说明她对男人的怀抱是否能给她安全感表示怀疑。
一时间，他真不知说什么好了。他不会软弱得像女人那样流泪，只能默默地陪着她。窗外的月亮默默地看着他们，悲欢离合的场面，它经历得多了，只管无动于衷地在云纱里面穿行。
过了一会儿，女人的哭声弱了，李卫东从口袋里掏出一方绢巾，塞进她手里。杨天丽抓在手中，慢慢坐直身子，擦拭了几下，转头朝他凄然一笑。
又是手绢，这男人为什么只能给她擦泪水的东西，而不是借一对有力的臂膀让她靠一靠？她和他真的有过感情吗？
他们之间的感情频率总是要差上那么几拍。她外表冷静，其实内心一团火，能被感情迅速地点燃，并马上达到沸点。可李卫东呢，他才真正的表里如一，外表稳重，内心矜持。多年来，一直是她在主动地牵引，相形下，他倒是防御的时候多，所行所止像极了太极拳里的那招“如封似闭”。他的情感确实像块固体，必须得到她的温热，才不至于凝冷，而就在这个传温的过程中，他们的热情都已打了折扣。这……难道不是错误吗？
杨天丽轻轻抽泣着，现在最让她伤心的已不是李小雅的辱骂了，而是对他们这种空中楼阁式的感情的绝望。“又脏了！”她抓着手绢说，“这是你给我的第二块手绢，都被泪水染透了。”
“你还记得？”李卫东努力笑了笑，“那时你哭得就像个孩子。”
“可现在却是个满含痛楚的怨妇了。”杨天丽自嘲道，“第一次在你面前大哭，觉得痛快，哭出来后心里很轻松。这一次……哭得压抑，越哭越沉重，越哭越麻木，心都给哭死了。”
“小杨……”李卫东欲言又止。杨天丽的头又侧向了窗外，外面的风好冷呵！
“小杨，这些年真是屈着你了……”
“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呢？从下决心不再克制这份感情起，我就知道要付出代价的。”杨天丽说话时，头依旧没转过来。现在，两人间的地位发生了奇妙的变化，他已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君王，她却成了敢于说不的角色。
“小雅这孩子向来任性，对我说话也不懂得谦让，你要是太放在心上，就是跟自己过不去了！”
这话传到杨天丽耳朵里，让她觉着一阵心寒，这还是从前那个精明干练的李卫东吗？他怎么竟能傻乎乎地说出这么几句话来？他的口才、风度、机敏都丢哪儿去了？
岂不知，事业的建树是男人最好的强心剂。现在，李卫东在仕途上岌岌可危，来自各方面的压力本就使他身心疲惫，所以在超负荷下，感情上的拖累便使他锐气尽失，反应迟钝。
好男人身上的光环多半还是由女人想象出来的，一旦她们的憧憬破灭，那个好男人便像剥掉油彩的塑像，露出了本身的泥胎，显得黯淡无光，死气沉沉。这便是所谓的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不错，我怎么能跟一个小孩子较劲呢！“杨天丽转过脸来，语气里不无嘲讽之意。
李卫东竟没听出她言词中的揶揄来，还挺高兴地说：“你能想得开真是太好了。”伸手摸出一支烟，用打火机点了两次才点上，吸了一口后，又朝杨天丽笑了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