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刚才那毒……”
“墨兄放心,那毒只消风一吹,半盏茶后便失去了效用。”白虚瑕的声音冷得像冰。
“那,踏雪为什么……”
“今早的草料,已喂过了。”
墨青玄瞪大双眼:“你早知道他们要来?”
“不知,”白虚瑕淡淡道,“不过是每天都这般喂食而已。”
“为什么?”墨青玄再也耐不住性子,“在日月乡你不用毒,是因为不在我身边,没有给我解药……还有方伯的尸体?你瞒着我的,是不是很多?”
“都是。”白虚瑕认真地驾着车,“我瞒着你的,确是很多。他们的追杀,并非是金国的唆使,而是因为江湖传闻,你身上有江山梦天下第一的剑法‘临安遗恨’。”
墨青玄不可思议地睁大了双眼:“王虎他们,就是因为阻挡截杀,才会受伤?这一路那么多的人,都是为了这剑谱?是……是唐萧传出去的?”他只是单纯,并非呆傻,自然立刻猜中了前因后果。为什么云万重当日说要他身上的物事,为什么慕容烈问此事真假……云万重要的就是剑谱,而慕容烈问的就是剑谱在他身上的传闻是真是假!
白虚瑕背对着墨青玄轻轻点头。
“不,唐萧不会做这种事,”墨青玄立刻推翻了自己的猜测,“他那般骄傲,怎么会宣扬开来被我打败的事情。”
“当时围观的将士太多,他就算不想宣扬都不成,除非把所有人都杀死。他让江湖人知道的,并非只是你将他打败,而是你打败他用的剑法,是‘临安遗恨’。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况若是武林第一人江山梦的弟子,他败在你手中,并不丢脸。”
“打不过便用这般卑鄙的手段……”墨青玄切齿。
“再说,”白虚瑕神色依旧冰冷,没有回头,“即便不是他,在场那么多人,难免没有好事者。碎玉楼若是和唐门拼起来,不仅意味着江湖上两大门派的结仇,也意味着抗金和灭宋两股势力的战争……这对很多人,都是很有好处的。”
墨青玄倏地瞪大了双眼,他并未想到这些……“那么,岳元帅军中,有武林人士?嗯,必然有的,就连顾准都在踏白军……但是,他们有这般心思,会不会对岳元帅和岳家军不利?!小白,我们要快些设法告诉他才是!”
白虚瑕终于回头,眼中泛着奇异的光彩看着墨青玄,缓缓道:“墨兄放心,我已传书给岳元帅了,他必会多做提防。”墨青玄终于长长出了一口气,露出笑容:“小白做事,真是缜密,让人放心……那,那我们现在岂不是很危险?!”他竟然是把岳飞的安全放到了第一位,然后才想起自己的处境。白虚瑕神色不变,道:“见招拆招,如今我们也走了这么久,武林中觊觎江山梦剑谱的人何其之多,然而除了武当少林这样敢想不敢动手的名门正派以外,我们遭遇的不过是百分之一。各门派都有自己的消息眼线,并非是他们不知道我们在何处,而是他们遭到了阻拦或是截杀……你师父和师兄想必早就得到了消息,现在定在疲于奔命。所以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快赶到大理,治疗你的伤毒,才不枉费他们一番苦心。”
墨青玄低头沉默。这些人都是因为自己,都是因为这个莫名其妙的剑谱和莫名其妙的理由,才会丢了性命吗?帮助自己和小白的人也好,过来抢夺而反遭杀害的人也好,都是活生生的性命呀……只是为了一本所谓天下第一的,根本就不存在于他身上的剑谱,值得吗……
两人落脚在一处小镇的偏僻客栈中。这小镇不过百来人,倒是民风淳朴,也没有江湖人士的踪迹,但简陋不堪,破败断垣,好似遭过什么灾一般。掌柜一人兼做小二,指甲里埋着黑黢黢的厚实污垢,一张脸上的皱褶里都是洗不掉的黑灰。
白虚瑕扶着墨青玄在铺了一件袍子的床上坐下,又提了水上来为他擦拭身子。墨青玄沉默地看着,忽道:“小白。”
“嗯?”白虚瑕抬起头,适才凛冽的杀气早就悄然消散,星辰般明亮乾坤般浩瀚的双眼平静地看着墨青玄。墨青玄觉得自己逐渐明白了眼前这个少年为何能够名满江南。
“我唯一学过的剑,”墨青玄看着白虚瑕,凝重地说,“就只有‘二十四诗品’。”
“我知道。”白虚瑕垂下头淡淡道。“我从未疑你。”
“小白,你可想学剑?”
白虚瑕蓦地抬头,却是没有说话。
墨青玄兀自道:“如今这个事态,我将这剑法教给你,师父也不会反对的。即便是,即便是不如那天下第一的‘临安遗恨’,在我看来,这也是救了我无数次的,顶好的剑法。”
白虚瑕沉默半晌,道:“天下剑法何其之多,而出名的剑派更不在少数,若是真有天下第一的剑法,那其他剑派还混什么来?门派之中,同修一种剑法,但出色之人却凤毛麟角,所以剑法玄妙固然重要,练剑人本身的修为心性,才是最紧要的。”
“说得好!”墨青玄抚掌,“你会传音入密,那便是有内功底子,你既没有拜师学武,便少了什么师门忌讳。我教你这剑法,也只是平辈论交,你学了这剑法,虽然时间短,但好歹能耍耍架势,吓走那些不经用的……若是再有今日之事,你也可自保逃命……如何?”
白虚瑕看着墨青玄的眼睛,一片纯净,没有丝毫的防备和怀疑,只是单纯地想要教给自己他唯一会的剑法,以求防身。白虚瑕紧紧握拳,复又松开,面上却是一片平静:“好。”
墨青玄不能身授,亏得画技一流,白虚瑕在掌柜处借了笔墨纸砚,他便将“二十四诗品”的招式尽画成剑谱。又在白虚瑕研习之时,在旁指点精要与心得,变招与力道。待得傍晚之时,白虚瑕终于放下长卷,长出一口气,神情悠远,看着窗外,好似在融会贯通一般。
“你都学会了?”墨青玄画了剑谱,又不住说话,已是出了好几身虚汗。
“都记住了,但不一定都学会。”白虚瑕说着,提剑便舞。白衣飘飘,虽然内息不足,稍显轻忽,但却如天上仙人一般,煞是好看。
待二十四招全部使完,墨青玄已经目瞪口呆。这“二十四诗品”虽然是严东溟年轻之时所创,但这些年来苏雨尘墨青玄改进加工,已可算上十分高绝艰深的剑法。短短一天,白虚瑕虽然招式仍旧略显生疏,又没有功夫底子,修为跟不上剑法,但这份天资,也是世所罕见的。
“小白,你若练武,”墨青玄郑重地说,“那便是下一个江山梦。”
“只是因这剑法出自文典,理解较易,何况之前看你使过那么多次。练武做什么,”白虚瑕笑笑,“我还是喜欢吟诗作画,抚琴弄箫,煮雪烹茶。墨兄在身边,便不需练武了。”
墨青玄心中一震。他并未因为白虚瑕在武学上的天赋而产生丝毫的嫉妒,他只是由衷地高兴欢欣。他不知道世间已太难有这般的赤子之心,只是觉得自己如今这般拖累别人,却是不能像以前说的那样,保护小白了。如今两人如此狼狈,但这一路的逃亡,一路的追杀,在他看来,却是让他们更加亲密,更加了解彼此……他多么想快些好起来,若是能和小白双剑合璧,那该是何等的风流,何等的痛快!
白虚瑕见他沉默,忙道:“我并非是说……”墨青玄笑道:“我明白。如今的确是我不中用了,所以本公子要快些好起来,好能保护你,还有雪儿!”
白虚瑕微笑点头,知道墨青玄心性,并非会误解自己的意思,便放下手中剑,道:“我去弄吃的来。”背转过去,快步出房,墨青玄却是看不到他的神色了。
这一夜,墨青玄无法入睡。他思前想后,听着客栈外隐约的醉汉脚步声,偶尔的凄凉狗吠,再远处似是还有夏日将尽的蛙鸣……不知不觉,九月到了。空气中似是还有炊烟未散,风不定,人初静,身边的白虚瑕呼吸匀沉,连喷出的微弱气息,似是都带着隐隐梅香。他侧着身体,只占了很小的角落,窗户开了半扇,本不是他的作风,然而面对墨青玄的坚持,他还是微微一笑,不去计较。易容膏被今日的大雨冲散了不少,他索性洗静了脸,月色如水自窗外倾泻而下,白虚瑕睫毛上的金色光芒细碎如沙尘,好像轻轻一抖,便会散落满枕。
墨青玄撑起身子,看着白虚瑕月华下几近透明的侧脸,他在梦中似是还在思索什么,眉头微微皱着,露出些许的少年人模样。这种破旧地方的客栈,草塌被子中总有一股子捂得发酸的油烟味。墨青玄心下一痛,他怕是从未住过这样的地方罢?还为着自己担惊受怕,仓惶不可终日,如过街老鼠一般,小心翼翼,时刻不敢放松。冠绝临安名满天下的无瑕公子,那一夜士夫楼中众星捧月,那一天清茗阁上高山仰止……如今谁人相信会变成这般模样。墨青玄并非多心之人,但他也算饱读诗书,知道了习惯高洁生活的人,即便在行军打仗中都带着诗书琴棋的人,骤然改变成这般的生活,该是多么痛苦难受。然而白虚瑕什么话也没有说过,每天都只是带着微笑在他身边照顾。
虽然他们已经决定,不再让任何人帮忙,不去牵连旁人……但墨青玄知道,自己的师父,师兄,还有很多很多自己不知、不识之人,定必会被卷入这漩涡中。
而除了那些武学高手,机关名家,江南世家……白虚瑕究竟还隐藏着怎样的实力。
墨青玄的秃笔泼墨剑是玄铁所铸,寻常人拿都拿不起来,白虚瑕自然也有些气力不济,然而当墨青玄看到他从随身的连珠琴中抽出一把剑时,才知道自己一直低估了他……剑胆琴心,这才是剑胆琴心。
杀人的剑,琴者的心。那把普普通通的三尺长剑,被白虚瑕拿在手中起舞,竟然也风流云散着绝代的姿容。琴额中隐着雷火珠,龙龈上有弹射琴弦的机括,冠角包着化尸粉,就连雁足和琴轸也藏着江南霹雳堂的霹雳弹……白虚瑕一直小心存放,仔细收藏,原来是怕他碰到被误伤。
这一路逃难,墨青玄看在眼中的易容,机关,暗器,陷坑,替身甚至毒药,白虚瑕无所不用其极,而宋金征战之时,他除了布阵列队,偶尔用他的聪明才智解决士兵的民生问题以外,并未提出任何攻城器械的图纸,任何陷坑机关的设防。墨青玄早该想到,以他这般天纵英才经天纬地之能,本不该只是随着岳飞玩玩小把戏,只能和金国抗衡而不能强胜之的。
但墨青玄还是没有去怀疑。
他觉得脑子乱哄哄的,便决定不去琢磨。刚想躺下合眼入睡,却见白虚瑕突然睁开双眼,双眸丝毫没有刚醒的迷茫,悄声道:“有人。”
“冲着我们?”
“也许。”白虚瑕轻巧翻身下床,侧身在窗边悄悄下望,又潜回墨青玄身边,“对方至少二十人,黑衣蒙面,骑乘黑马,看上去都是利落的练家子,如今将这客栈层层包裹,该是冲着我们的。”
“趁现在你赶紧……”墨青玄说出嘴边的话被白虚瑕直接堵了回去:“车是坐不得了,今晚喂马倒是刚好将踏雪脱了下来……”他突然屏气,似在听外头声响,“踏雪和你相熟,识得你的气味。”
他是要我一个人走?墨青玄双眉一轩,正待说话,白虚瑕已将他用袍子一裹,负在背上,矫捷异常地冲下楼去。客栈中静悄悄的一片,朦朦月色从小窗透下,映着倒架于方桌之上的椅凳,影影绰绰好似数个模糊人影。大堂直通柴房,柴房连着马厩,白虚瑕足不沾地,迅如鬼魅,若有人看到,定以为这客栈闹起了鬼。踏雪与他心意相通,识得主人气息,甩了甩尾巴,屏气凝神,竟也一声不吭。此时一阵狂风袭来,客栈大门忽然敞开,几个黑衣人影悄无声息窜入堂内,瞬间隐在了桌椅阴影中。其中一个双眼圆睁,却是见到包裹墨青玄的麻袍一角,立即做了个呼哨,同时伸手便是一镖,直直朝着墨青玄背上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