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走了,走得突然,没有半点征兆,让人难以置信。
我的嗓子哭哑了,昏了,整个人都傻了。
为了把父亲葬在母亲的墓旁,四婶与谌老师一连劳作了四天,才将一口薄木棺材台上山。
装殓入棺那天,谌老师和四婶把父亲用一扇废弃的木门抬上山。在合上棺材的那一刻,他们才想起我没去。思前想后,他们觉得我总该见父亲最后一眼,因而,谌老师回来叫我,他紧紧拽住我的手,我木讷的跟在他身后走。
我又见到了父亲的那张面庞,僵硬如铁,瘦削不堪。但我知道,他就是我的父亲,静静地躺在棺材里,穿着谌老师给他买的那件炭黑羽绒服。我还记得,他穿上羽绒服的那天对我说的话,这个冬天,有了它,就不会再寒冷了。父亲去了那头,那边的冬天是怎样的?会不会过于寒冷,我不得而知。不过没有关系,热与冷,都可以通过增减衣服轻而易举地解决,我只渴望,他去了那头,不再有病魔缠身。
我呆呆地望着父亲,良久,谌老师说:“合上吧。”
他们抬起棺材盖,棺材盖从脚到头慢慢覆盖父亲的身子,在他的头还没完全淹没的瞬间,我突然猛地跳下去,挡住棺材盖,失声痛哭:“爸,爸……”
谌老师将我拉上去,棺材合上了,先用土填,外头再用石头砌,不过两个小时,一座新坟就赫然亮在眼前,一个人就与我们永远地告别了。
寒风刮个不停,天气异常寒冷,我们都穿了谌老师买的羽绒服,一律的白,我们站在墓前向父亲鞠躬。弯下腰,雪白的羽绒服恰似早已准备好的孝服。我想起那天买羽绒服的场景,全是白色,只有一件炭黑色了,似乎到今天我才明白上苍的用意。
春节过后,有两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我眼前,乡政府的那对青年男女带了一大堆新年礼物来了。对此,我并不感到奇怪,去年夏天,他们走后,我就一直觉得他们未曾真正离开,他们就像幽灵一般时时刻刻徘徊在我们身旁,此刻,终于现身了。
男人穿一件浅红的羽绒服,鼻梁上多了一个黑色边框眼镜。女人穿一件赭红的呢子上衣,脸色比先前更白了。
“小朋友,还记得我们吗?”女人笑容可掬地说。
“当然记得,你们去年来过。”我泰然自若地说,并不向先前那般排斥抗拒。
“你的声音哑了,是不是你父亲过世给哭坏的?”女人说。
我懊恼地瞅了女人一眼,没有答话。
男人说:“没有关系,你不要悲伤过度,你爸爸走了,还有我们呢,全中国的哥哥姐姐都是你的亲人,都会照顾你的。”
男人请求去给我的父亲上坟,我带他们上山,女人走路很慢,男人一路搀扶,我走在前面,故意放慢脚步,保持一定的距离。
在父亲母亲的坟前,他们脱掉外套,给父亲鞠躬,表情肃穆,虔诚无比,惹得我又簌簌落泪。
晚上,我们一起在四婶家吃饭后,四婶让我先回家睡觉,我料定他们一定有话要说。我故意装着顺从的样子,出了门,在堂屋前,爬上搭在板壁上的梯子,眼睛伏在一个小孔前,满楼屋里人们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乡政府男人开始说话了,“姐,谌老师,我们这次来的目的依然是让你们去乡里安居乐业。”
女人说:“是啊,上次来杨哥在,你们尚且能够自耕自食,现在他走了,你们的生活咋办?”
四婶说:“我不愿去,二哥走了,这日子我们还过得去,不用你们政府担心。”
谌老师附和说:“是嘛,杨叔虽然走了,但杨叔能干的活我也能干。”
女人瞥了谌老师一眼,轻蔑地说:“你从来不事农耕,还是老老实实教你的书。”
谌老师脸倏地红了。
男人说:“现在农村都没人了,条件又差,上了乡里,免费给你们房子住,医疗卫生都能保障,你们为何要固执的穷守这方恶土呢?”
四婶说:“我也没有其他想法,只是从小在这里长大,愿生在这里,死在这里。”
女人问:“谌老师,你呢?”
谌老师说:“我跟四婶一样的想法。”
女人撇了撇嘴说:“谌老师,亏你是读书人,也是见过世面的,外头好好的学生不教,非要回到这穷山恶水的地方,真是白念了那么多年书。”
谌老师白了女人一眼,既不怨也不怒。
没有人再说话。
沉默……
“这样吧,”男人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顿了顿说,“你们不去,也不勉强,但是杨末生得跟我们去。”
四婶立马说:“这不行,二哥临终前,交代我要好好照顾他,我不能言而无信。”
女人说:“杨末生父亲母亲都走了,他本来就应该由政府管。”
四婶说:“我可以收养他。”
男人叹了一口气,从凳子上弹起来,恼怒说:“大姐,你怎么这么固执呢?据说,杨末生人聪明,成绩好,村里的教学资源都被搬走了,和平小学名存实亡,就凭谌老师一个人,能把他教好吗?你们现在留下他,能保证将来他不怨恨你们吗?你们不愿意向前走,难道也要剥夺别人向前走的权力吗?”
四婶沉吟半晌,痛苦地说:“你们问末生,他要愿意走,就让他跟你们走。”
第二天,乡政府男女果真来问我愿不愿去乡里读书,我缄默不语。我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一面,我强烈渴望去探求外面的世界,我知道堕坪村会日渐黯淡下去,只有从外部才能寻找到关于她过去现在与未来的蛛丝马迹;另一面,我又不忍心离开四婶,杨妹妹及谌老师,总之,我难以抉择。
过了一天,四婶似乎想开了,她让谌老师去乡里任职,谌老师依旧不肯去,四婶说:“你读了那么多书,不能在这埋没了。”谌老师说:“外面满腹才气的人多得是,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四婶说:“你和末生一起去,你去照顾他,我也安心。”谌老师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选择,末生选择去,国家自然会照顾好他。”四婶有些生气:“你,你,谌老师,你去吧,就当我求你了。”谌老师扭头说:“不去,我去了你怎么办?”四婶彻底恼了,“我怎么办关你什么事。”谌老师也恼了,一气之下回到了学校。
又过了几天,谌老师回来了,我永远记得那个日子,2月24日,天空很干净,没有一只鸟儿,有微风,房檐上挡雨的胶布沙沙作响。那天,堕坪村发生了三件大事,一是我决定去乡里了;二是谌老师向四婶求婚;三是四婶拒绝了谌老师的求婚。
谌老师向四婶求婚,这件惊天动地的事在我脑子里激起的波浪还没褪去,乡政府男女就决定离开。我随他们走的那天,四婶、谌老师、杨妹妹都来送别,我们都眼含热泪,不忍相离。乡政府男人说,堕坪离乡里又不远,以后有空,可以互相看望,不必伤怀。我极力控制泪水掉出来,对他们说:“我会经常回来看你们的。”四婶将一张折叠的纸递给我,“末生,帮我把它寄出去。”我点点头,把纸塞进我的衣袋,转身离开,我越走越慢,一阵凉风袭来,那张纸从我的口袋里掉出来,我从地上捡起来,打开一看,是四婶签了字的离婚协议书。